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薛洋
看似一切都很顺利,但薛洋知道涌动的暗流有多凶猛。城市扩张带来的问题集中爆发、跨境犯罪层出不穷,各种暗中博弈杀人不见血。作为知名旅游目的地,外界紧盯的舆论压力把湄澜这点警力全部压扁,网络上铺天盖地骂声一片。三天两头的会议赶场都赶不赢,每次都是去听骂、听训斥,然后回来再开自己大队的会。
基层脑残看意淫的官场小说,被周梅森那刻意美化的语言欺骗,以为官员还跟古代一样秀才出身,即使争斗发怒也是文绉绉的。等到真实接触才发现,从S长到市长,十有八九都是泼皮牛二,文绉绉的根本不行,没人打心里怕你。在会议上、工作群里,张嘴就草下属的妈,才叫工作魄力。
薛洋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让梁东把自己活动起来。除了工作本身,还有作为一把手不得不卷入的人际关系、外界交往、内部平衡。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它们直接影响个人去向,或者上升,或者靠边,甚至被同行们联手送进监狱。
到局长办公室,敲敲虚掩的门,听到局长洪亮的一声进来,方才推门进去。局长正陪一位身材高大三十岁左右的英俊小伙聊天,指指旁边沙发,来,过来坐。给你介绍一个朋友,精曌集团董事、湄澜精曌家园的丁总丁华刚先生。又转头对年轻人说,这位就是我们治安大队长薛洋。
北京精曌集团,是几个湖北佬组建的大型文旅集团。靠着一群祖籍湖北革命功勋的余荫,近几年异军突起,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文旅新星,几乎所有知名旅游城市,都有精曌的项目甚至分公司。他们看中的地,从来没有地产公司敢去举牌竞价。
丁华刚过来求助,他们项目开工遇到一些问题。由于地块位于新老城交界,涉及的土地产权、性质、拆迁对象,极为复杂,三教九流涵盖齐了。引进精曌时,市领导在北京承诺,保证一年半内腾笼换鸟交割净地,时间已经过去一年,除了市、区直属各单位及职工按照市府指示如期搬走,其他性质的土地和住户基本没动。现在要命的问题主要是两点,一是民族政策。该地块居住着大量少数民族原住民;二是时间进度。交割时间只有半年,而开工仪式的具体时间是北京签约时由那位夫人请大师勘定的,决不能改。如果仪式当天夫人心情不悦,整个湄澜都没好日子可过。
为了维稳,局长都兼任着副市长,必须参与市府重点项目推进包保工作。精曌家园,就是局长挂名督办的包保项目。涉及的相关单位,度假区管委会、土地、城建、交通、供电、相关村镇,都已经分头下沉逐户动员,奈何刁民太多,还涉及部分宗教场所,因此最近纠纷频繁冲突不断。是时候适当动用强制手段了。
薛洋头大如斗,面露苦笑欲言又止。他想说的,局长又何曾不知道呢,说出来只会被当面打回,而且,是当着这初次见面的妖艳帅哥的面打回来。
薛洋对这位丁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工作中识人无数养成的职业判断,而是某种直觉。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妖艳到令人不安。是的,妖艳,他妈的。薛洋心里暗骂一声,这么英俊高大的男人,竟然妖艳到这个程度,从骨子里,甚至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确实令人不可思议。
丁总,你跟薛大队相互留个联系方式。局长说,便于以后及时沟通。现在工作不像以前,我三天两头各种会议和活动,不一定方便随时联系。又侧脸对薛洋说,你也知道,刁书记非常重视这个项目,算是我市的皇帝工程。现在,各组各专班都在倒排工期,全力作战。你的困难和顾虑我知道,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能给你的承诺,就是市委市府的全力支持,司法局会把最好的律师派给你做参谋。一定要在合理、合法、合规的前提下,为重大项目的顺利开工保驾护航,为我市的民生事业、旅游发展,守土有责、履职尽责。
