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好友写的《感谢沙漠》,读了就觉得平常的所谓烦恼真的太渺小。
一 八岁那年,我随大人们去沙漠砍红柳。刚见到红柳丛,就一头栽到白花花的盐碱地上,不省人事。老练的疙瘩大叔拔一株骆驼草,用掌心碾碎,覆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对惊呆的人们说:让毒飞虫咬了。事后,父亲多次摸着我的头说:好几个孩子都没救过来,你命大。 那是我第一次领略沙漠的力量。不经意飞出的一只小虫就能将我毒倒,连同我对沙漠最初的幻想一起变得粉碎。此后岁月,我再也不敢对毫无生命力的沙漠有一丝轻视,它给一个孩子上了永生难忘的一课。 二 没有什么能准确地描述沙漠。站在任何一个地方,以任何视角看,尽头都是地平线。没有起伏作为它的律动,也没有色彩作为它的装点,它的单调和静穆仿佛把你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但如果你真的欣喜地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你盯着沙漠,不要被它的辽阔淹没视野,你会发现:苍苍茫茫的沙漠其实就是一张僵硬的脸,大千世界的大兴衰,都以原有的姿势凝固在这张脸上,死了一般。活着的,是那些嶙峋怪异的石头,在风中跑,象出没的小鬼。 多数时候,这张空前绝后融合生死的面孔,是在咆啸或呜咽的沙漠风里,冷冷地笑着。留神些,你会发现:沙漠到处是风的齿痕。最温柔的风,在这里也变得凶猛了。 三 都说沙漠没有生命,赤野千里,荒山绵延,不见人影,不见绿色,不见水,不见一丝声音,哪来的生命?但如果你走近荒山,你会很容易发现,山体表面有一层层类似涟漪的东西,风雨都没有剥蚀掉它们。这里几万年前也是海,也有水草和游来游去的鱼,波光粼粼的海面亲切迷人。可是再美好的也架不住岁月的力量,于是就有了这山一样的记忆,就有了这山站在那里回忆。 假如能把沙漠挂在天上看,山一定成了弯月。 四 沙漠里没有路,只有稀落的灌木丛、乌鸦和鹰从空中投向地面的影子。你很快被它的广袤和平坦所激荡,以为遇到了坦途。因为它的任何一条所谓的“路”都无始端,又无终点,向着广阔的天际延伸并最终融入天际。你猜不出它真正的导向,感觉四面都是路。 许多人就是被沙漠这酷似温柔超凡脱俗的一面所吸引,以为可以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摆脱滚滚红尘的耗累。当他们欣喜若狂地奔过来,却往往找不到回家的路。即使找到了回家的路,也只不过是在沙漠的边缘简单地看看,肤浅地想想,怀着廉价的激情声称:认识了这片天空和土地。 命运使我在沙漠里生活了三十年,无所谓走出。那片天地是我的家园,是我生命的熔炉。我知道那亘古不变的荒野,万年不化的冰川,创造了多少大悲大喜的历史,又淡化了多少大悲大喜的神奇:可以使一片海洋变得滴水不剩,可以让冒险家和他的驼队瞬间成为雪幕上的剪影…… 我是它的一部分,活着是它的精灵;死了,也是它的风景。它给了我自由翱翔的翅膀,又给了我炼狱里锻造过的牙齿和心灵。我时常想,没有包容不了的恩怨,没有咀嚼不了的苦难——这是沙漠赠给我的坦途——赠给我的通向极乐的路。 五 沙漠里最多的是零乱散布的荒冢,最醒目的是那些伫立在荒山间的大佛。 很少有人会怀疑这些佛像不是人们想借助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来消灭眼前的苦难。 那个酷热的夏季,我赤足站在千佛洞前。阳光将佛像衬托得越来越巨大,将我晒烤得越来越渺小,但我的心却澎湃着来自遥远的涛声。我突然产生这样的奇想:也许人们在沙漠这巨大的生死场,早已获得了对自己智慧和力量坚定不移的认可,才给自己塑了一尊不死的像,提醒后人,注目后人。 我转身离去了,在耀眼的阳光中,成为移动的小点。 我时常觉得:和沙漠生活在一起的岁月,正是沙漠促我成人的岁月,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黑夜一样的痛苦时,我的血液总会激溅起腾跃的火光,那是沙漠的声音,是沙漠给予我的歌。 感谢沙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