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开始,便与母亲有长达两年居无定所的生活。
从湖北汉江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先后辗转到武汉、长沙、广州,直到在离珠三角最近的东莞落户。
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何不说漂泊,抑或说流浪,只说居无定所,我这么讲有我的理由。
我母亲你见过,她四十五岁了还风韵犹存。
黑暗中,我凭记忆摸索到梳妆台前,把台灯扭到最亮,偌大的卧室,光只在我身前绽若白莲。刺目的光,反射的眼睛生疼,我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我的眼泪流出来。
你看镜中之人,最好是从胸部这样一路往上,来,用你的右手握住我的右手,随我的手指,像一首舒缓的小提琴曲,从这里,细腻的肌肤,到这里,纤瘦的肩骨,再这里,如瓷的颈项,像什么来着?
“像一只凄绝冷艳的鹤,遗世孤立的使所有男人也休想靠近,你是在哭么?”
我摇头,看着镜中人,随我讲述,泪如决闸。
都说我是母亲的翻版,最肖似莫过于肩与颈,而我的脸形得益于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是轮廓分明六角脸,不好看。不像母亲那温婉细致又拒人千里的瓜子脸,叶眉,润唇,如果说天下至毒是鹤顶红,母亲是那颠倒众生的红,她才是真鹤。
现在的周婧精明干练,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派头,我们母女却一直有着讳莫如深的秘密,我们从不敢面对,也不愿提起,那便是我父亲的死。
父亲中毒而死。我听大伯说,父亲送到医院时,皮肤已泛黑,全身僵冰。
“是你妈妈毒死你父亲的?”
你别打茬,我就着这束强光对你讲述,这样我才思路明晰。
从那时起,我常做一个梦:一条空旷的走廊,灯火通明。走廊两旁门房紧闭,我一直顺着通道往前走,我不知道旁边那些门为谁而开,但我一定要走到下一扇门。因为通道最深处有一束这样的强光指引我。就这样,我在梦中被惊吓而醒,即使寒冬腊月,也是满头大汗。
对于我来说,八岁之前的记忆不甚模糊,还不如这梦真切。
我出生的小村庄,在地图上找不到。我始终不知我的父母是怎样才结合在一起,那时的家庭不像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我父亲于不甘家中共有兄妹七个,出生农村,生而贫困;我母亲周婧出生在一个小城市,外公外婆都是当地知名的裁缝,却也有兄妹五人难养活。
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年棉花成熟。
汉江平原棉花成熟的季节,竟是炎炎烈日。状如飞絮的棉屑布满天空,像灰尘,且刺鼻。
因为家穷,小孩都贪吃,女孩子生性本就虚荣,又爱互相攀比。所以每次收棉花之后,便央求爸爸给我买糖葫芦和漂亮衣服,父亲件件允应。
从我懂得记事起,母亲便喜欢跟父亲吵架,有时更是秉烛夜战。我们三人同睡一张床,我通常被夜半吵醒。
母亲说:“怕你爹妈,怕你哥哥姐姐,怕你弟弟妹妹听到是吧?有本事就修一幢大房子让我们母女住啊!总共六间小屋,一大家子十几个人,在一个屋檐下挤破了头,连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
父亲说:“我说的是还想要个孩子,你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母亲怒不可遏:“你不喜欢小勉,是不是?想要儿子是么?好,我说过,你于不甘如果有钱,我可以给你生,你要多少,我给你生多少,但你有吗?你没有!”
我哭起来,父亲不喜欢我,所以我不自觉的站到母亲一边。
你见过弹棉花吗?
“没有,只记得小时候有一首儿歌,叫什么‘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弹棉花,姐姐弹了一大把,妹妹弹了一小把’。”
弹棉花是一项老手艺,在现在的城市已不多见了,你知道棉花是江汉平原最主要的经济作物,所以母亲从嫁给父亲开始,就想自己开个弹棉铺,制作棉褥。
如果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她就会将自己的一腔怨恨发泄到牙尖嘴利之上。母亲跟父亲为生不生儿子而吵,跟兄嫂弟妹为房间尺长寸短而吵,跟邻居为田边地角而吵。
后来,父亲买回一头牛,母亲跟父亲为牛而吵。
母亲哭骂道:“我一直存着钱,本想在镇上开个弹棉花的铺子,没想到,没想到你,于不甘,我们离婚,我实在受不了,小勉我们回家!”
