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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珠向春满条红(十三)
——上官云珠轶事
才在华光戏剧学校学了一个多月的戏,韦均荦居然就获得了出演是时上海最大影业公司——影业大亨张善琨当老板的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投拍的《王老虎抢亲》女一号王秀英的机会。这一个机会的得来,在外人眼里,确实是突兀到了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地步,有那么多成名半成名的现成演员候着、竞争着,却都败给了已为人妻、已为人母、才学了几天戏的乡下来的小“堂客”!(堂客,苏南方言,已婚妇女的俗称。)乃至不久就有了“上官为了快速成名,与张善琨订了‘上床,试镜,姘居’的约定”的流言,然而,真实的情形,并非如此。
张善琨(1905~1957),浙江湖州南浔人,毕业于上海南洋大学,曾在药店、烟草公司供职,1930年投于黄金荣门下,为上海大世界游乐场董事,继又担任总经理职务,1933年接办游乐场舞台,专演机关布景连台本戏(京剧),1934年创办新华影业公司,1935年始,先后摄制了《长恨歌》、《狂欢之夜》、《壮志凌云》、《夜半歌声》、《青年进行曲》、《木兰从军》、《雷雨》、《日出》等一大批较为优秀的影片,成为沪上电影界的执牛耳者,也成为中国电影业最主要的拓荒者之一,上海沦为“孤岛”后,其首先在租界内恢复拍片,此间,主要拍了一些狐鬼片、情色片,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通缉,辗转逃至香港,去香港后,继续从事电影业,制作了《月儿弯弯照九州》、《秋瑾》、《桃花江》以及香港第一部彩色故事片《海棠红》等影片。张善琨对早期的中国电影业贡献甚大,也是香港华语电影的主要奠基人,在业界有着非常高的声誉,是中国电影史中的功勋人物。今日,张善琨其名其事之所以鲜有人知,皆因他曾是流氓大亨黄金荣的人、曾将入侵的日本人当靠山,为国共两党共同不耻、共同封杀。
1940年的张善琨正值盛年,他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策划了一年里一举拍摄十余部系列影片的计划,内中包括《王老虎抢亲》。那时,从影的艺人并不多,就那么几个老面孔,正缺人手,另外,从商业的角度和长远的角度考虑,他也急需要为公司挖掘、发现、培养、使用一些新人。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名导演郑君里、名演员周璇向他力荐了韦均荦,于是,即刻约见、试镜。试镜的结果是:《王老虎抢亲》一剧的导演徐欣夫、卜万苍对韦均荦是十二分的满意,不仅当下定下了她的角色,而且按照她“娇羞妩媚、风情万种”的貌相、“声音清亮、甜脆怡人”的音色,商量着为她拟定了“上官云珠”的艺名——“上官”在中国古代是皇亲国戚的姓氏,是高贵气质的象征;“云”有清淡悠远之意,“珠”有婉转流丽之味,云淡风清,玉珠玲珑。“上官云珠”四个字合起来念,跌宕起伏,宛转响亮,琅琅上口。徐欣夫、卜万苍寄望这个新人,能够像高天流云一般的清雅飘逸,像旷世明珠一样的耀眼夺目。于是,紧接着就开了记者招待会,于是,1940年6月22日、23日、24日的沪上报纸就连篇累牍地从正面角度报道了上官云珠这颗光芒四射的电影新星。
然而,上官云珠虽然万分幸运地获得了这个机会,最终却是没能抓住这个机会。第一次走进真正的摄影棚,七彩灯光聚焦过来,她紧张了,她忘了台词、忘了动作,她不知所措。导演一声“开麦”,摄影机轧轧转动,她呆若木鸡;导演又一声“开麦”,镁光灯缓缓照临,她手忙脚乱;导演再一声“开麦”,全场全神贯注,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她依旧浑身僵硬。张善琨狠狠跺了下脚,丢下一句“绣花枕头一包草”,甩头走了。导演对望几眼,摇了下头,嘀咕了一句“可惜了”,低头走了。摄影师摊了摊手,望了望天,低叹一句“真不争气”,点枝烟走了。同台的其他演员,投来惋惜、不屑、嘲讽、讪笑诸多不同的表情,默默地走了。只有探班的娱记,一个也没有走,他们像吞服了足量的鸦片,精神百倍,兴味盎然,蜂拥而上。唾沫四溅一阵问,嘁哩咔嚓一阵拍,她无言以对,无颜以对,她被弄懵了。哪想得到今天的表现会这么糟糕这么糗啊!她从来就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出过臭,她总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怯场怯到这样一种地步,平时的大大咧咧都到哪里去了?一贯的豪侠胆气都到哪里去了?从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数落不怕笑话不怕任何场面的,我今天这是怎么啦?真是见鬼了呢!面对这帮娱记的包围,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一片空白,她就好比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戳立在摄影棚的中央。好一会,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复又惊慌了起来,她用双手捂了脸孔,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娱记们追出来,她就捡起路边的断砖碎石,使出吃奶的力气不断地扔、不管不顾地扔,惊得娱记们张口结舌、狼奔鼠窜。
上官云珠跑出摄影棚,跑到了大街上。外面正下着雨,下着不小的雨。街面上的人们行色匆匆。她摆脱了那帮娱记,却摆脱不了街上的行人。她看到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皆在透过雨伞的边缘偷偷看她,有的还站定了看她,大家都在看她好看,都在笑话她。难道大家不该笑话我吗?原本应当一炮打响的,结果却是出乖露丑,人人看扁,都来笑话我吧!都来吧!全世界的人都来吧!求老天,请你把雨下得更大些、更密些吧,请你再刮起可以将树木连根拔起的狂风来,把这大街上的行人全都赶到屋子里面去,把我这不争气的可怜人刮去天涯海角、刮去渺无人烟的地方!
大雨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衣裳,她浑然不觉,她漫无方向地踯躅在落寞的街头,面色苍白,长吁短叹,难受得无以复加。如此好的一个机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这样的机会还会有么?不会了,不会了,再不会了,普天之下,有谁肯把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给一个傻瓜一样的人呢!低下头去,去张善琨那里认个错,苦苦哀求他,发誓再试必成,让他再给一个让我试试的机会?都说张善琨这个人最重第一印象、第一感觉,从来说一不二,从来铁石心肠,无论什么人,一旦被他看扁,他都会不再理你,不会用你,甚至不再见你。你这个猪头、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扫把星,你辜负了郑君里大哥、周璇姐姐、徐欣夫先生、卜万苍先生他们的热情关怀和殷切期望,你弄得他们都下不来台!你这样一个好高骛远、上不得台面、扶不上马背的可怜虫,应当立即去死才是!想到这里,她就扯着自己的头发,蹲在雨中的街头,呜呜哭了起来。
有生以来,上官云珠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绝望,那绝望一波一波涌来,她竟毫无挣扎的勇气和力量。
201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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