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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槐花,蒸麦饭(小说旧作,请秦鲁子、芳源、铁皮、有贤先生斧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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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4 10:35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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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县医院回来,我照直去了广德家。
广德小伙儿初中文化,人稳当。大队派他去地区学了仨月,回来上任做了赤脚医生。一般的病无须再去公社、县里,就连大小头牯,私人圈养的猪羊,亦不用花钱寻兽医了。
广德正蜷在椅子上,捏着把怪头日脑的柳叶刀割他脚心的鸡眼。我认识这把刀,他拿它杀过鸡,劁过猪,给我脖项上的疮颗出过脓。用得钝了,门外青石上嘶嘶地磨一通,立马锋利如初。
广德瞥我一眼,手没停。
“县上看咧?”。
“看咧。”
“大夫咋说的?”
“跟你估摸的一样,肝上的病。”
“开药咧?”
“开咧。太贵,没抓。还是给我包上二毛钱的土霉素吧。”
“你们这些人呀,未必世上只有土霉素一味药。”他摇着头,手伸过来,“病历、药单子,都叫我看看。”
他看得很慢,不时盯我一眼。
“广田他妈还没讯儿?”他没头没脑地问。
我忌讳这话题。然则广德是体面人,他开了口,我不能不理识。
“十好几年咧,早没指望了。”
“我看呀,你还是耐个烦跑趟甘肃好好寻一寻吧,到时候娃也有个托付。”
“娃大咧,没早先那么难带。”
“要是你不在了哩?”他直戳戳地问,听得我心里一沉,“广田那样的智障,长得再大都离不得人。”
“老天饿不死瞎搜籽儿,到时候再说吧。”
广德收了刀子,挠着头皮站起,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通。
“乡邻乡党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避着我的眼光,“病历写得明明白白:肝硬化晚期、腹水、浮肿,你得的是瞎瞎病呀,没多少时日咧。”
我惊讶地望着他,虽听不懂那些词儿,说到这份儿上,再不懂也懂了。
广德后来说了些啥,我都没听进去,心里只念叨着一句:“没我咧,艰难咧一辈子,说没就没我咧呀。”
我知道人早晚得死,也曾帮乡邻们掏过墓坑,抬埋过老人,大小事早看开了。但我究竟还不到六十,广田才十来岁呀。
2
回家路上在渠闸边遇上了我儿,正擎着半截馍在啃。一个闲汉、五六个娃围着。
只要我不在家,这瓜娃就像没绳栓着的野猫野狗,满世界逛着就走了,不到饭时见不到影儿。方圆十里男女老少没一个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他是个瓜子,问啥都照实说。我也不是头一回见到拿他开心的。
便有人拿吃的给他,用老一套说辞问:“广田你说,你到底是打阿塔尔来的?”
“我妈生的。”
“你见过你妈没?”
“见过。”
“你妈长得好看不?”
“好看。”
“捏捏大不?”
“大。”
“沟子白不?”
“白。”
“窝窝深不?”
“深。”
便都笑起来。末了总忘不了补一句:“奈她仍乎在阿塔尔哩?”
广田便恨恨地说:“广田他妈不管广田,跑到甘谷拉野汉去了。”
于是都满意了,夸广田聪明,是个吃出看不出的内行,没事常来耍呀。
那闲汉远远认出了我,笑着走了。娃们的却不肯散,秀做一堆儿远远地唱:
“洋槐花,蒸麦饭。
广田他妈拉野汉。”
我那瓜儿也跟着唱。
我没心思与他们淘神,领着我儿心事重重地迈回走。广田像往日里那样不问就不吭声。
3
广田的瓜,说不清该怨他妈还该怨我。他妈跑了之后,刚当上爸的我又要当妈。娃从炕上大头朝下跌到地上,发现时已没了气儿。若非做过神婆的四娘懂些儿医道,寻出纳鞋底子的老针重重下了几针,早就没他了。
人虽救过来了,自此变得瓜瓜实实,再不是当初那个聪明伶俐的心肝宝贝了。
我摸出钥匙开了门,望着满院一人高的蒿草,空空落落的猪圈,枣树上耷拉的半截子羊链子,心中一阵悲凉。
那猪圈,那羊链子,连带外头门上的锁,都是他妈在的时候置下的。
广田道:“达你得是跟人打了锤了,哭啥哩么?广田乖,广田不哭。”
我说:“没事,一颗砂子迷了眼窝。”
父子俩进了屋,我从笼里摸出个馍给他。
广田道:“我吃过馍了。”
说毕径自取下挂在瓮沿儿上的马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
自打我病得重了,胃口一日差似一日,这会儿胀鼓鼓的啥都不想吃。
冰锅冷灶的屋里黑糊糊的。料理广田睡着之后,我兀自躺在炕上瞪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高处作想。
