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造物,又不说怎么使,遂使芸芸众生,生出种无师自通的智慧。旧报纸包着的粉末儿,你认为是白糖,也许真是白糖,舔一口甜一跟头。倘怀疑那是鼠药,没准儿真是。到末了到底是什么,全在你一念间。 我赶着毛驴子,在进城必经的那处碱水泡子边遇上那羊缸子时,正琢磨着这个理。 她朝我鞠躬,称我为“酷酷的穹阿塔”,问清我要去城里,便求我捎她一程。 空空的驴车上,一条旧麻袋之外只坐着我一个老光棍。即便她是个坏女人,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毛驴子装出任劳任怨的样子赶它的路,蹚起黄色的尘埃。我痛恨它那个坏毛病,肯定在偷看偷听。 车声辚辚,像悠长的安魂曲。我坐在车辕上的老地方,隔着驴屁股羊缸子坐在另一边。她有一双俏丽的怪眼和柳条子般柔软的细腰。 我拿出熏鼠肉问她要不要吃,她说要啊,为什么不呢。 鼠骨在她的嘴里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她边吃边告诉我她名字叫桑,是个出过好几本书的作家,眼下正在这一带采风。接着问我尊姓大名。 我说我姓秦,乡亲们叫我秦五。 她又问我进城做什么。我说卖老鼠皮,又问老鼠皮也能卖钱吗,我说城里有个温州客专收老鼠皮。 “太有意思了。”她兴奋起来,“大叔您肯定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我还读过本·载德的《古尔阿尼》呢。” “大叔真了不起。您一定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路这么远,能讲些给我听吗?”她狡猾地问。 我当然有故事。然则即便她有俏丽的怪眼和柳条子一样的腰,也不足构成讲给她听的理由。 “就从您最近的一次经历开始吧?”她掏出个小电筒一样的劳什子,摆弄了几下。 这个就更不能说了。 我睡了朋友的媳妇,他竟然登门问罪。理论间不小心弄折了他的几根肋条骨,我也因此吃了几百公斤牢饭,出来还不到半年。 毛驴子依旧装模作样地走着,好一阵子她和我都没说话。高处的太阳又大又热,白杨静静地守在田垄地头,收获过的棉田泉水般的剔透,博格达白色的山顶悬挂在青灰的空中。 我们进入一大片泛着白光的盐碱滩,茂密的梭梭这里那里,像团团青色的雾。 我勒住驴,鞭稍指着灌木深处道:“驴嘛,就让它在这儿吃草,我和你到那边吃馕去。” 桑格格笑了:“这故事我听过,讲个您亲身经历的吧。” 我说:“我不是在讲故事。” 她忍俊不禁地看看我,看看那密密的梭梭棵子,说:“不是吧,大叔刚喂了把豆子,就要摸羊尾巴肥了没有。” 我捻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金丝笼里虽有小米,夜莺却更喜欢荆棘。” 她大笑着跳下车,消失在梭梭丛里。 很长的时间里万籁俱寂,我听到泥土在呻吟,蚂蚁在尖叫,毛驴子不耐烦地吧嗒着嘴。 两条黑影一先一后地从空中掠过,重重地落在近旁的草窝里,又跑开了。像泥土,又像细碎的草梗,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我打了个喷嚏。桑的胳膊忽然一紧,接着轻轻叹了口气,自语般低低道:“两只黄羊,一公一母,被咱们惊到了,从上边蹦了过去。从头到尾,我看得一清二楚。” 再上路时我掏出瓶子,用白酒漱了漱口,吐在地上,又仰脖灌了一口。 “亲爱的穹阿塔,桑也要喝嘛。” 我不大情愿地把瓶子递过去,忽然发现那双眼睛与“俏丽”二字全不搭界:双眼皮一看就不是天生的,瞳仁像患过脑炎似的找不到焦点。屁股松松垮垮,与我朋友那个高鼻深目,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媳妇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免诧异胡大真会弄人,同一个羊缸子,半点钟内竟然判若两人,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肯定想不到我的感受,喝了几口,打了个嗝儿,又掏出那劳什子。 “亲爱的穹阿塔,想不到会有这样的艳遇吧。这就是我,不一样的焰火,和任何女人都不一样。该做点儿正事梳理一下今天的故事啦。” 我觉得她太高看自己了,没吭声,卷了支莫合烟抽着。 毛驴子边走边喷鼻子,像在幸灾乐祸。 她把那劳什子凑近嘴边,用巴郎子背书的腔调一字一句念道:“今天是2018年10月17日,年轻的锡伯美女作家桑,孤身一人,在巴拉兀拉草原深处邂逅了七十岁的尼雅大叔。” “岂有此理,我怎么成尼雅了?再说这片草甸子根本没有名字。” “亲爱的穹阿塔,用不着那么较真嘛。世界上哪桩事不是想出来的?也许是我,也许是您,也许是古人,也许是我们的子孙。好吧,既然您不喜欢,就改回老秦大叔好了,草原也改回草甸子,但至少得给它起个名字,那种中亚色彩的……您说叫桑吉拉如何?既含着我的名字,又有边疆风味。” 我没吭声,把车赶上进城的柏油路。无意间瞥了眼路边杵着的一块木牌,上面写的是“欢迎来到桑吉拉盐土草甸”。 我暗暗吃惊,像白日里见了鬼。 瞬间的错愕后我意识到:这块牌子,想必好事者为之,又新杵不久,故不曾遇上过。眼下她正在这一带疯跑,先我而见不足为怪。这样的小伎俩只能忽悠那些没长脑子的勺子。 