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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岁月那些人(下篇7)
魁富哥
认识魁富哥的时候我十二岁,我们之间只有一年的来往。但是,想写魁富哥的念头至少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是,我很怕把存留在我少年记忆里的这个人写的不尽意。
一九八七的年的时候,我第一次重回当年随着父母单位搬迁而来到的这座城市最北部的山村,我们当时那个临时借住的村子。一九七0年几乎整整一年,我都生活在这里,我真的很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乡里乡亲。
闻听我来,乡亲们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赶了过来,那情景让人唏嘘。仅仅十几年的光阴,错落的时空就改变了这一切,我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已经走入娶妻生子的青壮年。站在已经坍塌了的那排曾经借住的老屋前,无法平抚起伏的思绪。
断壁残垣,诉说着的是一个并不久远的往事。依稀可见的院落,仿佛依然传着它曾经的喧嚣和活力。房东大伯走了,倒在他走乡串户的路上,那一刻,他担子的那一头,那旺旺的炉火依然在烧,但是,生命却戛然而止。房东大妈走了,这个有些碎嘴的老人,一生围着锅台,围着她那个不离不弃的家。他们的儿子,那个我称作二哥的人也走了,无情的癫痫病,带着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闭上眼睛,这些鲜活的人们就在我的眼前晃动,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喜怒哀乐。山风掠过,凋败的老屋上那青灰色的茅草依然瑟瑟起舞,像是在传递着一种信息,传递的一种岁月的无奈和必然。
曾经隔院相望的那一大家子也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一群女儿哄着一个天使一样的弟弟的场景,注定要定格在我内心深处,贫穷也是一种欢乐。
驻足看着老屋门前的那座山,依然沉默无语,郁郁葱葱。想起房东大伯带着我打猎的往事,想起那两条在雪地上撒着欢奔跑的狗,想起那只很神气的狐狸,想起房东大伯给我讲述的有关狐狸的故事,不觉之间,脸颊上有冰冷的泪水划过。
认识魁富哥那一年他二十岁,我十二岁,他长我八岁。
认识魁富哥那一天很冷,连续的几场雪,让北部山区格外寒冷,滴水成冰的感觉。我一直非常喜欢北方冬天的山峦和原野,虽然有几分肃杀,但是,在皑皑白雪世界里,你会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北方山上的松树,无时无刻不在透着一种坚强的绿,这种绿有几分老绿,油绿。所以,在瑟瑟寒风里,在白雪之中,这种绿色才更加让人怦然心动。起伏的山岭,连绵着伸展向远方,一直到你看不见。虽然寒冷,但是,空气之中却散漫着惟有北方寒冷的冬日里特有的清澈。
村子里人口集中的地方,袅袅的炊烟可以形成一个带状,盘横在村落的上方,缓缓地移动着。一条条顺山而下的山溪早已经冰封,但是,那厚厚的冰却十分清澈,你甚至能看到冰封下面鱼儿们的游曳。
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蹦跳着,弯下腰,攥起地上松散的雪,用力攥成一个雪球,然后漫无目的的扔出去,很冷,手指头冻得都有些紫红,但是很开心,一路跑着棉帽子里居然流淌着汗水。我突然看到前面的那户院子里,落满了叽喳的麻雀,于是团着一个雪团,用力掷了出去,麻雀们受了惊吓,四散飞去。这户人家的门却突然打开了,接着一个大男孩十分恼火的冲着我喊:“你这孩子咋这么发贱呢,没看见我在扣鸟啊。”我不明就里,愣在他的院门口。这时候他已经走到大门前,上下看了看我:“你是那个住在老白家,城里来的孩子吧?”看见我点头,他话语缓和了“这不怪你,我告诉你我正在扣家雀呢。”“你怎么扣?”我看着他院子依然有几分不解。“你跟我来。”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了他屋里的炕上,他让我脱鞋上炕。
炕烧的很热,坐在上面有一种热乎乎的暖意。他让我靠近窗子前,我这才看明白,一根细细的绳子顺着窗棂拉了进来,绳子的那一端系着一根木棍,木棍上面则斜面支撑着一个大大的圆形的筐子,筐子下面洒着高粱米,玉米粒。屋子里地上的一个笼子里,已经有十几只麻雀束手就擒。
于是这个冬日的午后,我和这个看样子大我不了几岁的大男孩,用了几乎一个下午的时间,用这种看起来很原始的捕捉方式,居然扣住了六十多只麻雀。那个午后很快乐,他让我管他叫魁富哥,我欣然的叫了一声。那些麻雀都被烧着吃掉了,真的是很美味。