4
她来的那年是个大灾之年,听说全国都遭了灾。
多亏民时龙王爷李仪祉修下了渭惠渠,我们这一带收成虽不算好,倒不至于挨饿。
尽管歉收,公购粮还得交,交完余下的就吃不到二年麦下来了。期间最难熬的莫过于春暖花开,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一辈子好吃懒做,是个远近有名的懒干兽,四十好几还问不下媳妇。脑瓜子却够灵活,地里偷些儿,黑市上倒腾两把,对付着过得去。
便想起我爸,他老人家土改时做过农会会长,弄得不少粮食、器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也在那时娶了我妈,过上了红火日子。
听老人说我爸是个极风流的人物。地主孟家的儿媳、本村的妇女主任、镇上开饭馆的白寡妇,都与他老人家有过一腿。
及至二老过世,家道便败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全村数一数二的困难户。有人说当爸的福享得过了,好女人睡得太多了。做儿的恁大年纪女人毛都没捞上一根。正应了因果报应的说法。
5
这一日后晌,平日对我多有看觑的饲养员罗拐子风风火火赶的来,告诉我东门口爷庙里落脚了几个要饭的甘谷客。一色儿全是女人,个个背着铺盖卷儿。叫我赶紧去看看,运气好的话,保不定能踅摸个媳妇。
大约甘谷这地方地土特别的薄,逃荒要饭、外出做麦客的最多。故我们这一带,不论他来自甘肃哪一个县市,也不论是麦客还是要饭的,都叫他甘谷客。
关中的爷庙,外省叫关帝庙,村村镇镇都有,通常正当村口。里边供的是关公老爷、周仓、关平。
我们堡子的爷庙,解放前便断了香火,神祗的泥胎圮毁殆尽。房顶全塌了,断壁残垣还在,常有寻不下落脚处的行路人在里头歇卧。
听到“女人”二字,打了半辈子光棍的我禁不住心中一动。赶紧跑去踅摸了一回,看中了其中一个生的还算齐楚的白脸子女人。
回家便寻出竹竿,跑去老渠岸边揯了一担笼槐花。回来就打火烧水,抓几把包谷面拌了,蒸了鼓堆堆一笼洋槐花麦饭。
我先自吃了个肚儿圆,抖起精神,大步流星来到爷庙。见那白脸女人还在那里,便重重咳了两声。
躺在地上的女人们登时两眼发亮,齐刷刷转过脸看我。
我直截了当地指着那白脸女人说,“要吃饭就跟我来。”
女人们顿时手忙脚乱,都想跟我走。
我板着脸,恶声恶气呵斥:“喴喴喴,我叫的是她一个,与你的不相干。”
白脸女人有些迟疑,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别的女人见没指望,一个个复又躺下,闭着眼不看她。
女人的脸上便浮起红晕。一壁厢手却没停,收拾起她的铺盖卷儿,刚起身就打了个趔趄。
我前头走,她夹着铺盖卷儿踉踉跄跄跟在后头。走到没人处我停了脚望着她说:
“你可得听明白了,我不是放舍饭的。这顿饭不能白吃,想吃就得跟我睡。”
她愁眉苦脸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又跟着走。
刚进门我就夺下她的铺盖卷儿朝地上一扔,撕扯着她的裤腰带往炕上拖。她扭着身子挣着,鞋底子拖得一路响声。
“叔你就发发善心容我先吃一口。”她死死地捏住裤带扣儿。
“饭就在笼里,有的是。日了再吃。”
她下意识看了眼蒸笼。
趁她一分神,我麻利扯下她的裤子。她的身子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抱离了地。
“叔你得是怕我吃毕跑了?你放心,我不跑。我一个饿得半死的人早就把脸面撇到一边儿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叔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那儿两年没打下一颗粮,老鼠都饿死了。在山里走了四五天都没要下一口饭,昨儿个半夜才出的山,见到长着庄稼的平川地。”
我不是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初是牵肠扯肚,酸水一阵阵地往上泛。酸水泛完,抽得不那么难受时,魂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一股子气,一点点出了窍,到后来胳膊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便有些可怜她。
6
我放开她,摸过那只八辈子没洗过的耀州老碗,挖了冒尖的一碗麦饭给她。
她就势坐在地上手抓着吃。我站着看了一会儿,舀了瓢蒸锅水给她。
吃麦饭,最好调些油泼辣子,蘸着点儿蒜醋水儿。然则我都是空口吃的白饭,她就更不必想了。
她没像预料中那般狼吞虎咽。细吹细打,一小口一小口,吃几口便停下喘喘,手顺着胸脯朝下捋捋。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延宕。饿得狠了的人乍见了饭,若不知悠着点儿,保不定会出人命。
直候到她吃完了那碗“哄上坡”的菜饭,我实在憋不住了,吼一声:“还拧呲啥哩么,是想吃白食吗?”
