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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初试帝京——小说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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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帝京——小说苏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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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5:48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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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〇五六年,宋仁宗嘉佑元年年底,京师汴梁。
连着几天的大雪终于看出晴的意思了,到了晌午,雪片渐渐变成了似雨似霰的水珠,太阳也一点点儿地露了头。急着置办年货却被雪憋坏了的人们一下子涌到街上,城顿时显得出奇的小,人们拥挤着、涌动着,有一种要将街筒挤爆、将街面压垮的阵势。这座当时世界上唯一超过一百万人口的城市正在炫耀着它的繁荣,全然看不出仅仅在一年前它还曾被黄河水淹过。
汴河边全城最豪华的酒楼——樊楼的楼上,最把角的一个雅间里,坐着一个身体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黑色软脚幞头,一身酱紫的缎面袍子,脚下是防雨雪的鹿皮靴,一派雍容之气。
此人便是当今皇上,后被尊号仁宗的赵祯。
这位在位已经三十多年的仁宗皇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去年的一场中风在眼角和嘴角处还留有痕迹,使得原本很祥和的脸上透出些古怪。此刻,他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还要不断地用手帕擦拭嘴角流出的口水。
仁宗今日心情特别的好。三司使韩琦早朝报上今年全年的税赋,总数一亿一千多万贯,即便折成成色最好的江南银,也超过了一亿两,这已经是本朝第三次超过一亿之数了。以汉、唐如此广阔的疆域尚未达到此数,而大宋以比之只有一半的疆域和一样的五千万人口,居然能达到岁入上亿,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的一大伟业。
此时他望着楼下汴河两岸和汴梁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眼里不由得露出些许的得意和慈祥,这是他的子民,是他的城池,是他这位皇帝将他们带入了太平盛世,给了他们几十年的祥和、富裕生活。
今年的年景好,匪盗之患便也少些,吏治也较以往显得清明。宰相文彦博、御史中丞范镇从各路转运使和审官院、观察使那里得到的都是好消息,除了年年都少不了的东南各州水患和北方各州旱灾以外,各地几乎都是好收成。副相富弼更是对盐、茶、酒、醋、矾、铁、丝等项免榷而施行通商以后的税收大增颇为得意。其实这也正是仁宗自己的意思,过去施行禁榷法,这些东西都由国家专卖,虽说收入一样也是不菲,但从朝廷到地方的人、财、物都耗费过大,而且中小商家叫苦连连,大商家却一手遮天,由此还给吏治带来很多麻烦。说起来,这吏治才是仁宗最为担心的,不怕岁入多少,岁入再多,遇到天灾一样要赈济,遇到郊祀一样要加大对各级官吏的赏赐,宫中和国库一样多不了多少花销和积累,而吏治一坏,便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矫正过来的,这可是关乎祖宗基业的大事。
想到吏治,仁宗不由得又想到年内才故去的范仲淹,这位难得的臣工和老臣文彦博一起制定了优养兵的国策,配合养兵不用兵的大计,将国家兵员逐步上升到百万之数,这还不包括倍于此数的各州厢军,如此大的军备既威吓了辽国和夏国,也收拢了刁悍之民,同时更收束了那些以养匪自肥的奸吏。
叫仁宗最头疼的,便是百年来都难以解决的匪患以及由此而生的吏治败坏,而造成这一局面的,则是立国近百年来都难以解决的积贫之弊。京师和北京大名府、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府三个陪都,加上江南、福建、两浙、淮南诸路占去了天下财富的一大半,而周边诸路却日见贫困,这是平民造反的最大理由。自己掌国以来,年年用减免赋税来维持,除此别无他方,实在是一块心病。
