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于青桦思想斗争了很久,才找到妇联去;去了,坐在沙发上,又言不及义,尽说些不相干的。给庄主席问得没办法了,才勉勉强强开口,未语先飞红了脸。庄主席怪她太见外:“就不看在社会妈妈这一层,咱们也算共过风雨的朋友了。”
于青桦听这话风,显是庄主席愿意帮忙,正暗暗喜悦,手机响了。一接,像给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常路不见了!”
这么小的孩子私自走失,这一急非同小可。她赶紧打电话给刘丽,问她有没有见到孩子在学校一带出现。刘丽刚好在余光那边买东西,一听也吃了一惊,当下跟田主任请了假就去帮着寻找。才走了两步,余光也锁了店门追出来了。
天黑下来了,而于青桦、庄主席、吴永康、吴老太、刘丽、赵岚、余光三拨人也在街角会齐。刘丽急问怎么回事。吴永康焦虑道:“这孩子听到了我们谈话,留了个纸条。”吴老太说:“他以为他躲起来我们找不到,青桦就不用为他花钱了!”庄主席好笑又感动,于青桦却痛切又自责:“都怪我在走廊上说这些!下楼说不就好了?!”
庄主席究竟镇定些,看看众人说:“我已经把常路的照片给了同事,请他们出去找了。特别是车站,防止他回村。这时候还有晚班车。”刘丽道:“我也请了热心肠的老师同学去找了。田主任领头。”赵岚忙说:“我汇报给社长和总编了,他们正跟电视台和市政部门联系。”
一个惊雷,灯光映衬下,厚重的阴云反而更加分明。于青桦右手下意识握得紧紧地说:“这天说变就变!这孩子身体刚好,出来乱跑!”她抬头又看了看天。红色灯光投上黑色雨云,有种狰狞的魅艳。
庄主席当机立断,一指身后商厦说:“一楼卖伞,一人一把,别孩子没找到,你们又病了。”她才转身,余光自告奋勇跑进去了。
于青桦说:“顺着医院出来的路,咱们一路摸过去,跟学校老师和妇联同志不同的方向,把可能的地方跑一跑。”心头七上八下,急得发狠说,“就算大海捞针,我也要把镇江市一寸一寸搜个遍!”
刘丽见她发丝零乱,脸色憔悴,不忍地说:“于老师,很多老师都说你们有母子相,你记得吗?既然你跟常路有缘,就绝不可能错失。”于青桦眼睛一红。吴永康温柔地拍拍她,无言安慰。
余光小跑出来发伞。刘丽奇道:“七个人四把伞?”余光安排得井井有条:“于老师庄主席一把,老吴跟吴奶奶一把,赵记者跟你一把,我一把。四把够了,别浪费。”
赵岚二话不说,跑去跟刘丽共伞。刘丽略觉羞涩。余光冲他们大有深意地一笑。于青桦说:“快走吧!”
闪电一亮,炸雷震地,大雨倾盆。
张开的四把伞都是淡青色,花瓣型,雨夜灯光下像四朵盛开的爱之花。其中一张伞下响起了余光的声音:“十块钱一把,我还价还成八块!”
车站附近,妇联的十几位工作人员来回寻觅。一名中年男人说:“雨这么大,他一定在能躲雨的地方。”中年女人说:“对,进去看看。不行的话留两个在这守着,我们再往周围找。”
河滨公园那里,众老师和自愿加入的高年级学生也在冒雨寻觅。田主任说:“把报纸拿出来,没见过常路的再传阅一次,加深一下印象。”另一人应了,从皮包里小心地拿出报纸。田主任用伞挡着报身,以防给水淋湿,众人都聚拢来看。手机电筒的光打在报纸上。是农业示范园里于青桦、常路的合照,笑容灿烂。一部分人大声说:“记住了!”田主任调派众人说:“你们四个一组到‘永和豆浆’那里看看。你们五个到那边巷子转一下。张老师,陈老师,简老师,我们往这边找!”众人齐声答应。
医院大楼下,三位也是“社会妈妈”的护士打头,领着一大批人往前。护士甲说:“医院这一带咱们最熟,怕就怕太熟了反而漏掉。”护士乙说:“当第一次来,一个角落也别落。”护士丙说:“分开来吧,这么挤在一起,覆盖面太小。”三组人三个方向,呈扇形有序散开。
于青桦一行人经过肯德基前。庄主席说:“雨小些了,于老师你宽心,孩子淋不着了。”于青桦呆呆看着大门说:“我和常路第一次正式见面就在这家肯德基。”吴永康跑进去看了一圈,并无收获,失望而归;余光不死心,还跑到洗手间里去找。
于青桦见了丈夫神色,知道希望又再落空,带着哭腔说:“快十点了,他能上哪儿去呢!”庄主席说:“别急,我请了各行各业许多社会妈妈一起找了!”
于青桦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双手颤抖,拉住吴永康说:“又是下雨天,又是孩子跑出去。小恒是这样,常路也……也这样……万一……永康,要有个万一,我真就活不下去了啊!”吴永康强作镇静,握住她手,然而他的手同她一样冰冷:“常路那么聪明,肯定是有意躲着我们!没有万一,绝对没有!”吴老太跌脚长叹:“这个小东西真要把人急煞啦!”
一片嘈杂中赵岚忽指摩天大厦上的广告大屏幕说:“看!”
