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24-12-6 17:53 编辑
我的初恋是我儿子的爸爸。认识他那一年,我十六,他十八。
上初二那年,我十五岁,家庭发生变故。记得那天下午,母亲突然在我头顶上以抓东西的方式抓空气,嘴里说着话,但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看着她古怪的神情和夸张的动作,我每一根汗毛都竖立,一股深深的恐惧感腾起。上一次感到恐惧,是十岁那年父亲去世。
母亲先是被继父的家人和周边邻居确信为撞邪,各路神婆和大仙用各种方式在屋子周围和母亲四周以近乎鬼魅的方式洒水烧纸祭鬼神;后继父将母亲带到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继父大概怕母亲娘家人找事,所以全程让我必须跟着,于是我隔着围栏目睹了母亲被五花大绑被电击被灌药,这些东西对母亲的病情无益,她表情狰狞痛苦,一次又一次做着徒劳的挣扎。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想弄懂大人的思维,在那样的时刻,他们把一个孩子置身于她无法理解无法处理的场景之下,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以后需要很长很长的岁月才能消化掉这些尖锐的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们当然不会想到,也无暇顾及那个本不属于这个家庭的孩子。而那个孩子每周需要花上周日一整天时间,一次又一次一个人坐着公交车辗转到医院看望母亲,望着铁杆固定窗户外面的娑娑响动的树叶,屋内是深深深的寂静,只听到时间在滴答前行、生命在快速流逝。她清楚知道那个被父母亲呵护在手掌心长大的女孩儿,在生离死别的必然命运中,提前体验什么叫无常,什么叫孤独,什么叫恐惧。她此后的人生,没有人给予经验和指导,也没有人呵护宠爱,全靠她自己在血肉之上一点一点长出鳞片,去对抗全世界。
初三那年,继父说你不要念书了。苏州一直是纺织经济发达的地级市,大多女孩的命运就是进厂,然后适龄嫁人。高中录取通知书送达时,我已经在镇上织布厂上班半个月。车间主任安排我跟一个女熟练工学,按惯例她以后就是我师傅。师傅好像不太喜欢我,她菱形脸高颧骨三角眼,人极难相处,我经常被呵斥。八小时持续高噪音的织布声,我下班后经常感觉脑袋围着一个真空罩,只看见对方的嘴唇翻飞,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工厂从苏北招了一大批年轻女工,其中一个女工长得特别漂亮,没几天就搬离员工宿舍,住进另一家工厂的特设招待间。她后来成为我儿子的三姑。
三姑进厂打工和其他人不同,是来度劫的。三姑的母家和丈夫两大家庭,在当地都颇有名望,三姑的丈夫气盛,酒后打晕一个路人,恰逢当晚暴雨如注,原本不足致命的路人最终被淹死,经查,路人是某镇领导干部,此事被抓为典型,判死刑,出动两大家庭的资源都无功而返。判死刑那天,她女儿八个月。
儿子的爸爸高中暑假来看望姐姐。后来他说,他在看见我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也是,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中年女工中,发现一个神色忧郁、因耳鸣听不见外界声音而显冷漠的女孩,大概都会多看二眼。他住在他姐姐住的特设招待所里,同时有三个女孩子在追他,并争风吃醋。
他出现在我任何一个必经的路口:早点摊,下班的厂门口,路拐角的地方。一个老来得子、家庭富裕、被三个姐姐爱护得极好的年轻男孩,他满脸阳光,笑起来极其灿烂,像一棵笔直挺拔的小白杨, 风一吹便娑娑作响。终于有一天,他塞给我一本厚厚的本子,打开一看,不是一封情书,是一本情书。书中写:虽然有好几扇为我随时敞开的大门,但我愿意等你这扇永远不知道会不会开启的门。
第二天他把我堵在路口问我什么想法,一脸亮晶晶的汗珠。我不知道说什么-----一个独来独往不爱笑的女孩,她心里压着的是一张高中录取通知书,一个病榻中的母亲,确实不知道说什么-----但总得说点什么吧,于是就笑了一下。他说,那天你笑的时候,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继父翻到我藏起的情书,跑到特设招待所去警告他。那个门卫告诉继父,你女儿经常半夜三更翻墙头进来找男人。翻墙的不是我,但继父认定是我,他扇了儿子爸爸两个耳光,回家后以极其恶毒的方式羞辱我,你能让别人操为什么不能让我操?