家门前的小独院,有一颗蓬茂盖顶的梧桐树,秋天落下的梧桐叶,会结满绿豆一般大小的梧桐籽。我喜欢捡梧桐籽来吃,那味道又甜又涩,却让我记忆犹新。那天,我在树下饶有兴味的用泥巴煮饭,却听见父母吵起架来,以前爷爷奶奶从不过问父母的争吵,但一听母亲嚷着要回家,奶奶赶忙拦住母亲。
接着,叔伯都出来了,大家纷纷劝阻母亲,母亲一把抄起我,衣服都没换就去了车站。
车上,母亲默默流泪。
我问:“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是不是?”
母亲说:“妈妈其实想让你生活的更好一点。”
窗外,碧绿汪汪的稻田向后飞驰。
我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但够不着:“我们是去外公家吗?”
母亲没回答,捉住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叹息。
外公一家很热情的迎接我们,母亲虽然眼睛红肿,却只字不提争吵之事。
母亲转向二舅,笑着说:“二哥,什么时候结婚啊,这么久了,也不跟小妹通通气?你看爸妈都着急了。”
外公淡淡说:“没人要他。”
母亲说:“咱二哥一表人材,这城内城外的女孩子任二哥挑的嘛。”
大舅妈说:“三妹说的不错,老二眼光高过城墙,怎会留恋这小城镇?上一次那女孩还来过我们家,人家是独苗,家境也不错,想让老二做上门女婿!”
母亲接道:“是不是哦?条件这么好?二哥那你在犹豫什么。”
二舅冷冷说:“我才不做什么上门女婿!”说完就独自回屋,不再理会众人。
我坐在外婆膝盖上,外婆呵呵的笑:“其实啊,娘懂儿心,老二的鬼心思,我怎么看不出来。”外婆一言既出,众人哈哈大笑。
大舅妈突然对大舅说:“三妹这次来我们家既不带行李,也没换衣服,怕是下午要赶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做午饭了,耽误了三妹回去的车程多不好。”
大舅立时醒悟:“是哎,该做饭了。”
大舅妈进了厨房,紧接我大舅就尾随进去。母亲排行老三,客厅只剩下我们与外公四人,四姨早已出嫁,五姨读中学住校,不常在家中。
我说:“妈妈,我要尿尿。”
外婆笑着说:“小家伙,想尿尿啦?外婆带你去。”
母亲说:“妈,还是我带她去吧,我也正想上厕所。”
母亲拖着我进了厕所。厕所与厨房一墙之隔,我刚蹲下,就听见大舅妈的声音。
“你猜三妹这次急匆匆的到家来做什么?”
大舅说:“三妹是想家了吧?”
大舅妈说:“你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三妹当初是自愿嫁到农村的,现在突然回来,谁知道是人家厌恶了她那娇生惯养的脾气,把她赶了出来,还是眼红咱们父母那间裁缝店面?”
大舅低声说:“三妹在外面,听见了多不好。”
大舅妈放低声音:“总之一句话,这次你要看我眼色行事,三妹嫁出去,已是别家人,我们侍奉父母多不容易,这几年钱也不好挣,还有……”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竟像两只苍蝇扑翅。
“妈妈,我尿完了。”
我话一出口,隔壁立马没了声音。
母亲怔了一下,给我提了裤子,她没上厕所就直接回到客厅。
饭桌上,大舅妈一直殷勤的给我夹菜,“三妹,去年过年你和三妹夫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吧?小勉去年还长得胖乎乎的,今年怎么这么瘦了?小勉多吃点,小孩子吃多点才能快快长高,快快长大,就像我们家周震一样高。”
我看了一眼表哥周震,他今年十二岁,足足大我五岁,怎么说也比我高吧?
母亲笑着说:“大嫂真是好心,敢情以为小勉这辈子都是矮子了,小勉还不谢谢你大舅妈的菜。”
我说:“谢谢大舅妈的菜。”
“再谢谢你大舅的米饭。”
“谢谢大舅的米饭。”
大舅干咳两声:“三妹,这都是一家人……”
母亲笑着说:“是啊,要不是大哥提醒,我差点忘了。爸,妈,我是你们的女儿吧?小勉是你们外孙吧?小勉你尽情吃,咱们是吃自家的饭,谁也别说谢谢!”
大舅妈说:“三妹,你怎能这么教孩子?”
“呵呵,孩子是我的,我任凭怎么教,是我自己的事吧?轮不到大嫂越俎代庖的来操心吧?”
大舅妈脸如酱紫,“三妹,你的嘴巴能干净……”
外公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嘭”地一声响,吓得大家皆是一震,“谁再多说一句,就滚出去!”