她磨磨蹭蹭地上了炕,慢吞吞脱剥完了,缩在土炕深处,抱着膝蜷做一团。
乡下穷人不论男女,一年四季都是脱光了睡。倒不是比城里人洒脱,只因没几个用得起褥子,偌大的炕上,家家户户只铺得一领芦席。芦席粗糙,最费衣服。办大事磋磨尤力,更须脱得一丝不挂。
  几十年饥渴一朝得慰,我快活得像喝醉了酒,又似卧在绵软的云里。
那女人虽饿得瘦了,却依然细皮嫩肉,教我十分受活。弄完之后,又弄了一回。
弄毕了她要起身,我抬手又把她按得睡下,要她就这么精鳖鳖躺着跟我说会儿话。
我吸着她身上的肉香,上上下下不停地摸索,想到哪儿扯到哪儿。譬如她多大了,有没有跟男人睡过。
她说她荒岁十八,已经有了男人。没一道儿出来,带着俩娃在家守着。
便算得她出嫁时实足十五,一年生上一个,正好俩。
歇着谝着,乏气渐渐地上了身,便搂着她打了个目碌儿。
醒来时天已麻麻黑,她已拾掇得整齐,抱着铺盖卷儿蜷做一团,坐在屋里唯一那张小板凳上。
我把之前想过的那桩事儿又想了个来回,起身开灯。
见我醒了,她站起来告诉我她又吃了一碗。
我说:“吃吧吃吧。那麦饭也就是个哄上坡。撑得再胀再饱,上个坡的功夫就又饥了。”
说话间我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打个盹的功夫,地扫了,锅碗蒸笼洗干净了,她的头发也拢得整整齐齐。
便问她愿不愿留下来跟我一搭儿过。
她像已想过了,当即说留下可以,但也就半年至多一年。一旦家里熬过了饥荒有了吃的,马上就回去。
我理解她的想法,人世间哪个女人割舍得下自己的娃、自己的男人哩?和这么个画儿一般的缭女子过几天滋润日子,哪怕只有半年一年,对我这号又穷又懒的二流子来说已是造化。
嗣后三日里我像匹饿狼,管它刮风下雨,天明天黑。一日两餐,撂下碗就上炕。毕了就睡一觉,醒来时她已做好了下顿。又吃,吃毕又日。她像新麦下来的日子里案板上一坨雪白的面团,由着我揉呀揣呀的。
第四日天没明我就醒了,望着黑糊糊的空里思量了一阵儿就蹑手蹑脚下了地,摸出有日子没使的镢头、铁锨,院里寻了半截子烂砖,闷着头霍霍地磨。
刚磨了一会儿她出来了,问我在忙啥哩,要不要帮手。
我说这些下地的家什好久不用,都上了锈了,寻出来磨一磨。
我又说先给你打个招呼,今个儿起我要上工了呀。
她微微一笑道,怎么变得这么勤快,还是本来就勤快?
自打把她从爷庙领回我家,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笑。
我说,你进了这门,不论咋说算这家的人了。我一个男人,虽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总不能再叫你挨饿吧。
便听她哽咽了一声。我赶紧停了手,问她是不是怕我将来食言,不放她走了?若是为此,就把心放回肚里吧,别看我是个二流子,一辈子说到做到。
她捏着袖子抹了抹眼睛,小声说不是。
说来也怪,夏粮明明还没下来,自她留下之后,按说添了张吃口,原来总不够吃的粮倒够吃了。
吃着她做的一日三餐,直觉得打光棍那阵儿,虽说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吃到嘴里的比猪食好不到哪里去。
屋里院里也清爽了。我出工不在家,她从堆满旧家什的后院厢房寻出我爸当年斗地主分得的锅碗瓢盆,桌椅兀凳,一样样涮洗得干净了,各归各位,便有了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气象。
不免庆幸多亏我懒,没来得及早些翻翻,否则这些个好家什好东西,还不早卖光了换了酒喝。
7
“叔你看看,这是个啥?”
