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陈娜时常这样说晓梦。陈娜是晓梦的表姐，可是姐妹俩年龄相差了一大截，几乎是两代人。
“你什么都懂，还懂假装摔一跤。”晓梦会这样反驳。每逢这时候，陈娜就会撵着那个才十一岁的妹妹要打。
晓梦家住在城郊，离城里半远不远的地方——徒步而行很远，乘公交车很近。晓梦家的房子还是老式的，夏天夜里甚至有蝙蝠飞来飞去。房子虽然古旧，可是相当宽敞，外面还连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天井。晓梦的爸爸把空着的两间一间给陈娜寄住，一间长年出租，因为地段不好，所以租金很便宜。以前的几个房客不是老就是丑，晓梦心里很嫌着他们，看也不朝他们看，直到魏凡夫妻俩搬来以后，她才知道原来房客也有这么讨喜的。
魏凡本人不算漂亮，可是特别英俊，晓梦是第一次明白这两个词的区别。魏凡不但长得惹眼，而且很会做人，三不五时的会给主人家带些水果，做了好吃的也不忘送一碗给主人家尝尝。东西是没什么，大小是个心意。过年时他给晓梦买的大礼包里，果冻、虾条应有尽有。晓梦像六、七岁的儿童那样在他脸上响响地亲了一下，逗得魏凡哈哈大笑。
魏凡的女人就没这么得人意儿。晓梦问过魏凡“阿姨叫什么名字”，魏凡告诉她叫林芬。陈娜当时正好在一边打毛线，魏凡一走，她就笑嘻嘻的要晓梦也叫她“阿姨”，因为“我前天认了魏凡做大哥，你喊那女的做阿姨，我也长了你一辈了。”晓梦没吭声，心想：“什么阿姨，表姐就是表姐。”可是不久以后，她就改口也把林芬叫“姐姐”了。
说起林芬的长相和气质，真是叫人羡慕，她哪怕打个哈欠，也同电影明星一般好看。但是她的性子可算古怪，淡淡的不大答理人，见了面招呼都不打，笑也不笑一下。逢到周末，宁肯整天歪着看书，既不出去逛，也不和房东们打牌打麻将，连借个胡椒粉也是魏凡出面和人打交道。晓梦叫她姐姐，她只微微点一下头，从鼻子里哼上一声。晓梦觉得委屈得不行，魏凡却告诉她“林芬挺喜欢你的”，原来那已经算是喜欢了。
陈娜在背地里猜测魏凡和林芬的关系，神神秘秘地说也不知道他们是夫妻还是同居，鬼不像鬼，贼不成贼，又说“听说林芬好象是千里迢迢跟着男人私奔的，好痴情哪！”说完了又笑话晓梦，“你听得这么认真干什么，你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晓梦于是反驳她说：“你什么都懂，还懂假装摔一跤。”陈娜放下手中的粉饼来捉晓梦，晓梦边逃边叫：“就是的，就是的，大人学小孩，假装摔一跤，想要别人扶，也不怕害臊。”她人小步短，躲不了几下就被表姐一把抓住。陈娜倒也不敢当真怎么样她，只是在她耳边悄声说那些说了许多遍的话：“刚才是开玩笑，不能到处乱讲的，知道吗？你跟我拉钩，对了，这才乖，下次带‘娃哈哈’酸奶给你。”嘴里的热气撩得晓梦耳根子痒得要命。
有一次，晓梦亲眼看见陈娜朝地下一趴，哎哟哎哟地呼痛。不远处，正擦自行车的魏凡连忙过来扶她，问要不要紧。陈娜靠在魏凡臂弯里，硬说扭了脚脖子。魏凡大声叫林芬拿点白酒来，陈娜立刻说疼得不厉害了，一拐一拐飞快走进了房间。晓梦在窗户里看到了，觉得表姐真奇怪，恁大的人了，还要撒赖。她看见魏凡愣了一下，又去继续擦车，只是动作慢了些。林芬皱着眉，拿着酒瓶，冷冷地立在门口。
二
晓梦总想着去找魏凡玩儿，可是她实在害怕林芬，不敢常去，这天便拉了魏凡到外面散步。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儿，又不像父女，又不像兄妹，魏凡心里直觉得想笑。
魏凡说：“昨天作业得了一百分没有？”晓梦用力点点头说：“老师现在常夸我呢，可是我不稀罕。”魏凡诧异道：“为什么？”晓梦说：“要你夸我，我才高兴呢！”小脸蛋上一本正经的神气逗得魏凡一笑，忍不住疼爱地在她腮帮上掐一把。