本来我并不喜欢儿子爸爸,但因为他无缘无故在大庭广众之下挨揍并被父母迅速召回老家,在极其愧疚的心情下,我与他开始了秘密书信。
上班两月后,我求继父让我继续上学。继父说,我没钱,你要上你自己去借。我不知道找谁,只好去找继父的姐姐。骑自行车上门,她家大门紧闭,正午的阳光让人眩晕,我呆呆地坐在她家门口。路过的是继父姐姐的妯娌,问我干什么。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说,我想借点钱。这位好心的女人把我带到家,给了我一百元。那一年学费是九十元,报到时学校已经开学二周。
整个高中时期,过得极其艰难。上高二的时候,母亲失踪。母亲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因费用昂贵,继父承担不起,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嗷嗷待哺,他本来游手好闲才耽误青春,好不容易娶上二婚带着拖油瓶的女人,这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压垮,他不愿再承担责任,将母亲赶至一个废弃的小学教室,任由母亲到处游荡,直至人间蒸发。这些事情都是压在心头的巨石,我学习成绩极好,但只要同学之间互相戏谑神经病时,我就暴跳如雷。但好在与儿子爸爸仍有书信交流,他在信中无数遍拍胸说我养你,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这个年轻的男孩想不到以后的漫长岁月是怎样毒打他当年誓言的。
高考填的志愿就是儿子爸爸所在地的师范专科学院,学的是小学教育。学费学校减免一部分,爷爷奶奶凑一部分,我已离开继父,回到爷爷奶奶家。是我自己在一个雪夜从小镇到苏州到常熟再到南通再转回故乡,再在下一个雪夜坐着一个大叔的载人收费自行车摸索到家,奶奶看着满脸疲惫头顶风霜的我,抱头大哭。
爷爷是建国后第一代企业家,外公是当地区干部,幼时家境尚好,我对肉类无感盖因爷爷经常往我碗里死压一块超极油亮的肉块。那时候爷爷出差到上海及全国各地,经常带回一些物品,能发出四种声音的机关枪,还有自动铅笔和一只红色的双肩书包,那绝对是傲视群村的稀奇玩意。爷爷老年好酒,他微薄的退休工资维持家庭及我生活费捉襟见肘。
大三那年,我接到学校广播通知叫我去校办公室接电话。电话是母亲户籍派出所地打来的电话,他们接到通知,母亲被收容在上海某收容所,要求家人接回。我和儿子的爸爸赶去,母亲蜷缩在一个角落,在一群流浪汉中间显得那么卑微和弱小,她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茫然感,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角再不放手。她在外流浪五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渡过的,是靠天天捡垃圾桶的食物为生吗?是夜宿某个角落寒衣裹紧还瑟瑟发抖吗?是偶尔有好心路人送她一口热汤热饭?会不会有恶狗追咬和恶童欺凌?会不会有不轨的鳏夫欺身?我不敢想象,每想象一次就像在油锅煎熬一次,我只知道母亲的后半生由我负责,我在无数的遗憾和劝阻中办理休学手续,坚持与儿子的爸爸结婚,因为他说过他养我。
和奶奶离别的时候,奶奶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年迈的她无力阻止我决定,也帮不上我的忙。没人祝福的婚礼极其潦草,我没什么陪嫁物,也没有什么出嫁的喜悦,终为人妇,终为人母。
婚后的儿子爸爸在水上派出所上班,工资不高,仅够他个人开销。他在一个三代单传的家庭长大,不知人间疾苦谓何物,也没有存钱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生儿子的时候,他身上仅有300元。牙疼的时候喊婆婆来撒娇,想吃饭的时候婆婆把煮好的面端到床前,说工作太辛苦了公公说那你就不干。是啊,这一切如果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咬咬牙等这个男人长大就行,或者稀里糊涂夫唱妇随也行,日子不是过不下去,况且他也变着花样哄开心,甚至替你洗脚洗脸洗屁屁,眼里冒着小星星说我好爱你啊, 这样的日子总会慢慢熬出头的。可我母亲怎么办?这个初为人父的男孩第一次说出锋利如刀的话,你妈关我屁事啊,我妈我都不管。
那就离婚啊。不离,我就出轨给你看。我少年时代不曾屈服于命运,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刻逆来忍受?他跪下求我,我说不,因为我在幽暗的人性中已经无数次看到世间的残酷真相,一次又一次站在自己的人生路口迎风对抗,我不会被这个年轻父亲感动,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个温婉无求的女子,像母亲一样爱着他,像女儿一样崇拜他,像姐姐一样呵护他,而不是我这种心里有深渊的女人。
三十年后,上海封控期间,他在前一日打来电话说他要死了有些话想和我说说。早些年,他忽悠儿子说他得了绝症,儿子哭着让我打钱打电话,虽然我不信,但万一呢。他这次又说要死要活,这个万一已经没了。我倒没说什么过头话,就说你中年力壮上有老妈下有女儿的,别说这种晦气话。他轻声笑了笑说你不信就算。
第二天,我接到儿子打来电话说老李挂了。儿子从来不叫爸爸,而是老李长老李短。儿子大哭,血浓于水的血脉觉醒,他在深夜的上海小区哭着求出。街道主任跟他说,孩子,就算你出得了上海,你也进不了江苏。
人对自己的死亡确实有感应。他心梗猝死,这一年,我四十六,他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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