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江南,风似一柄温热的刀,割得肌肤生疼,却又暖得人心发软。
花石榴燃遍余杭许家白墙黑瓦,像一场不肯熄灭的野火。
之蘅曾笑说,江南的花最会骗人,颜色软得能掐出水,偏在凉薄里开得最艳。
可再没人知道——
那艳,是她骸骨煨出的土,是她眼泪浇透的霜。
十六年前,她与他相遇,他指天发了誓。
十六年后,誓言早被他吐在尘埃里。尘埃里长出铁锈,铁锈磨成斧。
下山那天,她以为故事才刚开始,殊不知,他早写好了结局。
余杭,许家许瀚阳的别院之中,有一棵石榴树,不合时宜地红。
之蘅好奇的蹲在石榴树下,用指尖描摹树皮裂缝,裂缝里渗出晶亮的胶,像谁偷偷塞进去的泪。
“江南的石榴,秋天也开花?”
“这是花石榴,果石榴五月已经谢了。”
他摘下一朵,别在她鬓边,笑得比花还艳:“是真的……”
那一瞬,她羞红的耳尖比石榴更灼,却没能烫化他眼底那寸结霜的杀机。
夜里,她梦见自己恢复蛇身,鳞甲间嵌满鬓边那样火红的石榴花 ,像嵌满碎裂的誓言。
蛇身缠住许景轩的腰,越缠越紧,却听见自己骨节寸寸断裂的声音。断声像更漏,一滴,一刀。
寒夜乍醒,月挂中天,薄脆如残秋碎裂的蝉翼。
天未亮,许景轩端来一碗羹,汤色乳白,浮几粒殷红的籽,像石榴,也像她未凝的血。
“喝了,就不冷了。”
她捧碗,指尖触到温度,忽然想起青城山,那夜他发着高烧,喃喃喊“之蘅”,喊到唇角渗出血丝。
如今血丝换作汤勺,一勺一勺喂她,喂到第七口,她再也咽不下——
身子已经不属于她,像被抽了梁的舟,泊在原地,却再也载不动一滴浪。
斧头就在此刻出现。
银刃薄如旧信纸,乌木柄,上面刻“景轩”二字,刻痕里凝黑红,像前两世未干的血契。
他抬眼,对她笑,笑里带着铁锈味:“阿蘅,再帮我一次吧,最后一次。”
之蘅点头,点得极慢,仿佛颈骨里灌了铅,也灌了冰渣。
她想说“好”,舌尖却先尝到苦——苦从喉咙滑到小肠,结一只铁钩,钩住五脏六腑,往外一拖,拖出她整条前半生:
小镇的灯火、青城山的相守、江南的秋意、鬓边的石榴花、还有方才那碗羹,一路被钩得血肉模糊。
石榴树下,落叶厚得像提前备好的衾。
他把她平放,替她理鬓发,那朵石榴花还在,已被风吸干颜色,边缘焦卷,像烧过的纸钱。
之蘅睁着眼,看天,看云,她清醒地被钉进风里,泪砸在落叶上,像一场无人听的雨。
“之蘅,别怕。”
斧头落下,脊骨裂开的声音,比青城山雪崩还轻。
疼,却比想象轻,像有人替她摘下一枚多年的痂。
血涌出来,不是蛇血,是春天的潮水,带着青草味,带着花香,带着他第一次吻她时,唇间颤抖的青涩。
他伸手进去,指尖碰到她的心脏——那枚心脏竟不是心脏,而是一颗滚圆的珠子,那枚陪她修炼七百年、映过晨霜与夜雨的月白珠子,晶莹,光润,照见他英俊的脸,也照见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饿。
珠子离体的瞬间,她听见“咔哒”一声,像青城山山门落锁,像洞房花烛夜铜锁扣合,像十六年的光阴被一页撕下,随手掷进火盆。
许景轩把珠子按进自己胸口,按到第十六下,终于嵌进肉里,血顺着衣襟滴落,像替他缝最后一粒盘扣。
之蘅仰陷落叶与花石榴的交缠里,枯叶脆裂成碎屑,石榴枝头的长刺,竞相刺进她的脊背,顺着血管疯长,在血肉深处绽出一朵又一朵肥硕的猩红之花。风起,花影层叠,像一面被撕破的战旗,她的影子被夜风扯成七绺:一绺祭天,一绺祭地,余下五绺全被许景轩攥进指缝——他捏得指骨惨白,仿佛五截提前燃尽的烛芯,滚热的烛泪滴在她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嗤嗤”作响,好似泪水砸进火红的炭盆,瞬间化作呛人的白烟。