暮色渐渐沉了，魏凡提议回去，晓梦侧头想了一想说：“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魏凡笑着说：“多大的人，已经懂得讨价还价了，说说看呢。”晓梦掏出一张硬纸，撕成两半，让魏凡把其中一半折成戒指。魏凡信心十足地说：“那难不倒我，连手镯我都会折。”不大会儿工夫就做了一个纸戒指出来，小小巧巧，似模似样。晓梦接过戒指，边戴边赞：“像真的一样！”竖起手指，喜滋滋送到魏凡面前。魏凡受到鼓励，又很快折了一个手镯，笑着拿起晓梦手腕，给她套上。晓梦睁圆了一双大眼，望望戒指，望望手镯，又望望魏凡的脸：“人家说求婚时才送这些。”魏凡说：“你又怎么知道？”晓梦认真地说：“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魏凡说：“好，我就向晓梦小妹妹求婚。”说着大笑，晓梦也跟着傻笑。
“我听陈娜说你会吹口琴？”他们走到小路尽头，又掉转方向往回走。“表姐最多嘴了，以后你别跟她做一道——我是学校乐器队的！”“看不出来，”魏凡说：“回家吹一个，你林姐姐也是学音乐的。”
口琴声飘起来，浮起来，在空气里一漾一漾，像清汤里洒上的碧绿的葱花。晓梦家的小院里，魏凡和小演奏家对面坐在矮凳上，林芬静静站在厨房门口，菜才炒了一半，她也不理会。晓梦吹的是《乡间的小路》，很简单的旋律，一遍一遍，欢快地重复着。她吹完了，一半是吹得太用力，一半是等着人夸奖，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涨得通红。
“她也会吹这一首呢！”魏凡笑向林芬瞥了一眼。林芬的表情是稀有的柔和，她轻声说了一句：“吹得不坏。”晓梦知道这是在夸她，急忙说：“我还会吹别的，你们要不要听？”
陈娜在屋里接口说：“行了行了，你就那么两三首存货，一次用光了，下次人家魏大哥还听什么呀？《粉红女郎》开始了，别再吵了！”魏凡一看手表，失声道：“真开始了！”三脚两步跟着陈娜跨进屋子里看那部台湾言情剧去了。晓梦嘟起了嘴，收起口琴，抬头朝林芬瞧了瞧。林芬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盯着屋门闪闪发光，简直像要射出两支小箭来。
晓梦突然明白，林姐姐很恨表姐，那样深那样深的痛恨。晓梦觉得她怕得很。
第二天早上，晓梦正在院子里刷牙。魏凡大约刚吃完早饭，也来水池子边漱口。晓梦喝了口水，在喉咙里“咕噜噜”“哈啦啦”响了一刻才吐出来。“你会么？”她问。魏凡一怔，随即来了兴致，也含了一口水，刚“哈”了一声就大咳起来，呛得满身都是。两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魏凡抚着晓梦的头发说：“你要是我女儿多好。”晓梦笑出两个小酒窝，不做声。魏凡忽然凑到她头顶闻了闻，刮刮她鼻子说：“小脏鬼，能洗头啦！”晓梦飞奔进屋，再出来时一手拿着洗发精，一手抓着小脸盆。魏凡宠溺地说：“来，我帮你。”他头一回给别人洗头，觉得又新鲜又有趣。晓梦不时叫唤一声“哎呀，水进耳朵了！”“流到衣领子里去了！”
陈娜闻声出来，炸炸乎乎地说：“大清早的洗什么头哇，还不快上学去！魏大哥你也是的，晓梦是小孩子，你也陪着她疯。”魏凡笑笑，晓梦回嘴说：“这是我家，不是你家。魏哥哥住的是我家的房子，不是你家房子。要你管！”陈娜赶着要打，晓梦已经顶着一头水滴滴的头发溜进门去了。
三
夏天的晚上闷热异常，陈娜看完了连续剧，总还要到院子里再乘会儿凉。她的澡总是洗不彻底，薄薄的衫子潮潮地贴在身上。虽然是晚上，那曲线，星光下仍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晓梦和林芬都睡下了，魏凡却热得睡不着，要在天井里多逗留一会儿。他和陈娜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笑，目光不时掠过陈娜胸前。陈娜便适时伸个懒腰，挺一挺胸。他们常常谈得很晚。
不知从哪天开始，林芬也加入了谈话。不管多困，她也坚持着不去睡觉。陈娜说：“林大姐，你累了就歇着吧，硬撑着不好。”林芬垂着眼皮不答，陡然拿扇子在魏凡腿上一拍：“专在深更半夜讨人的厌！”又冷着脸自言自语，“早晚拍死你。”晓梦被他们唧唧咕咕吵醒了，又模模糊糊睡过去。
