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的通知书
那时候的回忆,就像藏在老榆树树皮缝里的东西,让六月的雨水一冲,就慢慢渗透出来。就说初中毕业考最后一场结束那天说起,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全是当时的画面,心里头翻涌着那些沉甸甸的青涩时光,无法平静下来。
八十年代初,我们这些初中生啊,都想走个捷径,好多人干脆放弃考高中,一门心思扑在考中专上,拼命复习。我们班留级两三年的同学能占一半多,像我们这些应届生,说白了就是给考场当绿叶、凑人数的。
最后一场考试考完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还在西边挂得老高,天热得跟下火似的。我从考场出来,上衣全被汗湿透了。毕竟是乡镇考场,教室里连个吊扇都没有,别说电扇了,能有张木头课桌就已经是宝贝了。
考完试,一部分同学回教室听老师对答案,我跟几个应届生就往食堂走,拿出学校发的饭票,把剩下的面换回来。那时候分黑白两种面,黑面是红薯面掺高粱面,白面就是小麦面,我总共换了三斤多。
提着面袋子往宿舍走。我们宿舍压根没床,住校的都打地铺。我睡的地铺靠着北墙,铺了块一米多宽、不到两米长的稻草垫子,垫子上再铺一床春秋盖的薄被子,睡觉就盖个被单。天冷了就把被子和被单倒过来,底下铺被单,上面盖被子,这就是我在学校的床铺。床头墙上钉了几个钉子,两个钉子上挂着尼龙网兜,每到星期天傍晚,一个网兜里装着六个黑面窝头,每个窝头跟课本差不多大,另一个网兜里装着蒸熟的红薯,这就是我一个星期的主食。其他钉子上还挂着一个装书本作业本的网兜,床头放着个化肥袋子,里面装着我的行李,这些就是我在学校的全部家当。
现在该收拾东西回家了。我拿起扁担,一头挑着稻草垫子和包好的被子,另一头挂着装书的网兜和没吃完的食物袋子。
走出宿舍,校园里闹哄哄的,同学们来来回回,都不咋说话,脸上全是愁容。有几个同学跟我一起走出校门,夕阳往下落的时候,大家看看金色的阳光,就各自往家的方向走了。我走出乡镇,回头望了望学校的房顶,心里念叨着:这学校以后就是别人的了。明天开始,我的“学校”就是村里的庄稼地了。我家离乡镇十多里地,赶紧加快脚步走在窄窄的土路上。
从那以后,日子就在脚底下一天天过,天天在庄稼地里忙活。直到有一天傍晚,天热得发烫,蝉鸣一阵阵地响,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通红,连云朵都像泡在血里,树梢的叶子被阳光镀上了金边,那股燥热里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荒凉感。我正准备去干活,村支书从远处走来,在村头正好碰上他。村支书是邻村的,按辈分我得叫他表伯。我还没开口,他就急火火地说:“可算看见你了,我就不进村了,特意来告诉你,你被县高中录取了,赶紧去学校领通知书!”说完扭头就走。
看着表伯的背影,夕阳的光线火辣辣地照在我脸上,我差点就喊出来:“她考上中专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问了也没啥意义。她跟我同村,不同姓,在毕业班读了三年,一心就想考中专。表伯转身就走,不用说,她肯定连高中的分数线都没够着。
想起跟我一起上一年级的同村娃有十几个,陆陆续续都不读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好歹还有个留级的同学做伴,可这结果终究是太现实了。
阳历八月底,我正在芝麻地里摘芝麻叶,表伯又来找我,说:“学校又通知了,让你去领录取通知书。”我把芝麻叶放进篮子里,跟他说:“表伯你看,我家八口人,全靠爸妈撑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钱供我上高中啊?村里能供得起初中生的人家都没几家。”
表伯听完,掏出烟袋杆,在烟丝袋里拧了几下,装满一锅烟丝,划着火柴吧嗒吧嗒抽起来,烟圈在他头顶绕着,烟味直往我鼻子里钻。临走时他说:“不上学,以后的路就难走了。”
表伯抽烟冒出的青烟,在夕阳里慢慢散开,我的心也像被搅乱了,七上八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