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无字天书》

凡夫俗子

《读无字天书》

近日得闲，与友人围炉夜话。谈及读书一事，有位年轻先生忽然发问：“既然说生活是本无字天书，那我们何必还要苦读有字之书呢？”这话倒教我想起自家小院里的趣事。

院中有株老梅，我每冬日都要对着它写生。初时只顾临摹前人画谱，枝干如何皴擦，花瓣如何点染，都依着规矩来。画了三年，纸屑积了尺许厚，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直到去岁雪夜，我立在梅树下看了一个时辰，见月光如何与梅枝嬉戏，暗香怎样在寒风中流转，忽然心下透亮。归来挥毫，竟画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你看，画谱便如“有字之书”，而月下赏梅恰是读那“无字天书”。

有字之书的好处，在于能把千年智慧凝在方寸纸墨间。譬如《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八个字，不知省去多少游子欲说还休的惆怅。我们读它，便似站在无数先贤肩头看风景。但若只停于此，终归是嚼他人嚼过的馍，滋味总隔一层。

而无字天书的妙处，正在需要亲自去品。邻家稚子跌倒了，母亲并不立即去扶，只温言道：“自己看看哪里绊着了？”这踉跄一跤，这泥土痕迹，都是无字书里的真学问。比背书上的“失败乃成功之母”六字，实在深刻得多。

我常观察街角修鞋的老匠人。他补鞋时总要先摩挲破损处，沉吟半晌才下针。这沉吟间，他读的是皮革的性情，岁月的纹理，这般学问任何教科书都载不来的。可见无字书是要用岁月去读的，少年人急急翻过，到白头才渐渐品出滋味来。

最有趣的是两本书相映成趣的时光。某日我读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不过觉得文辞好。后来真在乡下见老农侍弄菊圃，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抚过花瓣时，眼中竟有诗人般的光彩，霎时便懂了五柳先生岂止是避世，实在是与天地万物结了盟约。

所以说，有字书是无字书的向导，无字书是有字书的注脚。好比游西湖，先看《西湖志》知道断桥残雪的典故，真立在桥头时，那雪那桥才格外有情味；而当真见过西湖的烟波，再读“欲把西湖比西子”，便知这不是比方，实在是大实话。

人生在世，既要读破万卷书，更要行遍万里路。最终会发现，最好的文章不在纸上，而在晨光中母亲煎蛋的滋滋声里，在黄昏时老友对弈的落子声中，甚至在一场大病后看见窗外新绿时的泪光里。

这些无字篇章，要用真心去读，用岁月去解，用悲欢去注，方能在某个月明之夜忽然顿悟：原来我们每个人，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正在用一生的光阴，写着这部永远未完的无字天书。

可见“有字书”与“无字书”原是一体。读万卷书，是求个明白；行万里路，是得个印证。待到阅历渐深，便会发现：纸上得来的终觉浅，生活教你的才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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