魁富哥的家看起来有几分冷落,三间瓦房,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午后,吃着烧麻雀,魁富哥告诉我他只身一人,爹死得很早,娘改嫁去了东北。他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但是,平时都没有什么来往。“我很早就一个人支着门过日子了。”看着在灶台前熟练的忙活着的魁富哥,觉得他很了不起。
和魁富哥熟悉了,他的家就是我上下学的驿站。记得有一次听魁富哥讲他一年之中只见过一次大米饭,回到家我说给妈妈听,妈妈的眼睛红了,第二天她蒸了一碗米饭让我给魁富哥带过去。魁富哥打开用棉布包裹着的米饭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盈盈的泪花。
只身一人的魁富哥,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他凭着一身好力气,凭着多年独自生活的顽强,在这个韩白两大姓交织着数不清恩怨的村子里,虽然身为韩姓,却也颇得村子里白姓人家的赞许。而这种赞许的最直接体现就是,魁富哥和村子里的一个白姓人家的女儿好上了。
时隔近四十年,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或许会有很多人不理解。那个时候,族姓之间的恩怨是很难排解的。据说村子里无论是韩姓人家还是白姓人家都为此付出过生命的代价,所以这种积怨想化解绝非易事。
我在魁富哥家见过那个女子,那一年魁富哥告诉我她十七岁。十七岁的姐姐,虽然没有如花似玉之貌,但是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杰作,两根粗壮而黝黑的辫子,长长的拖曳在身后,说话快人快语。应当说她和魁富哥算是知根知底,一见钟情。但是,让魁富哥感到无奈的是韩白两姓的矛盾无法排解,更让魁富哥透不过气的是姐姐家张嘴喊出的彩礼钱。
和魁富哥在一起的日子里,能感受到他的坚强和快乐。他有一双巧手,他亲自为我做了一杆小小的洋铳枪,如果不是父母制止,我一定会把这杆枪当成我人生最美好的收藏。魁富哥拉着我去小河沿试枪,为了安全起见,他让我和他保持距离,然后他自己一个人装药,装枪沙,然后把枪固定在一棵树杈之间,用一根绳子拴住扳机,他远远的拽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炸响,枪膛里的铁砂喷涌呼啸着打了出去。非常有杀伤力,不远处的那棵河柳上早已经伤痕累累。“成功了”我从掩体之中跳了出来,兴奋得大喊大叫。从此以后,尽管这杆枪再也没有打响过,却成为我的护身符,我经常威风凛凛的背着它和房东大伯满世界狩猎。一直到我们要离开这里,这杆枪才恋恋不舍的归还给了魁富哥。
魁富哥为我打了一架,这一架代价沉重。
这一年的秋天很快就来到了,秋收的时候,人们习惯于“拦地瓜”这一类的事情。所谓的“拦地瓜”,就是指一块地瓜地秋收过后,运气好的人们依旧能在秋收过的地里挖出漏网的地瓜,会做这些事情的人们,都知道田头基本是最容易出货的地方,所以,多数的人们都会把目光注视在这一块。
处于好奇我也随着村子里的孩子们,拐着个小筐,站在地头等着收庄稼的大部队结束之后,看看能不能寻到漏网之鱼。这种事情基本都是村子里的妇孺们喜欢做的事情。那天魁富哥正在收地瓜的大部队里劳作。白姓的生产队长看起来脾气很暴躁,他不停的驱赶着我们这些站在田头等待的人们,推推搡搡。当走到我这里的时候,我还不明就里,被他一把推下田头,骨碌到下面的一个不太深的沟里面,没受任何伤,但是还是摔得比较疼。看到这一切魁富哥不干了,他一个箭步窜到沟里把我拽了出来,一边扑打着我身上的泥土,一边冲着生产队长怒吼“叔,你怎么下得去手,人家就是个城里来的孩子啊”。
或许是因为被当众指责,白队长的脸挂不住了“魁富你少管闲事。”魁富哥毫不退缩“什么叫管闲事,你这样欺负人就不行。”“不行你能把我怎么样”白姓队长的话音还未落,魁富哥早已经拽着他的衣领,一把把他送进了刚才我跌下去的沟里面。接下来的场面十分混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但是后来据说魁富哥把白队长打得满脸开花。那个年月敢打生产队长肯定是犯了大忌的事情。据说魁富哥被民兵们五花大绑的拉到生产队部教训了一顿。更要命的是,这个白队长居然是魁富哥看好的那个姐姐的亲叔叔。这是最典型的雪上加霜了,据说一门亲事基本就这样告吹。
事后我因此事被父母严厉的教训了一顿,而父母也亲自去看望了魁富哥。他显然是被那些民兵们殴打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心痛的落泪,他还一个劲儿的宽慰母亲“婶子,没关系的,乡下人皮实着,几天就好了。”