我懒得戳穿她,听着毛驴子匆匆忙忙的蹄声,任由她自拉自唱:“人世间年轻伶俐的女人多的去了,只有桑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才会在荒凉绝伦的桑吉拉草甸的一次邂逅中,发掘出老秦大叔这种潜行于蒿莱的高人。于是乎袷袢当床,梭梭是帷幕,博格达做证人,黄羊是伴郎伴娘,悲智和合,行无上瑜伽之道场,欢天喜地地做了大叔的空行母。” 听她那意思,似乎我俩刚才在梭梭窝子里的那通鬼混,是一场很有意义的典礼。 “在那个结实的怀抱里,桑忽然有了种大彻大悟的心得:人世间理论全那么苍白无力。大千世界,恒河沙数,没一样不是桑的思维,桑的意志构建出来的……。” 我听不大懂也不想懂。但接下来她说的却教我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凡人眼里,大叔只不过是个彪悍的草原汉子,套马也罢,打狼也罢,和女人在一起也罢,都是个老而弥坚的行家里手。他曾为一个女人打伤了对手,刚从牢里出来。事实上远不止此……。” “太离谱了,”我厉声呵道,“谁说我坐过牢?” 她吓了一跳,半张着嘴,一脸的惶惑。 除非她妈妈做过萨满,要不这女人自己就是个萨满。如不其然,只能理解为此前她已盯上了我。可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人,又老又穷,这么做说不通啊。 “哦了大叔,我还当出了啥事呢。”她舒了口气,“我这么写,不过为凸显您的彪悍。您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改,譬如改成您徒手杀死过一头恶狼……” “你的意思是:你念的那些全是随意编的?”我冷笑说,“蒙谁呢……” 她心平气和地说:“是真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如果我真是个劳改犯呢?不怕我杀了你?” “为什么?”她满不在乎地问,接着自己回答,“这么做毫无道理呀。还是让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吧。” “继续胡诌?” “怎么是胡诌呢,”她认真地说,“只要想得到的,没一样不是真的,想不到而存在着的更多,就像天上飞着的蠓虫,只不过在另一些时空罢了。打个比方说,在咱们周围摆上许多镜子,就能看到许多个不同的我和不同的您。若再远点儿,角度再刁钻点儿,恐怕自己都认不出了自己了。这些不同的表现形式几乎是无限的,也是我正在努力突破的。” 在城里最大的宾馆前她下了车。 “春风一度即别东西,”她意味深长地告别,“没准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又能再见。” 对此我实在无话可说,望着她翩翩飘飘地上了台阶,像突兀地出现在草甸深处的碱水泡子水边那样,眨眼已消失在玻璃门里。 这种奢华的摩天大厦,我只在梦里进过一回。那是与我的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里边究竟什么样子,人们在做些什么,都与那羊缸子和她与我那段过眼云烟的故事一道,遥远又不真实。 毛驴子垂着头若有所思,干燥的大街上尘土飞扬,路人影子般地来来去去,一队绵羊匆匆走过。遥远的天边,博格达白色的山顶融化在正午的阳光里。 我在山下的移民小村里出生,念书,种地,赶车,喝酒,打架,坐牢……直到赶着驴车,与那来路不明的羊缸子一道,穿过长满梭梭的草甸子来到这儿。寻思起来,就像以往几十年里所做的一切,只为此时此刻赶来城里寻那个温州客,做成百八十块钱的生意。 若说不是,又能是啥?还会有啥更值得、更重要的事儿在前边等着我?我都老成这个样儿了,什么都看不到…… 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叔,老秦大叔!” 原来是他,那个被我打折肋骨,害我吃了几年牢饭的朋友。 “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啊,兄弟真想死你了。” 我在肚里呸了一口,装什么蒜啊,我去了哪儿你比谁都清楚。 天知道他一点儿不尴尬,拽着我的胳膊,仿佛喜不自胜地嚷道:“你说这巧不巧,一大早儿进城,买完东西正打算回去,想不到就遇上你了。走啊大叔,找个地儿爷俩儿好好喝上几盅。” “我还有事,要紧事。” “媳妇,快过来见过。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老秦大叔,天下第一的汉子,过命的老朋友。” 他的媳妇,那个高鼻深目,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年轻女人,袅袅婷婷地过来,羞涩地叫了我声大叔,看那光景活像没见过我。 “我真有事,要紧事,下回吧。” “能有啥要紧的事呢?”他蹙着眉,像在努力地想,“不会又是卖老鼠皮吧?” 我说:“什么?” 他说:“那个温州人的店被封了,我刚从那条街过来,听说正在查找货物源头……大叔还是别去了吧,免得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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