相对于历朝历代都引为大患的边事和内乱,仁宗更担心内乱,对边事反而放心许多。辽国和西夏,仁宗自以为可以驾驭。如今在位的辽主耶律洪基,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到京师参加朝贺大礼,仁宗留他在宫中盘桓了一个月,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这事儿不仅感动了他爹——当时在位的兴宗耶律宗真,也给这位小皇子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没想到二十多年后这个耶律洪基竟继承了皇位,前年登基后有密信教朝贺使带回,对仁宗以义父相称,要与大宋永世结好。西夏那里近来因李元昊死后内乱频仍,根本无暇他顾,大宋将众兵屯于西路,绝无忧虑。如此,虽说每年几十万的岁赐耗去了不少财物,但和边境安定来比,这些财物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而头些年成都府李顺、王小波的造反和近来广南侬智高的反叛却有着动摇国本的危险,绝对不可小视。
仁宗对着楼下那些攒动的人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心想:唐太宗说百姓是水,帝王是舟,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其实岂知是水啊,简直就是火,是灶上烧水的火,没有这火,帝王这锅水便烧不开,可这火要是大了,不仅开水外溢,怕是连国家这口锅都要烧裂了。
这里仁宗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汴梁桥上一阵骚动,一辆牛车停在大桥中央,车上一个老人不断地往汴河里扔着什么东西,周边围着的百姓大声地起哄,顿时将河两岸堵了个严严实实。仁宗再仔细看,原来那老人扔的是一个个的酒坛子。接着便看见一队禁军跑上去抓住了肇事的,又哄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仁宗一笑,心想:明天就能见到参开封府的折子了,一准是对酒行又出什么古怪的招子,这回看韩维怎么说。正想叫内侍去看看,帘外贴身太监陈衍轻轻咳了一声,进来轻声禀道:“礼部侍郎欧阳修、御史中丞范镇请见”。
仁宗一愣,自己微服出宫才一个多时辰,这两人有什么急事要追到这里来?点点头示意叫他俩进来。
不一会儿,只听楼梯一阵响,欧阳修和范镇挑帘走了进来,没敢行君臣礼,而是躬身垂首立在墙边。仁宗指指身边的座椅,二人拱手后坐下。仁宗有些不高兴地问:“什么急事追到这里?”。
欧阳修没说话,范镇看一眼欧阳修,答道:“臣为皇上明春封禅泰山一事上折被中书省留中不报,臣无法再进,得知皇上在此,便来了,打扰皇上清性,臣该死”。
仁宗看了看欧阳修,欧阳修道:“臣也为此事,还为京东转运司强夺京中商人杜升等六户煎矾市场一事”。范镇又道:“臣还有开封府酒监于年前忽下榷酒令一事”。
仁宗笑了,叫进来陈衍,道:“叫掌柜的上一些酒菜来”。
樊楼的掌柜早已知道仁宗在上面,仁宗病以前的那些年经常微服出宫,最常来的便是这里。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说声上菜,不一会儿便布上了一桌山八珍席,外加一盘炖象鼻和红焖的猩唇。欧阳修和范镇告了罪,为仁宗斟酒。仁宗忽然想起什么,叫进陈衍道:“今天怕要晚一些,你叫别人进来,你和几个殿头到楼下吃些东西吧”。
陈衍慌忙道:“臣不敢”。说着,转身向欧阳修和范镇一揖,口称:“有劳二位大人”。仁宗挥挥手,陈衍慌忙退下,随即换了一个小太监上来在帘外侍侯。
欧阳修和范镇也不敢随便说话,只低头等仁宗来问。可仁宗似乎心情不错似的,竟然推开了身边的玻璃窗,叫雪后清新的空气布满整个雅间,自己则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脸上有一股孩子般的快乐。
“我刚看到桥头上的那件事情了,还想着明天就会有人参韩维,没成想你范景仁还真是个急性子,不用说,肯定是开封府的酒监见年关将近,要从酒里抠钱,百姓不服罢了,这事儿还用到我这里?”。仁宗一边缓缓地踢动着那条坏腿,一边眼望窗外笑着说:“永叔也不必拿什么案子当幌子了,杜升那几个煎矾户敢告官,朕意应当收束些才好,朝廷是要整顿吏治,可也不能叫贱民们都不拿官吏当回事儿,所以,此案无论谁是谁非,结案时都要对杜升等人依律追加犯上之罪。好啦,说说封禅之事吧”。说着轻轻掩上窗户,坐回来盯着两人。
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说起,欧阳修身为礼部侍郎,虽说封禅泰山这样的国家一等大事应由礼部全面承当,可既未见诏书,又未见谕旨,现在上陈便是越职言事。而范镇虽做为御史中丞可以风闻言事,但折子两次被留中不报,实际已经表明皇上的态度了,范镇说症结在中书,实际上是遮掩,中书省哪里敢扣住御史中丞的折子不报给皇上哪。
仁宗见他俩都不敢说话,逼问道:“朕看你俩急匆匆地追朕到这里来,还以为明年的春闱出了什么差池,原来是为了几句传言。景仁,你先是为立储之事,和韩琦三番五次地打扰于朕,甚至在朕病中也不肯有个避讳,今天又为几句传言大动干戈,你这个御史中丞做得好啊,专给朕添赌心”。又对欧阳修道:“永叔也跟着他胡来,怕真的封禅,你礼部无法承当吗?”。