一日她翻出一样积满尘土的家什,喘吁吁搬来问我。
“你吃过饸饹吧,这就是压饸饹的床子。”
她有些害臊,摇摇头:“集上见过,没吃过。”
“想吃不?”我笑着问“想吃,就拿这床子给你压一回。”
其实我也没用过这床子,从来都是二老做,我吃。然则自打有了女人,对以往没心思的事也有了兴趣。
她疑惑道:“饸饹不是荞面做的吗?咱又没荞面。”
我说:“包谷面一样能做。”
后晌我没上工,拿玉米在罗拐子家换了一升麦面,回忆着当年父母的做法,掺了一多半包谷面揉成面团。她烧火,我跨在灶台上压,一会儿就煮出四五床子。泼些辣子,捣些蒜,两口子美美地吃了个饱,只可惜一时寻不下芥末、香菜。
“能叫俺俩娃尝一尝该有多好。”她怅然道。
这日下工回来,房前屋后,已被她修整得又平又松,便说她没事闲的。
她说这么好的地,又不愁没水浇,荒着怪可惜的。昨个你不是寻不下香菜么,干脆全种上菜吧。
我亲她一口道:“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媳妇,爱死我了!”
她叫我别贫嘴了,赶紧寻些菜籽儿回来。不出半月,包我顿顿都有菜吃。
8
第二日歇晌我去了大队库房。库门开着,保管员五七人模狗样儿地坐着扒拉他的账册。
见我进来,他抬起天生高度近视的眯眯眼,嘲弄地招呼:“五叔你可是稀客呀,有啥公事吗?”
我说:“寻几样菜籽儿。”
五七说:“好说好说。东墙下那溜儿蛇皮袋子,个个插着牌牌的,啥菜籽儿都有。但可但有一样,不见书记批的条子一颗都拿不走。”
我径直过去挑了几样各抓一把,握着揣着,拔脚就走。
他气急败坏地拦着我叫:“喴喴喴,这是要放抢呀。大队有规定,验了条子,还得我一样样过秤哩。”
我说:“条子?有呀。”
他怀疑地问:“在啊塔儿?掏出来叫我看看。”
我举着老拳在他脸前晃晃:“这回该看清了?”
他当然知道我是个不讲理的狠人,一边后退,一边色厉内荏地叫:“这里是仓库重地,全体社员的家当。是汉子不要跑,候我把书记寻来。”
我说:“老子八代赤贫,我爸领着全村打土豪、起浮财的时候,书记还穿开裆裤哩。若不是我家老子提拔,他如何当得了书记?你叫我不走,我还就不走了。专候你把书记叫来,连着你一块儿收拾。”
他顿时怂了,苦着脸拖着哭腔道:“叔你这是诚心想害我呀。”
我说:“放屁。两把菜籽儿能值几个?”