一天下午，晓梦提早放学，开门回家，发现陈娜房门反锁，有一阵奇怪的声响从里面传出来。晓梦用力拍门。房里“啪”的一响，明明是关了电视和VCD。陈娜边问“谁啊”边开了门。晓梦问：“你在干嘛？”伸头进去一看，魏凡正坐在沙发上剥水果。“来，吃一个。”他温和地说。晓梦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刚才什么声音？是不是有好电视？”
陈娜嘻嘻笑着说：“你还小呢，你看不懂，又不是动画片。”魏凡向VCD扫了一眼，问晓梦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晓梦却反问他：“林姐姐呢？”魏凡和陈娜对视一眼，笑着说：“她今天值夜班。”晓梦心想：“你昨天才同林姐姐吵过架，我都听到了。林姐姐准是给你们气跑了！”
吃过晚饭，魏凡逗晓梦说话，晓梦总不理他，她觉得他不像从前那么亲切了。连陈娜哄着要她表演吹口琴，她也不干。她说：“别以为爸妈今晚不在家，你就得意了。我也是个主人，你只是个客人！”不知为什么，这一次陈娜却没嚷着要打她。
晓梦生气了。她趁着陈娜在外面乘凉，悄悄掩进了表姐房间。她打开电视，调小音量，见放的是新闻联播，没什么特别，真不知道表姐他们下午干嘛要关起门来看电视。她呆呆坐了一会儿，就反锁上了房门。晓梦决定不管陈娜怎么敲门，都假装听不见，叫陈娜在外面过一夜，反正天也不冷。
陈娜敲了半天的门，晓梦偏偏不开。陈娜骂了句“小鬼头”，想了想便去找魏凡。魏凡穿着裤衩正在床上想心事，见是陈娜，笑了一笑没吭声。陈娜解释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叫我往哪儿睡呢？”
晓梦躺了约摸半小时，仔细听了听，蹑手蹑脚起来开了门，向外张望。陈娜不在外面了。天上既没月亮，又没星星，乌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晓梦爬回床上，过了一会儿，刚刚睡熟，“吱”的一声，房门开了。她想起刚才忘了关门，便宜了陈娜不费事的进来。
晓梦凭感觉知道陈娜来到了床边，也听见了陈娜急促的呼吸，她不想跟她说话，就忍着不睬她，用毛巾被蒙着全身装睡。
突然之间，一只蝙蝠从她脸上“扑啦啦”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传遍了全身，又腥又咸的血涌进了嘴里。她头皮发麻，浑身发冷，睁开眼来艰难地喊了声“表姐”。
“啊————”陈娜快乐的夸张的肆无忌惮的叫声，颤动着从魏凡房里传出。晓梦床前的人立刻也“啊————”的一声尖锐的、凄厉的惨呼。两般声音交替缠绕着，惊动了左邻右舍。
林芬被押上囚车的时候，还在喃喃自语：“错了，全错了。”魏凡惊愕地盯着她，一句话挣不出来。在他背后，陈娜正剧烈地发着抖，见人就说：“是冲我来的，本来是冲我来的！”在这之前一小时，晓梦已经送去医院急救了。
魏凡就快和陈娜结婚了，据有些轻嘴薄舌的人说，人能等，新娘子的肚子也不能等了。魏凡这天正忙着找身份证，房东家的电话响了。他去拿起话筒“喂”了一下，听见一阵咳嗽不绝传来，似乎那边的人说不出话来。他脱口而出道：“是晓梦吗？”电话那端却只是咳着，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响起了断断续续、极不连续的口琴声，依稀便是那首《乡间的小路》。曲子没完，电话也没挂，那边却没了声息。
自豪地：“我是学校乐器队的！”
认真地：“要你夸我，我才高兴呢！”
一半是吹得太用力，一半是等着人夸奖，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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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5-9-17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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