欧阳修垂首答道:“今日臣等贸然觐见,已是有罪,然陛下既然以酒饭相赐,想必不再追究,臣便斗胆回陛下:封禅之事事关国家兴衰,不是臣承当不起,而是国家承当不起”。
“嗯,倒要听你说说”。仁宗放下酒杯,盯着欧阳修。
欧阳修依旧低着头,缓声道:“自古封禅之事或出于君主好大喜功,或出于振奋民心、扭转颓势。我朝大行真宗皇帝五十年前也曾于泰山封禅,此属迫于国力衰微,欲于颓势中扭转国运,此乃不得已之举。反观秦皇汉武这等好大喜功的君主,多次封禅,以至于将好端端的国家带入贫困和内乱的危境,秦始皇更是因封禅身死外地,引起皇位之争,国家由此而亡。今我朝虽经陛下励精图治至于太平,也达到空前昌盛,但内乱才息,贫民依旧哀号于乡野道路。此时封禅,无有扭转颓势之不得已,而又有何功业祭告于天?怕的是后世史官会加陛下好大喜功之名。臣狂妄,还望陛下三思”。
仁宗没说话,臣工们这些带刺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不好在意。他又看着范镇,想听这个大刺头又是怎么说。
范镇更不怯阵,接着欧阳修的话头说:“不仅如此,曾公亮身为枢密使,看国家久未有边事无以建功,便趁此丰年之际撺掇陛下东游,无非是邀功。他可知韩琦那里的窘迫?今年虽说赋税过亿,可饥民更多,尤其是西南各州,因侬智高的匪祸,报上来的赈饥数目比往年都大,明年只填平广惠仓这一项,怕就要比往年多出上百万贯钱。明年还要修河,只黄河改道这一项,就要去了今年赋税的三成还要多。兵饷去一成,官俸去两成,算算还剩得下几千万吗?当然,臣也知道,这帐不能这么静着算,可只有这么算才不至于象百姓们说的那样寅吃卯粮。一个封禅下来,只舟车人马安排就要上千万贯,赏赐官吏也得千万,这还不算沿途各地方上的花销和徭役。这么算下来,国库和宫中还剩的下什么不?臣请陛下叫曾公亮来,臣要他好好听听这笔帐,他若不认,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脑浆子叫什么给吃了”。
一句话把仁宗逗得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范镇道:“亏了这是在外面,否则,非计你个咆哮朝堂之罪不可”。
“臣鲁莽”。范镇垂首认错,却偷眼漂一下欧阳修,欧阳修也面带微笑,二人心中的得意都写在脸上了。
“没有的事竟叫你们说得和真的一样,呵呵,不过,朕也倒听到一些很好的议论,朕要立下一条家训,子孙从此不得封禅,你们以为如何?”。
二人大喜,慌忙起身要跪倒,仁宗忙止住,示意是在宫外,二人才立着长揖了,给仁宗重新斟酒,君臣三人开始真正地吃喝起来。
仁宗很是感慨地说到一班老臣们的忠心为国,又感叹岁月如梭,渐渐地都老了,自然就说起明年的春闱。
这次春闱欧阳修为主考,范镇和知开封府韩维、中书舍人王珪等为副主考,学士院的梅尧臣为检校文字。欧阳修这些年领衔修了唐史和五代史,已经蔚然成为一代文坛盟主,此次春闱,他憋足了劲儿,要一改国中自五代以来颓废奢靡的文风。在他看来,文风关乎国运,尤其是自本朝科考制度日益完善以来,没有了门阀出身,官吏都出自天下读书人,文运昌则吏治清,吏治清则国运盛。要国家强盛,科考是再重要不过的了,而选什么样的人,选什么样的文章,又是天下读书人的一个指引和导向,直接关系到民风和民心的树立。
欧阳修把自己痛恨奢靡文风和要在此次春闱中选拔心追远古道德风范、文振百年奢靡之衰的心思和仁宗讲了一遍,仁宗很是认同。
仁宗缓缓地说道:“朕这十几年来一直未立太子,不是朕有意拖延,实在是觉得,这子孙之事难啊,好的臣工需要有一个好皇帝才能成为名臣,而皇帝也须有一班好臣工才能成就一番伟业啊!”。
欧阳修频频点头。
范镇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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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0-4-19 21:56 |只看该作者
哈哈 终于来了 等你很久了 把你的诗歌 放诗歌去 好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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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0-4-19 21:56 |只看该作者
一不小心会穿帮
所以,功底要强

佩服个{:1_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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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0-4-19 21:55 |只看该作者