他不吭声了,直到我出了门才弱弱补了一句:“叔咱得说亮清了,我可是啥都没看见呀。”
9
十五着集,我领她逛了趟黑市,本没打算买啥,只想让她见识见识咱关中道的热闹,吃一碗凉粉。
她在集上看看这又看看那,回家路上就跟我商量,大荒年月,即便天天出工,挣的那俩工分连半个人都养不起。不如匀出些口粮做成饸饹拿到集上来卖,却是个立马儿见得了现钱的小本生意。
我觉得有理,回去便收拾起挑担碗碟,又换了些麦面。她说到底当过干部的家底,后厢房里各样家什要啥有啥,这些年你咋过的,真是捧着个金木碗讨饭呀。
下一集我俩果然赚了一笔。回来算算,一晌挣的比在地里做个十天半月还多。她说以后不必一定候到着集,镇上有公社、供销社、卫生院,人来人往,住着那么多干部、富户、农户,咱隔三岔五做一担挑去,不愁卖不出去。
便照她的想法在镇西门外摆了个摊子,那是她选的地方。虽谈不上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却不断。
街里是去不得的,街里人固然多,却也是干部进进出出的必由之路。摆挑子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领导们厚道睁一眼闭一眼,咱不能蹬鼻子上脸给领导们眼里支棒槌呀。
因是这一带唯一的吃喝摊子,少不了沾些皇上女儿不愁嫁的便宜。每每担子刚一放下,吃家已拿着盆盆罐罐来了,一买就半床子、一床子。
她叮咛我两样人吃饸饹不可要钱。一是镇上的干部和他们的家眷,给就给,不给就算了。二是穷人家娃娃闹着要吃,大人又舍不得买的。
拌饸饹,调和很重要,各样调料全是她亲手挑,亲手磨,亲手调的,吃了的都说比我调的好十倍。我思量未必我做得有啥不好,是她那张俊俏的白脸,茅草芽般又细又白的手指,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眼里真正的美味吧。
钱赚得多了,她又叫我专程跑去几十里外塬上,买回黑白荞麦。我推碾子,她扫她箩。自此我家饸饹摊子又添了荞面、麦面两种,买卖之好可想而知,与镇上大小干部渐渐也有个点头之交。
10
不免心中暗暗庆幸,我在爷庙里捡回来的何止是个能搂着睡觉的媳妇,简直是接了个财神奶奶。
关中的黄土绵沉深厚,出产的粗细粮食最能养人。前后俩月,女人就被我家的粗茶淡饭滋养得细皮嫩肉,两个奶子抖抖地朝前乍着,人都说像个没嫁过人的女娃子。
十里八乡渐渐传开了。有人骂天地不仁,秦家堡子出了名的白食鬼、懒干兽,空手白狼一文不花,捞了个天仙般的能干媳妇,懒干兽自己都变勤了。
我的心里自是十分得意,因思人世间所谓的家,没有男人可以,万万不能没有女人。单身独个儿的男人,再有钱,官做得再大,都造不出个家的样子。
我虽一介泼皮、穷鬼,却对升官发财从没有过兴趣。而今只要一辈子守着身边的她,过一份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即便早晚她会变老、变丑,变成个掉光了牙,瘪着个嘴的老太婆,这辈子就没白过。
二年春上槐花再开,女人为我生了个七斤多重的小子。年过四十续上了香火,我的惊喜可想而知,便张罗给娃起个好名字。女人说槐花月里的娃,叫槐生吧。我嫌太贫气,寻思了几日,依着老辈儿缺啥取啥的讲究取名叫广田。
女人皮实,生了娃才三天就下了地,忙这忙那的。叫她多歇几日吧,她说添了张吃口,只能再上得紧些。
广田的皮实跟了他妈,六个月会叫爸,九个月就能栽头跘脑第自个儿走路。秀眉大眼像极了他妈,一身匪气却跟了我。
老话儿说,否极泰来。肯定也说过,泰极否来。自打我家过上了滋润日子,乡亲们的眼神便有些怪怪的。街里走过,猛一回身,常见人在后头指指戳戳。
终于一日,大队书记寻上门来了。
他先夸我媳妇俊俏,白,守着这么个漂亮女人,难怪有日子不见你上工了。接着话头一转,沉下脸说,炕上的事党管不着,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在农村抬头的大事却不能不管。具体啥事,你心知肚明。过去的咱就既往不咎了,明个一早开始,记着天天跟着社员们一道下地上工,如若忘了,后果自负。说完转身就走。
媳妇问:“这人咋这么歪,是个官吧?”
我挠着头道:“全大队几百口,他官最大。”
“以前咋没见过哩?”
“以前咱是出了名的二流子。把我当个祸害唯恐避之不及的,又不是他一个。”
“那你想想,为啥以前请都请不来的人,今儿却专意跑来要你上工?”
“还不是见咱赚了几个。看这相况,不给他送些个礼当要吗干脆送给狗日的几个钱,往后去买卖怕不好做喽。”
“只怕他尝到甜头更不肯丢手了吧。”女人冷笑着说,“看你现在这怂样,哪点儿像以往那个日天塌地混不吝的汉子?”