屏幕上现出常路的样貌,画外音起:“尊敬的市民朋友,如果您看到这个小朋友请速与我们联系!他叫常路,红花镇小学三年级学生,是我市一位社会妈妈助养的孩子,今晚六点半离开第一人民医院,至今下落不明。他的社会妈妈非常着急。母子团聚,需要您的指引;大爱之城,渴望您的爱心!”跟着报了联系电话。
这段话循环播放着。
行人都撑伞驻足,停下来看。有些开车的减慢车速,摇下车窗。
余光从肯德基里跑出来说:“听里面的人讲,电视上也在播,收音机也在放,手机上……”
众人手机先后响起信息提示音。于青桦急急点开,与屏幕上的资讯相同:“尊敬的市民朋友,如果您看到这个小朋友请速与我们联系……”
于青桦感激莫名,而又忧心如焚。她想到她曾背负的压力,受过的冷眼,听过的闲话,她不确定地拉住庄主席问:“你们说不认识的人会帮忙吗?”
庄主席向于青桦深深点头说:“认不认识都一定会帮,刚才屏幕上不是说了?镇江的别称可是大爱之城!
整座城市真如庄主席预料的那样动起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轿车上打手机:“还没睡吧?出来帮着找找小孩,人家社会妈妈急疯了。”
几个青年乘客在公交车上道:“师傅这站让我们下吧,我们怀疑那孩子在这。”
一对老夫妻在小区内互相扶持着前行:“远的跑不动,小区里要看看。”
一群少年人议论着走到绿化带中张望:“什么叫社会妈妈?”“你是不是镇江人啊?”“就是不是亲妈,和亲的一样。”“这个小弟弟真能藏。”
有人从浴室出来,有人从网吧出来,有人从KTV出来,有人从茶座出来。人们从豪华的商厦、普通的民居、简陋的工棚、避雨的屋檐下纷纷走出。
电视台、电台、报社、交巡警、公安人员有的便服有的制服,有的打伞有的雨衣,到处寻找。
自行车、电动车、汽车“唰”地掠过马路,上面的人都在左右张望。
人影车灯,流向城市每一个地方,好像血液流向每一条血管。
于青桦一行人走到挹秀桥上,往下一望,黑乎乎一片。余光用电筒照照,不似有人。几人继续朝前走。
庄主席忽然说:“等等,会不会在桥洞里躲雨?”刘丽忙说:“倒也难说。”赵岚说下去看看。刘丽叫他当心别滑倒了。赵岚直说无妨。大家退回到引桥那里,赵岚选了个斜坡跳下,竟真的打滑,跌了满身泥。
刘丽、于青桦等都惊呼了一声。赵岚泥猴似的笑说没关系,土是烂的,不会磕着。他摸进桥洞。于青桦桥下盯着,一瞬不瞬。不一会儿,赵岚出来了,摇了摇手。
众人交换了一个失望的眼神。于青桦焦躁之余,剧烈咳嗽。吴老太忙给她轻捶着背。
于青桦手机响了,她麻木地一接,立刻挂机,语速极快地说:“陈萍发动她的同事们到处找,刚在大西路那边看到了常路!”吴永康一拍大腿说:“对对,清洁女工对大街小巷最熟悉了!”于青桦一言不发,冲入雨中。吴老太追在后面说:“打伞哪!打车去!你生病哪!”
众人打了两辆车,疾驰到大西路,陈萍等早已等在那里。
于青桦问:“常路呢?”陈萍懊丧地说:“刚刚看见的,一转眼又不见了。于老师,对不起!”于青桦勉强一笑,心丧若死。吴永康忙代妻子谢谢众人。其余清洁工人含笑摇手,七嘴八舌:“反正就在这一带了。”“找得到的。”“才走了五分钟。”
于青桦心力交瘁,晃了晃,险些晕倒。吴永康扶她。于青桦烦躁地推开他手,无意中触到胸口一物,掏出一看,是个哨子。
于青桦心中一动,假如常路真在附近……这是最后的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有可能让那傻孩子现身的办法。她把哨子衔在嘴里,用力吹了起来,慢慢向前,边走边看。
清越的哨声穿透雨帘,远远传送出去。众人跟随在后,有些不知情的就听陈萍给他们解释这母子哨的来由。附近相识或不相识的寻人大军听到哨音都找了过来,跟在于青桦身后,越聚越多。
于青桦吹着,找着,脸上不知是雨水是泪水。吴老太等亲友和不认识的行人也帮着喊常路的名字。于青桦锲而不舍地吹哨,一面擦泪,一面查看。
突然之间,渐弱的雨声中“句句”两声哨声,清晰可闻。
于青桦急忙转头,常路正在一家关门的古玩店的门檐下站着,口中也衔着一只哨子。
于青桦一愣,冲过去一把抱住,拼命搂在怀里骂道:“你要急死我!你要急死我!”
众人呼啦啦围拢上来。
常路抱住于青桦,哭了。于青桦帮他擦着湿头发泣道:“你不知道我们到处找你啊!大屏上都播了你没看见吗?”常路哭着说:“我听见阿姨借钱给我看病。我想出来见你的,又不想你再花钱……”于青桦激动难抑:“你这个呆子!钱我们会想办法,你现在就是我的孩子,妈妈为宝宝看病不是应该的吗?”常路顿了一下,叫道:“妈妈!”
于青桦一呆,泪水夺眶而出:“哎!你呀,你可别再跑了你!”常路流泪说:“妈妈,我不跑了,我以后都不跑了。”于青桦哭着点头说:“乖,乖,乖!”
众人无不热泪盈眶,刘丽、吴老太掏出手绢擦泪。赵岚脸上、身上都有泥污,刘丽顺手拿手绢给他擦了擦。赵岚微笑。
余光对庄主席语无伦次地说:“庄……我……那个……我也要当社会妈妈!我现在就当!明天就报名!”庄主席含泪欣慰地说:“欢迎!欢迎加入爱心集体!”
于青桦与常路仍紧紧拥抱着。常路深情地凝望着于青桦泪痕狼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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