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学包括散文小品，格局高，境界阔，总体洋溢着积极进取的儒家理想与家国情怀。到了明清，体制的束缚、帝王的傲慢，使得文人的政治理想彻底瓦解，以至于幻灭，于是就有了《陶庵梦忆》、《浮生六记》、《影梅庵忆语》、《秋灯琐记》这类隐入尘埃的庸常生活叙事散文小品。
明清文人背叛儒家政治理想与抱负的行为，看似无奈，实则明智，至少可以葆有或退守读书人最后的尊严。这种尊严，我意以为实乃皇权止于县政之下的小文人或者小乡绅的狂欢与快意。
《陶庵梦忆》，初读觉得浅陋，思之则有余味。窃以为，该书在形式上有《世说新语》遗风，当然篇幅稍长些，通常就是简单记一件事儿，非常非常简单，你也可以说简约。但是简中有细，记物述事虽蜻蜓点水，但点得实在准与妙。这是一种功力。你看其行文，多四字句群，间杂三字、五字、六字句，读起来轻松，甚至愉悦。
沈复《浮生六记》篇幅就更长了，还有冒襄的《影梅庵》，篇幅类《浮生六记》，也很长。
《浮生六记》扯到养生，我想，这可能是明清文人的共识罢，《陶庵梦忆》的作者张岱、《随园诗话》的作者袁枚，都是养生专家。明清文人，从起初的追求功名，到退隐避世，最后大多归于养生。就是说，这个世道虽不怎样，但我还是想多活些时候。当时的小文人曹雪芹先生一定是想活下去的，既然梦到了红楼，梦到了大观园，梦到了太虚幻境，那这梦就是自己活下去的最好依托。曹雪芹先生也一定是懂医学懂养生的，只是非要写什么小说，而且还是长篇小说，甚至要“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就不得不害了卿卿性命。而我们的张岱先生，就明智多了，不搞伤身忧心的小说，只玩弄玩弄轻灵随意的散文小品或钩沉钩沉史海趣闻。有时候我想，到底要怎样无聊，才去编一本《夜航船》这样的书啊，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讲，到底要怎样清闲，才能如此消磨一个人的才情啊。
不谈功名，远离政治，没事做做梦，写写回忆录，回忆录中夹带些小黄文小爽事，总不至于犯忌与讳吧。
回到《陶庵梦忆》文本。
《湖心亭赏雪》，写得极好，文字短促，意趣盎然。
《梅花书屋》，“陔萼楼后老屋倾圮，余筑基四尺，乃造书屋一大间。旁广耳室如纱幮，设卧榻。前后空地，后墙坛其趾，西瓜瓤大牡丹三株，花出墙上，岁满三百余朵。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前四壁稍高，对面砌石台，插太湖石数峰。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前后明窗，宝襄西府，渐作绿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慕倪迂‘清閟’，又以“云林秘阁”名之。”，是一篇上佳说明文文体范文，也是炼字炼句的楷模。“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句，有唐《陋室铭》之余韵，“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句，廖廖数字，精炼传神。
《祁止祥癖》，其实读第一段，后皆可略过也。“人无癖不可与交，无疵不可与交”，耳熟能详之句。
《烟雨楼》一文，用字，炼句，功力毕现。
《不系园》，朋友相聚尽欢，令人神往。石公喜用“绝”字，如“使人绝倒”，“与民串本腔戏，妙绝”，“。。。又复妙绝”，前面讲到“幽绝”。这篇，其实就是无癖不交的真实写照，朋友之间，各有爱好，互有精通，相聚时一展癖好，不亦快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往往容易社死。
《秦淮河房》，你看，开篇即精准总结到位：“秦淮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你看，就这么简单勾勒，却如此生动。
《扬州瘦马》一文，细部描写也值得一看，如，“……尽裭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
《不二斋》写得也是相当好，这篇字，只在尾句透露乃梦也。这就和写小说一样，情节的衔接与情绪的转承几乎不露痕迹。
梁实秋先生写过《雅舍小品》，记得上世纪末，地摊上摆满了这种民国散文作品，风格想必仿石公也。
读《陶庵梦忆》，当然会联想到宋《东京梦华录》，坛坛友们曾经热议禁书《南渡北归》，我们不谈那本书的具体内容，只取其书名本义，来谈《陶庵梦忆》。那么，《陶庵梦忆》与东京梦华录成书背景大约相似。北宋灭，南宋立，先是在长江以北暂立首都，好像是商丘？后才南渡入临安城。灭国，大抵都会毁损旧迹旧景旧情也，这种伤害与痛楚，注定是磨灭不了的。张岱作为明朝遗民，骨气是在的，隐居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富三代的张岱，亡国之后的家财也许剧减，但总不至于穷斯滥矣，不过肯定比不上根红苗正的沈复、袁枚们。
不管如何，张岱与沈复袁枚这帮文人的狂欢与快意，我想大约总是一致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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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5-6-23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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