我从没被人如此羞辱,一股恶气登时由丹田腾起,脱下只鞋屉子就要教训她一下。
她挺着胸脯,圆睁着一双杏眼,反朝我逼进一步。
“你打呀!不敢打就是女娃子生的!”她抓住我拿鞋屉子那只手,使劲朝她头上磕,“难怪老人们说,但凡在家里恶的,到了外头十有十个怂得龟子一样。”
她骂的正是我平日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我顿时泄了气。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我低声说,“我这么着,还不是为你们娘儿俩长久考虑。”
“他只要起了这份主意,你就再低三下四,全不顶用。”她的口气也缓了,“盼人穷,恨人富,世上哪个不是如此?依我看问题不是出在他那儿,倒在你身上。以前你日天塌地,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刚有了俩小钱儿就畏首畏尾,怕只怕磕破了那几个碟子碗儿的。我说的对不对?”
“你能么,你能得很么,”我嘴上依然不肯服软,“那你说仍乎该咋么办?”
她忽然笑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我道:“你不是常夸口当年如何五马长枪的嘛?他能来,你就不能去?”
我的心中登时一亮,再不说啥,提上鞋,出了门就扯开大步,登登登走了。
进门我就叫着书记小名儿,给他背了段毛主席语录:“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书记道,“你这样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别说贫农,雇农也照样收拾。”
我接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贫农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没有错。”
书记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念语录救得了你?你这样的死皮赖狗见得多了,有本事你娃就试试,看把我的球咬得了不。”
他的媳妇偏在此时进进出出。这女人早就恨气我媳妇比她年轻漂亮,此刻专意候着,看我如何认怂,顺带欣赏一下她男人的威风。
即便她不如此可恶,但一想到媳妇对我的期望,我的心内顿时胆气倍增。
“你调戏过我家媳妇,你就不怕我告你嘛?”
这么说可不是诬陷,有回在没人处,他在我媳妇沟子上捏过一把。媳妇跟我说了,因思我也有过类似下作,不算个啥,便没与他计较。
书记登时满面溅朱,脱下鞋屉子擎在手里:“你个狗日的得是皮子痒了?我啥时调戏你媳妇了?你拿得出证据嘛?”
我仄着身子,把新剃的光头杵到他胸前说,“牛旦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你娃想必知道,你爷我是出了名的不怕事大,只怕事不大的光棍汉。今个你若要不了我的命,明个我非撕着你一块儿到公社去。这些年你多吃多占,多少眼睛盯着?爷早给你备下了个本本,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哪个经手,哪个作证,一条条给你记着哩。公社也罢,县里也罢,只消掏出来这一亮,少说判你十年八年。”
别看我吆喝得声高,心里其实也发虚。这方面的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其实是在诈他。
撕扯了半晌,他才摘开我的手,浑身哆嗦,指着我恨恨地说:“罢咧罢咧,枉费我一片好心。你爸临老还叮咛我多照应你,最近听人说你狗日的学好了,我还蛮高兴。照目下看,到底狗改不了吃屎,你这货天生就是个不可救药的泼皮、闲汉、二流子。”
从书记家回来后我拿定了主意,买卖照做不误,再不想着在乡邻面前落甚么好。别看一个个装模作样,说的唱的,全都是哄瓜子的。包括我自己在内,哪个不是一肚子坏水。
自此我彻底看开了。但凡谁敢坏我的生意,是打锤还是骂仗就由不得他了。我不怕你们背地里骂我混账,只怕你们一时糊涂忘了,我秦五自始至终一点儿没变,依旧是当年那个恶名远扬,混不吝、惹不起的泼皮、死狗、二流子。
11
这种白日里数银子黑里抱着老婆睡觉的滋润日子,夜里头醒来,常疑心是个梦。摸摸身边的她,又确信是真的,却教人越来越愁。
我不止一次半夜走到院里,圪蹴在那块被她用得干干净净的捶褙石上,望着满天的星星,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听着她从黑市上抱回来的两头猪崽在圈里吱吱唔唔,越想越愁得紧。
人常说世上有两样好东西,那就是“人家的媳妇自己的娃”,现如今两样我都有了。我真心不是贪睡人家的媳妇,有人说只要有嘎(钱),三条腿的蛤蟆寻不下,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然则如此精干体贴,又会过日子的好女人,有嘎也未必寻得下。她究竟是人家的不是我的。何况她与我有言在先,饥荒一过就得放人家走呀。
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有天接到封信,一看那地址便知是她家来的。很想拆开看看,又没有拆,原封不动给到她的手里。
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接过信,坐在灶前小凳上很快看完,又赶紧收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没啥事吧?”
她摇头。
“是不是叫你回去?”