这种小说难写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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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0-4-19 12:39 |只看该作者
看看添加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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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0-1-10 16:32 |只看该作者
还真没看过这个。
09年9月2日,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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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0-1-10 12:47 |只看该作者
历史小说,支持一下。建议每天发一小段。否则太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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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09-9-5 12:39 |只看该作者
不行,得放我们论坛看
坚决杜绝肥水外流现象:vic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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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09-9-3 23:33 |只看该作者
确实好文!太长,没看完,先踩个脚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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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匿名发表于 2009-9-3 17:01
多谢大家捧场!多谢牧歌版主青睐!
确实太长了,让大家费力了,,,这个已经发了,要不,就这样吧,,,,既然大家都还有兴趣看,回头我放博客里连载也许更好吧,大家去我博客看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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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匿名发表于 2009-9-3 12:36
嗯,改为连载比较好!
要不看得俺也得配眼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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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阿姨 该用户已被删除
19
发表于 2009-9-3 09:36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现在人节奏快,苏二的这个小说要分阶段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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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阿姨 该用户已被删除
18
发表于 2009-9-3 09:36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一个身体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人~~~x(*^__^*) 嘻嘻……这个形象好熟悉,貌似是一个漫画里的人物,(*^__^*)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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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09-9-2 20:36 |只看该作者