我在这座小山村前后的时间最多一年,除了房东大伯一家,最亲近的人就是魁富哥。很敦实的魁富哥,很侠肝义胆的魁富哥,很仗义的魁富哥,始终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般的人物。一年之后,因为父亲单位建设基本完成,我们要搬入新居了,临走前,母亲拉着我去看望魁富哥,给他留下了几块被面,以及几件父亲的衣物,被面是作为魁富哥将来结婚的时候的礼物。
搬到几十里外的父亲单位,纵因为路途遥远,而再没有与魁富哥联系。只是房东大伯带着二哥过来瞧病的时候,从房东大伯的嘴里知道,我们走后不久,魁富哥也走了,说是奔了北面,去伺候他的娘去了,因为他娘托人带信儿说已经瘫了,魁富二话没说,就去了北面。
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回到那里的时候,看到魁富哥家的院落门窗紧闭,透过大门我看得出分明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从乡亲们的嘴里我打听到魁富哥的一些情况,去了北面不久,他的娘就去世了,魁富哥就在北面的林业局找了一份伐木工人的工作。期间大概是八三年前后,魁富哥回来一趟,据说是带着彩礼,终于把白姓的姐姐娶走了,夫妻双双去了东北。那女子非常有性格,从十七岁一直等到三十岁,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幸福。
二00三年,我再一次去那里,在走过魁富哥家那个我熟悉的小院落的时候,我惊讶的看到那三间房子上空居然飘荡着炊烟。我推开了那道柴门,径直走了进去。一个干净利落的小院落,一隅的猪圈里,两头膘肥体壮的猪躺在那里哼哼唧唧,另一面一个鸡舍,圈了能有百十只鸡,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糊着纸的窗子不见了,换成了铝合金的门窗,屋顶的瓦片都是崭新的红瓦。
推开屋门,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我,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我颤抖着喊了一嗓子:“魁富哥”。他应答着转过身来,看着我他一脸愕然:“你是?”“魁富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拉住他的手。他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于是我们紧紧相拥。
嫂子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泪如雨下。
往事,多少往事?
那一夜,在魁富哥家滚烫的火炕上,听着魁富哥给我讲他后来的故事。去了北面之后,魁富哥的娘已经重病缠身无法医治,不久就去世了。但是,魁富哥的那个继父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毅然决定自己提前从林场退休,让魁富接了自己的班。于是魁富哥在那个林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0二年魁富哥的继父去世了,办理完老人的后事,林场也进入了资产改革重组的时候,魁富哥办了一个买断工龄,领着媳妇和一双儿女回到了老家。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已经十八岁了,小的是个男孩也十五岁了。女儿高中毕业之后去了开发区的工厂,经过数年的努力打拼,现在在一个企业做管理工作,儿子在县里的重点中学读书,据说学习非常好。
那一夜,几乎无眠,喝光了两瓶白酒,谈意依然阑珊。听到我父母都已经往生,魁富哥一声叹息,“叔和婶子都是好人啊”。
清晨我醒的很早,我走到院落中央,听着村子里鸡在报效,狗在吠,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人生的舞台上,我们来来往往,当我们交错而过的时候,或许就有一些故事发生,比如我和魁富哥。
我和魁富哥一直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他们的女儿已经成家,魁富哥已经做了外公。而他们的儿子则是那座小山村的骄傲,考入了清华。算来也该毕业工作了,如果不是这些年我身在南方,其实我多少次都在想魁富哥家的那个院子,想雪地里扣麻雀的那一幕往事。算来又有大半年的时间没和魁富哥联系了,他不知道好不好?
其实我知道,他一定会很好,真的,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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