她没吭声,动手做饭。
天黑被窝里躺下后我又问了一回。
她还是摇头,几滴水珠凉凉的落在我胳膊上。我担心起来,怕她家真的出了啥事。便叫她放心,天大的事都该说给我听。我虽不是她的男人,却能像真正的丈夫那样为她担当一切。
“真的啥事没有。”她说。
“吃的够不?”
“这么大的年馑,一时半会儿如何过得去。”
只一瞬间我已做下了个决定。
“眼目下咱手头上一总有多少?”
自打做生意以来,挣下的钱不论多少,我一个不留的全交给她。
她沉吟道:“大模儿(大概)一百五六。”
“都交给我,明个儿一早我就去镇上的邮电所,全寄给你家。”
“你得是疯了?”她惊讶地说,“买卖正做得好,没本钱咋成?”
“咱俩本就是白手起家。”我胸有成竹地说,“现而今粮食、家伙儿一样不缺,不怕挣不回来。”
见她没再吭声,我那颗悬着的心踏实了许多,便不再多想,抱着她光溜溜的身子就要行事。
她不像平素那般由着我播弄,脚和手一齐用力把我推开。
“你这钱给的没由头,不要。”
“咋的叫没由头?光明正大,全是咱俩起早摸黑下苦挣的。接济一下你家老小,于情于理都是该的。”
“还有呢?”她追着问。
我想了想,依旧丈二金刚摸不到头:“再有的,没有了。”
她小声笑起来:“你是不是想拿这钱买我的身子?”
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如果说刚才还没这念头,经她一提,真想。
她的指尖轻轻划着我的胸脯,柔声说:“叔你是个瓜子。”
我很想说若钱能解决,砸锅卖铁我都乐意。然则正因爱极了她才左右为难的。
“在我们那儿,二十块就聘得下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十倍的黄花女子。”她心平气和地说,“关中的男人到我们那儿问媳妇,即便一分不给,做父母的也有愿意的,只为叫自家闺女往后去吃得上饱饭。”
“我不要黄花闺女,今生今世就认定你一个。只要你愿意,从今往后,咱俩不论挣多挣少,每年都迈(朝)你家寄一半去,你看得成?”
“叔你真糊涂了,这不是钱的事,也跟我愿不愿意没关系。当初咱俩可是说好了的,最多跟你过上一年。之所以至今还没有走,一是广田太小,二是看你人好。你也不想想,我那边老人娃娃连骨带肉一大家子,若只图与你过得舒坦,即便不怕世人指脊梁骂,自己先割舍不下。”
12
第二日起身,不论我咋坚持,她只拿了一百给我。告诉我他们家有了这笔钱,即便颗粒无收,一年也对付着过了。她们哪儿十个里有九个,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哩。
寄完钱再去接她,见她正推着地咕噜(独轮车)往回走,车把上栓着只半大的羊娃子。
便问她两头猪还不够嘛,咋又想养羊了?
她笑着说,“随手割把草就能养活的东西,买就买了,还非得为个啥嘛。”
    老话儿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又过了半年,一个满身煤灰的男人把大门推开个缝儿,畏畏缩缩叫着她的名字,我便知道那个时候终于来了,也才想到她为啥买羊。
那是她甘谷的男人,一路扒货车过来接她了。
她正在屋里忙活,闻声立马儿跑了出来。
男人身后又冒出个小猴子,和他一样灰头土脸,乌黑的小手扽着他的衣服后襟。
男人便叫那小猴子叫她。小猴子不肯,男人扇一巴掌,小猴子咧着大嘴哇哇地哭了。
女人登时柳眉倒竖,操着甘谷土话厉声骂那男人。
男人立地整个人都抽抽了,眨巴着小眼睛,露出乞怜的样子,就势在门边圪蹴成一堆儿再不敢吭声。
女人也不理他,扯着小猴子一路扽进屋里。便听见舀水的声音,添炭拉风箱的声音。
我正要进屋,男人叫住了我。
“这里有份公文,劳你老哥过一下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捧给我看。
那是一张县革委会出具的介绍信。
“××公社××大队:
    兹有甘肃省××县××公社××大队社员×××前往你大队寻找该×配偶××,请妥善处理。并请教育社员不要与外来妇女非法同居。
    此致。
                       
                            ××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六九年×月×日”
别看这家伙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倒不缺心眼儿。
当晚她和俩娃睡在炕里头,我挨着她,那男人做贼心虚般地贴着炕沿缩手缩脚地躺着。
那男人大约真的乏了,饱吃了一顿汤面,又与我喝了两盅,一会儿就扯起了呼噜。
我直直的挺着毫无睡意。几次三番推她拽她,想问她是不是真心愿意撂下我和广田跟她男人回去。又想说若她左右为难,就丢开手别管,我有的是办法。
她重重地打开我的手,翻过身去。
不免疑心这男人的突如其来,是不是他两口子早就在信里商量好的。便有些恨气,却又无可如何。
说实话,身为十里八乡万人嫌的泼皮,响当当贫农出身,我根本没把革委会那张薄薄的糟字纸放在眼里。
若依我的意思,先把她藏起来,再给这个外憨内奸的甘谷客一大笔钱,好言劝他自己回去。若他执意不肯,就上点儿狠的,暴打一顿撵出村去,再来再打,来几回打几回,看谁能把我球咬了。
然则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留下。你可以把一个女人锁在屋里,你可以拿两碗槐花麦饭把她睡了。但若她真的动了要走的心,天王老子都没办法。饿饭能逼她一时出来,却挡不住她回去的路。然则丢下我与广田父子两个,又是哪一门子的理?