薛洋给梁东打电话,下班后去指挥中心转转——梁东那个私密房子所在的院落,过去就叫作战指挥中心。因为它并没有新的名字和物业公司,而是沿袭了军管时期的楼栋管理员制度,所以连导航地图都没法指定,不得不以那些临街商铺的名字来定位。梁东和薛洋之间的默契,只要提到指挥中心见面,那就是有重大又私密的事情要说。鉴于两人工作性质,即使电话被监听了,也会被监听者想当然地认为是各自单位的那几个指挥中心。
梁东把房子密码发给薛洋,让他直接去等。买点水果,泡好茶,我一小时内就能到。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梁东回来,照例先把手机和包放到卧室,关上门出来,才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大数据时代来临,没看到什么生产力上的突破,但对人的监控却是实实在在的。干点革命工作,一个个小心翼翼得像在偷人。
薛洋拿出个精巧的手机递给梁东,你需要一个私人手机,别人都是两个,就你才一个,公私不分。虽然不是正处实职,但你身份特殊,难保不会纳入名单。梁东接过来看看,这个标我怎么不认识,啥好牌子?薛洋继续念叨,你只管用,不要绑定你的个人信息,也不要自己去交话费。还有,你车牌号,已经让系统录入了,不用管违章,系统到时会自动消除。如果有私事外出,就别开那个车,重新找个私人的。
说完这两件事,薛洋问,你正好有什么事要找我说?梁东说,也是两个事。一个不急的小事,一个你必须注意的大事。你是不是跟精曌集团的人见过面了?
薛洋说我草,今天上午的事你就知道啦?
梁东说下午重点项目推进会,跟你们老一聊了会天,他说的。跟那些人打交道,你得存一百个自保的心思。一不小心,可能一件事,甚至一句话,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栽在那里,到死都想不明白。
薛洋敲着打火机表示抗议,有那么邪性么?我就感觉姓丁的那小子挺邪,不就一招商引资的文旅地产项目么。在咱们湄澜,往前数一百位,都轮不到他们牛逼吧?
你知道精曌是什么来头?梁东说,这事有点复杂,你老实坐着,慢慢给你讲。精曌,在政商两界有个不好听的名字,叫做太太团。他们的主要业务,表面是做文旅,在北京通过各种二代三代的关系串联,常年组织邀请顶层社会的夫人太太们到各大知名旅游地体验、养生。所有员工,全是退伍军人或体校毕业生,再经过专业培训才能上岗。而他们的服务对象,那些夫人太太们,随口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地方的人事任免、兴衰发展。你这种蝼蚁算个什么。
薛洋恍然大悟,妈的,看着公司名字就透着邪性。接着讲了在局长办公室见面情况和自己的感觉。梁东说,不这样才怪。那些小伙儿,都北京用细糠喂养,经过贵妇们长期调教的,哪能还跟你这蠢货一样粗鲁。
薛洋又讲到今天安排的活儿,忍不住连自家局长都捎带着一通贬损。梁东笑了,我看你当面老实得像个孙子,这背后的牢骚可不小啊。薛洋愤愤不平地犟嘴,那怎么的,我都当上孙子了,还不能牢骚几句么?
梁东说洋子,牢骚可以,但千万不要因为领导做了弱智的事说了弱智的话,就以为他真是弱智。这个时代,天下最烂的人和最优秀的人,都在体制之内,可不都是纯粹的傻货。你们老大,那是人尖儿里的人尖儿,没有任何依仗从乡镇治安员爬起来的。这种人,是最好相处、又最难对付的。
薛洋笑嘻嘻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背后过过嘴瘾么。假如我承认人人生而平等,大家智商完全一样,那么因为领导比我掌握了更多资讯、接受了更多培训,他比我英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这点我还是有数的,任何时候,都必须尊重领导、服从领导。
梁东说不错,咱们必须得这么看问题,不然心理过不了自己的关。至于那些荒唐事儿,内在逻辑也很简单,一切都是服从性测试。做决策的不干事,干事的没资格决策,干成了领导英明,干塌了向下追责。拍板的是寄生虫,苦干的是背锅侠。
薛洋笑起来,其实咱俩,也是寄生虫——对了,你说不急的小事是什么?
是不急。你悄悄在系统查查,我们楼下那位宿管阿姨,玉应依的户籍人口信息。尤其她那位女儿,现在在哪里,干什么。
那个侏儒,依云?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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