饭桌上终于肃然。
外公外婆与母亲在另一个房间说话,大舅与大舅妈都外出办事去了,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里面在演新白娘子传奇。
周震走到我面前,“小勉,我爸给我买了一辆新玩具汽车,你想不想玩?”
我撅起嘴来,想起饭桌上大舅妈说我比他矮,就对他横生厌恶。
“不想。”其实我心里很想。
周震在客厅转了几圈,又走回来,求道:“你来玩嘛,你如果喜欢的话,我就送给你。”
我从小家境贫困,玩具对我来说,是如此充满诱惑,我被他说动了。
周震带我进入大舅的房间,他从橱柜里拿出玩具汽车,走到我面前,我的眼睛立时一亮。
我永远记得,那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从车窗里可以看到驾驶坐上有一位司机,神色严肃的握着方向盘。
周震小心翼翼捧着小轿车,我问:“司机能动吗?”
“能,司机不但能开,小汽车也能自己在地上行走呢,只要有电。”
我脑海里一下子想象出那个场景来,“表哥,你能借我玩会儿吗?”
“能。”
我伸手去接,下一个场景就是周震将小汽车摔到地上,小汽车被摔的七零八落,他哭了起来。
我呆呆的望着这一幕,一时之间,我竟觉得惋惜,只好蹲下去捡小汽车摔坏的零件。
大舅妈最先进来,拉着周震赶忙问他怎么了。接着外公外婆、二舅和母亲也都挤了进来。
周震哭得撕心裂肺:“表妹把我的汽车摔坏了,表妹把我的汽车摔坏了,呜呜。”
“我没有。”我替自己辩驳。
大舅妈恶狠狠道:“你手上是什么?”
是小汽车的一块零件,我吓得一哆嗦,把手藏在身后。
周震一直在哭,大舅妈转过身对我母亲说:“三妹,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女儿呀!”
大家都将目光望向母亲,母亲没说话,面颊一阵青白,一咬牙朝我冲过来。
母亲的瞪视,让我全身寒浸。
“我没有,是他……”
我还未讲完,母亲已捉住我,开始用巴掌打我的屁股,“我叫你摔东西,我让你不听话!” 母亲反复讲这两句话,突然我在母亲眼神中也看到了像我一样的倔强与委屈,于是我大哭起来。
直到我哭出声来,外公才拉开母亲,外婆将我抱到一边。
外公冷冷道:“周婧,孩子还这么小,经得起你这般打么?”
“不打不长记性!”
外婆怜惜地将我搂入怀中,“你是不是在农村待久了,连这种坏脾性也染上了?你说,你小时候我们有打过你么?”
大舅妈说:“三妹啊,也不是当嫂子的说你,小勉还这么小,教训两下就够了,再不就口头教育,孩子皮软肉嫩的,正在长身体,要是打坏了,可如何是好?”
母亲说:“好了,好了,我里外不是人,行了吧?”
母亲从外婆手中接过我,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母亲安慰我几遍,见我一直哭,也就不再管我。我反而不哭了,不与她讲话,以沉默抗议。
在车站的候车室,我和母亲坐了很久。
母亲最后决定回家,快下车的时候,我终于开口:“妈妈,是周震自己摔坏小汽车的,我真的没有。”
母亲拥我入怀,“我知道,你跟你爸一样,从不撒谎,只是生活……”母亲哭起来,我也哭,然后我就睡着了。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母亲生来美丽,又是城里人,爷爷奶奶一直视她为掌中宝,兄弟姐妹自是对她礼让三分。那天晚上,爷爷用藤条狠狠教训了父亲一顿,父亲的兄妹都紧闭房门,无一人出来劝阻。
从那之后,母亲再骂父亲,父亲便开始缄口不言。
母亲怒骂:“于不甘,你倒是给点声音啊?你哑巴了不成?”
“你要是又跑回家怎么办?”
“简直是个窝囊废!”
以后,母亲动辄生气就不叫父亲的名字,而是直接喊“窝囊废”,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但就是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惧怕她。
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村里有个大大的垃圾堆,我常常和朱遥遥去那里捡些破铜烂铁买。
朱遥遥是我同班同学,经常在一起互攀比谁的辫子好看啊,谁的衣服漂亮之类的事,有时候我们捡一些铜片到废品收购站去,能卖上个几毛钱。
有一次我竟在垃圾堆里捡到一张一块钱的纸币,简直乐疯了我!