胡思乱想了一夜,天麻麻亮才打了个盹,再睁眼时脊梁直冒冷气:炕上躺着的只有我和广田,她、她的男人、那小猴子都不见了!
我抱起广田就动身去撵,一口气撵到二十里外的火车站。站里站外寻来寻去,哪儿有他们娘儿仨的影子!
我满头大汗,见人就鞠躬作揖地打探,末了一个花白头发、穿着铁路制服的老汉告诉我确有带着娃的一男一女,趁一列临时停靠的货车起步的当儿自路边窜出,一个拉着一个,爬上了一节平板货车。他拦阻不及,车已跑得快了,刚离开一会儿。
我欲哭无泪,只得背着广田慢慢走回家去。到家点检了一番,发现除一床被子,一条毛巾,她的两件衣裳之外,她什么都没带走。一张写了字的纸包着钱放在枕边。
那是她留给我的信,一看就是事先写好了的:
“叔我走了,不回来了。求求你不要来寻我。
我本想把广田带得大些再送回来,又怕娃跟着我受苦,就给你留下了。
记着一早一晚挤两回羊奶。
千万不要忘了给娃喝奶。
叔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吧。”
13
那之后她再没回来。算一算眼下她不过三十出头,依她的聪明能干,日子想必过得好了,不用再逃荒了。我却得先她走球,怕也是她料不到的。若非广田实实在在睡在身边,这一番际遇咋想都像个梦,也许人生本来就是梦吧。
她家的地址我一直留着。也许我该照广德说的那样趁着扎挣着还能走动,赶紧把广田送到他妈身边。只不知那一家人肯不肯接纳,也不知我的病还来得及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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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5-9-24 19:01 |只看该作者
秦川梦回 发表于 2025-9-24 13:22
感谢逍逍鼓励!
太费精力了。

新时代才把苦写出乐来,人性的美丑在最低的生活标准下才显露出来,现代人吃了几天饱饭早已不读书,不明理,心态膨胀。
秦川老师语言写的真生动,人物丰满,边看边把自己也代入到叔的角色里,读完一声长叹,怎么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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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5-9-24 13:22 |只看该作者
杨逍逍 发表于 2025-9-24 13:14
写的挺好,应该写完。

感谢逍逍鼓励!
太费精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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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5-9-24 13:14 |只看该作者

写的挺好,应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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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5-9-24 12:42 |只看该作者
秦鲁子 发表于 2025-9-24 12:40
因为一看见题目《洋槐花蒸麦饭》,觉着大约就是在讲述关中(甚至中原地区)的人和事,很亲切;也隐约感到和 ...

这篇是在老红袖添香时与几个西府乡党说灾年时得到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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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5-9-24 12:40 |只看该作者
因为一看见题目《洋槐花蒸麦饭》,觉着大约就是在讲述关中(甚至中原地区)的人和事,很亲切;也隐约感到和我早年的中篇小说《爱跳房子的槐米》盖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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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5-9-24 12:37 |只看该作者
深谢鲁子,这篇偏长,抽空指点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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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5-9-24 12:35 |只看该作者
中午回家吃饭,目测这篇小说,大约万把字吧,稍长,乡党容我细品。

缘于俗务(拍视频、讲课,给孩子下午送饭,晚上十点接),万望有贤兄弟、铁皮兄等文友,先睹为快并不吝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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