她的魂魄颤颤坐在石榴枝上,眼睁睁看着他把她尚温的身子交给厨子许瀚阳,许瀚阳推着木车进来,车上悬着铁钩,钩尖闪着银白的冷光。
她看见自己的皮被整张剥下,像剥一只成熟的柚子,果肉完整,果皮卷成一朵惨白的花。
她看见骨被剔净,扔进沸水,肉被剁成骰子大小,加姜片、加黄酒、加一把新摘的月季瓣,文火炖到汤色乳白。
许瀚阳尝了一口,咂嘴,对许景轩笑:“哥,你要不要来一碗?补得很。”
许景轩摇头,转身,衣袖带起风,风里坠下她鬓边那朵石榴花,花终于坠落,被他一脚踩进泥里。
她看自己的肉被一碗一碗端出去,看铺子前排起长队,红红火火许多年。她哭,魂体无泪,只能把树干咬得咯吱响,看自己的血把树根喂得愈发葱茏。
直到泪尽,青城山山神才寻到她,又将她自枝头捻下,像捻一片早凋的叶。
“回家吧,孩子!”
山神将之蘅沉入翠映湖底,嵌在一枚蛇牙化石里。化石长在一株水柳根须间,像倒着长的墓碑。
湖水一层层结痂,又一层层剥落,她躺在黑暗里,数过七万个月圆,听过三十万阵渔歌,却再没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跳被许景轩碾成粉,随风散去,偶尔落在湖面,浮成一只纸船,船头仿佛写“景轩”二字,墨迹被水泡得晕开,像两行黑色的泪。她伸手去够,船却碎成鳞,从她指缝游走。
不知多少年,湖面忽落人声。
“景轩,快点呀!”
那两个字像锈钉,直直钉进她颅骨。
她睁眼,水纹抖出一圈又一圈恨,水柳根须寸寸断裂,蛇牙化石浮起,像一枚倒生的獠牙。
他来了,倚桥拍照,夕阳把影子投进湖里,像当年劈下的斧头。
她浮出水面,泪比湖水先落。镜头里,夕阳把湖水镀成熔金,熔金里浮出一张脸——团团婴儿肥,双鬟丸子头,碧瞳,眼角一颗小小心形朱砂痣。
他手一抖,快门“咔嚓”,像又一声斧落。
少女的泪珠穿过镜头,砸在他手背,烫出一个洞。洞里爬出一条小白蛇,蛇信微吐,“疼”。
他大骇,失足坠桥,像当年她坠落枝头。
他坠桥,她伸手,不是接,是拽。
水,很冷,却不及当年那碗羹。
他下沉,看见成群银鱼扑来,鱼眼皆白,一口一口啄他的肉,一粒一粒拼她新的骨。
她成型,背脊一条黑线,是当年他批下的那道斧痕。
之蘅伸手,指尖穿过他胸腔,握住那颗被他自己温养几千年的珠子。
珠子已长成他的心,每一跳,都在喊“之蘅”。
他惨叫:“之蘅!不是我,是许瀚阳!”
她却再听不见,只轻轻合掌,“噗”——
心被摘下——被他藏了几千年、日日锥疼的内丹——正一跳一跳,像不肯熄灭的余烬。
她掬一捧水,裹住那颗心,封成琥珀。
血珠自心尖渗出,化两朵石榴花:
一朵簪她鬓边,乌发瞬间燃成火,火里浮起他最后的脸;
一朵伏在琥珀上,缓缓沉到湖底,像替他为自己阖上最后的幕。
她俯身,对着归于平静的湖面轻声说:
“从此后,我便是一个无心的人了。”
白鸟掠过,像替谁叹了一口气。
从此,翠映湖底,多了一颗会跳动的石头;
从此,再没人敢在鬓角别上石榴花,因为一戴,便听见有人轻轻说——
“是真的……”
而之蘅,坐在水柳枝上,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钉在湖面,像钉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信里只有一行字,被水纹泡得模糊,又被风舔得清晰:
“景轩,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