好好看看,这惊天地泣墓歌之历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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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09-9-2 20:33 |只看该作者
哎呀,这可是条大鱼终于让墓歌给钓来了,欣喜若狂。。。
呼兄弟,俺奏是你红柳姐姐是也,是这方土地的土地奶奶是也。。
欢迎来到,欢迎到来,热泪欢迎,执手泪眼竟无语凝噎。。。:lol: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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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09-9-2 20:33 |只看该作者
哎呀,这可是条大鱼终于让墓歌给钓来了,欣喜若狂。。。
呼兄弟,俺奏是你红柳姐姐是也,是这方土地的土地奶奶是也。。
欢迎来到,欢迎到来,热泪欢迎,执手泪眼竟无语凝噎。。。:lol: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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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09-9-2 19:58 |只看该作者
等我看完再说

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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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09-9-2 16:05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清晨,所有殿试举子都齐集在紫宸殿前,听传胪官唱名放榜。
发榜仪式是这样的:传胪官唱到谁,谁便帽插金翅、胸前十字披红戴上红花,过大庆殿,到乾元门前,那是皇宫正门,只有在国家遇到大的庆典时才使用,名次和姓名这时早就一路传过去,进士们到门外时百姓已是喝彩声一片了。状元、榜眼、探花等高中头甲的十几人还要坐上彩轿延御街游城,好叫百姓瞻仰未来的国家栋梁之材,借以弘扬国运、激励后学、匡正民风,沿途还有不少百姓敬上喜酒,叫自己的孩子们与进士们亲近,领教几句鼓励的话。
这天天公不作美,从黎明就阴沉沉的,风里似乎还带着些许的水气,叫苏轼忽然感觉到象是回到了家乡眉山,这空气就象是那山中的岚,心情便开始有些怪,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躁动,忽而感觉脑袋空空的,血肉都从体内凝聚到皮肤上,人有要腾空的感觉,忽而又感觉周围空空如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直到鼓楼上鼓声响起,又看见了眼前的人头攒动,才从幻觉中回过神来。
礼乐奏响,大典开始了,随即苏轼陷入又一次迷茫,章衡走了,曾巩走了,连程颢都走了,苏轼心里紧缩了一回又一回,喉咙里象横着一枚铜钱,硌得慌。好在这时的子由倒还沉着,一边诧异地盯着哥哥,一边用手攥紧他的腕子,不时用力拽一拽,想靠这无声的语言缓解苏轼的压力和些许的失态。
宫外的人海里,老泉的心和儿子一样紧缩着,不过老泉倒不象里面的哥俩那么紧张,他并不太看重儿子的名次,相反,他倒觉得排后一点反而是好事,初试第二,复试第一,轼儿这些日子太招摇了,若真得了状元、探花什么的,于日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有一点,老泉和孩子的感觉一样,那就是这天气,这风,也叫老泉有些魂不守舍,脑海里好几次象是空了,而且好端端的不知怎么象是有人在喊自己,定下心神后,老泉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想起了以前看过一部杂书上所说的,这是一种叫做“感应”的朕兆,老泉顿时全身冷汗,眼光涣散,心里清楚:心里家里出事了!


苏轼、子由出来,百姓们已有不少人随头甲进士游城去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老泉,想是有事回去了,苏轼脸立时变得发白,急急地拉着子由往回走,连沿途百姓的喜酒都推辞掉了。子由见苏轼如此,心里也觉出些什么,紧跟着苏轼往回走。偏巧碰到了王诜,王诜非要拜望老泉,说要见一见是怎样的老神仙,调教出如此才识的两个儿子,便一起回到安国寺。
三人见到老泉时,老泉手里攥着一封信,人已经有些恍惚了。三人立时觉出了异常,子由一眼看见了桌上搭着三条熟麻丧服,那是儿子给母亲及丈夫给妻子穿的丧服,他立时明白了,大叫一声:“娘”。伸手夺过老泉手里的信,只看一眼,随即扑倒,抱住老泉的腿,一声“爹”叫了一半便嚎啕大哭起来。