第二天,朱遥遥把我捡到钱的事传到班上。当天下午,我们全班同学放学之后,就快马加鞭的冲到垃圾场去守株待钱,可是我们再也没有捡到过一分钱。
春天是种水稻的季节,我们那里叫“耙田”,父亲的牛就成了村中之宝。母亲本来请了十来个邻居来帮忙插秧,当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才知父亲已把牛借给别家。
母亲没好气的破口大骂,比以往骂得更为难听。
终于父亲说:“你明知我是窝囊废,还跟着我干什么?”然后父亲就去了厕所。
母亲早已安抚我睡下,接着听见大伯一声撕心裂肺叫喊,母亲抢出去就大哭起来,接着院里聚满了人。
一片嘈杂中,有人叹息,有人叫喊,有人哭泣,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接下来就没了声音。
半夜里,我被奶奶叫醒,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她老泪纵横。她一边流泪,一边往我身上套衣服,我问:“妈妈呢?”
奶奶一个劲儿的哭,没有回答。
我又怯怯地问:“爸爸呢?”
衣服已穿好,奶奶哽咽道:“你爸爸,你爸爸他……”
正待此间,二伯父突然冲进屋内,他眼眶红肿,将我放在背上,一路猛赶。黑暗中,我感觉到二伯的热泪滴掉在我的手背上。
镇医院,一大家子人都聚在病房之外,唯独不见母亲。二伯走到大伯面前,颤声说:“小勉带来了。”
众人面上皆是泪痕,大伯叹息一声,缓了缓道:“三弟送到医院的时候,皮肤已泛黑,全身僵冰,洗胃已经来不及了。”
病房内传出母亲嘶哑的干嚎,大家都哭起来。
父亲是喝农药死的,但是于家人却把帐算在母亲头上。为父亲办丧事那几天,母亲整日抹泪,连续几个夜半,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小勉,你睡着了么?”母亲轻声唤道。
我哭得已是迷迷糊糊,全身无力蜷缩在被窝里,“妈妈。”
“妈妈想抱抱你,妈妈害怕……”
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
从那时,我就变得敏感起来,无论在村里,还是在学校;无论见到熟人,还是遇到陌生人。在班上,我的成绩一向很好,但从那以后,我坐在教室里,茫然的望着讲台上熟悉的老师,黑板,我完全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黑板上在写些什么。
我天亮就去上学,放学就立即回家。
不与任何人交谈,不与任何人对话。
有一天,朱遥遥跑过来,兴致盎然的对我讲,她妈妈给她买了一条新的健美裤,红色的,她打算明天穿到学校来。
我只是望着教室的墙角,有一道阳光打在上面。
我总感觉别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以置问、逼迫、歧视的目光凝视,犹如芒刺。我想,他们或是她们,都在背后讨论我吧?以叵测、怀疑、嘲笑的语气议论,暗藏讥讽。
所以,我不自觉的远离众人,在自己世界中独立思考。
那年我才八岁,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来说,人生是如此新奇,是如此充满幻想,但从而我却不得不以我自己的方式,思考另一个问题,比如说,死。
母亲来学校接我,是上午的课间活动,小朋友们在操场上你追我赶,我坐在旗杆下的水泥台阶上,双手支着下颔,远方是白色的棉田和深绿的湖泊。
爸爸仿佛在呼唤我的名字,他喊,小勉,小勉,小勉……
我听见了。
校长陪同母亲走过来,我听见他们一路在谈话,具体我也没听清,只听到什么“转学”、“手续”之类的东西。
校长笑眯眯说:“于小勉,你看谁来了?”
我撑着小脑袋望过去,看了校长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继续转回头去看远方。我心里想,棉花成熟了,爸爸一定会给我买漂亮的健美裤,还有好吃的冰糖葫芦。
他们相互交谈几句,校长就离开了,母亲走过来直接坐到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远方。
母女无言。
过了一会儿,朱遥遥领着一大群同学围聚到我们周围,那些熟识的脸孔,突然看来异常亲切。
朱遥遥怯怯问:“阿姨,听说于小勉要走了,是吗?”
母亲点了点头,然后抱起我,走出人群。
“小勉。”没走几步,朱遥遥在后面叫我。
“于小勉。”同学们异口同声。
母亲转过身来,朱遥遥终于说:“我明天还要给你看我的新健美裤,你别走好不好?”朱遥遥哭起来,全班同学纷纷抹泪。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们,埋头在母亲怀里,心如刀绞。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