苏轼瘫倒在门前,任王诜如何抻都抻不起来,半天才“呃呃”地哭出声来。
可能有许多人都感觉过丧母、丧妻之痛,但此时不会有人知道,程氏的离世对这三个男人的损失有多么大。王诜要见老泉这位神仙,岂不知真正的神仙正是他们父子身后的这位程氏夫人,是她一手造就了这三个男人。
程氏夫人的娘家在离眉山二十多里的青神,是那一方的大户,虽说苏家也是纱毂行的大户,这门亲事其实还是高攀了。不过一则老泉当时在眉州的侠名已盛,二则眉州破天荒同时被朝廷点了两个进士,便是老泉的哥哥苏序与程家的二儿子,虽说这时程氏已经给老泉生下了苏轼的哥哥,但老泉终究是长出了一口气。
而随即孩子出麻疹夭折,程氏痛不欲生,老泉见妻子伤心得过了分,又看看自己家里这副半壁皆空的光景,不由得便先有些气馁。果然,程氏说出了老泉最怕揭开的隐痛:“你在外面和三五英雄交游,我也不以为是坏事,我自幼读书,自言能为你教出比哥哥更能光大苏家门楣的孩子,孩子不在了,我怎能不万念俱灰”。
什么男人恐怕也经受不足妻子这至柔却又至劲的话,老泉从一个青年的懵懂里苏醒了,半夜,老泉推醒妻子,告诉她,他会叫她为丈夫骄傲。此时老泉已过了二十七岁。
接下来的老泉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诺言,但孤傲的本性使他几次在科举中失利。这时,苏轼和子由也紧随着姐姐加入了这亲睦的小家,程氏看老泉从考场回来时气得象个猴子,便叫老泉放弃科举,因为丈夫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做为妻子,得夫如此,已是死而无憾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苏轼和子由十几岁以前都由程氏自己做教席,老泉则放下仕进之心,遍游高山大川,结交天下豪杰才俊,这其间只偶尔在家时考较一下功课的进度。小哥俩六岁开蒙,程氏从蒙课教到十三经又一直教到史传,
一日串讲《后汉书》中的《范滂传》,讲到范滂因直言时弊而触怒奸臣被捕入狱时,问孩子:“你们将来能做范滂这样的人,即便是为国而死,娘也会在九泉之下为你们高兴”。说得两个小孩儿睁大眼、紧抿着小嘴点头,生怕娘看不到自己的决心。
将十三史所有纪传通读完一遍,小哥俩刚刚十四岁。
但就随即发生的一件事,叫已是年届半百的程氏夫人得了一场大病。
大女儿施子天性敦厚,一直是娘生活上的得力帮手,十七岁上说给了程氏的侄子程正辅,没想到这个进士之子表面上斯文庄重,背着他爹竟终日里与一群浪荡子们混在一起,成家后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将妓女带回家来,欲与正妻同床共衾。施子气急,回娘家痛哭哀求,叫父母允许自己大归,也就是离婚,自己愿终生侍奉爹娘。
老泉哪里受过如此大辱,但说到叫女儿和夫家离异可如何使得啊,那苏家不得叫人们笑话死嘛!无奈几个月后又将施子送回程家。程氏给女儿下了一跪,便哭倒在地,待扶到床上,说死也不敢再看施子一眼。
没想到刚过三天,施子便在程家喝卤水自尽了。程家当然不敢如实相告,竟推说是施子得了惊风症,半夜失疯跌倒而死。老泉是何等样人,一眼便看出其中之诈,回到家一纸诉状便要告到衙门。
程氏又给丈夫跪下了,而且长跪不起,直到老泉答应不去告官。
但老泉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若是早二十年,早就剑尖上说话了。依了妻子,气还得出啊。带着苏轼和子由,跑到青神程家祠堂门口,不指名地大骂了一天一夜,小哥俩手里抱着历数“某人”程正辅劣行的“檄文”,见人就往手里塞。这一闹倾动眉州,程家从此几乎不敢见人。
程氏听说了,顿时昏倒在地,被村人抬回家,就此一病不起整整一年。
父子三人赴京的前夜,程氏看着已经胡须插鬓的儿子,对两个儿媳说道:“我现在好后悔,不该教他们读书,现在,他们这不是就要走了嘛,要离开我,离开你们,去做事了,去做一些谁都想不明白的事了,再也拽不回来了”。
王弗和史云荷都将婆婆的话转告给了丈夫,大家都以为娘因离别伤感,有些糊涂了,谁知这话竟成了永别的谶言。


当下王诜与闻声赶来的僧人一起扶三人坐好,拿来热水、毛巾为他们不断地擦泪、擦脸。老泉先缓过来,和众人一起劝兄弟二人止住悲声。王诜先与老泉见了礼,然后拿出些碎银交给僧人,叫他们马上起一堂经来超度亡灵,又写了文同的名字、地址,叫僧人快去报信,自己留下来为兄弟俩解下披红,换上丧服。这大喜大悲竟同时降落在这一家人身上,叫王诜的心里也止不住的一阵阵撕痛。
文同很快就到了,他对这位程氏夫人也非常敬佩,又见父子三人这情景,自己也禁不住泪如雨下,把本来一直强忍悲痛的老泉倒惹得大放悲声。王诜本以为文同来可以帮着安排事情,没想到他这一来反而更乱了,没办法,干脆自己出去安排,先写了给礼部的报帖,苏轼和子由现在已是国家待选的官员了,要报丁忧,写好了叫苏轼、子由署了名,派僧人送去。随即自己回郡马府取了银子,到群牧司托人买了新车和三匹健壮的骡子,回到安国寺已过午时了。
屋里屋外不少人出出进进地忙活着,原来这些人都是来贺喜的,没成想未贺喜先举丧,便都留下来帮忙支应,这里面有苏轼新近结交的孙觉、李常、刘恕等举子,有范镇、张方平府上的家人,进到屋里,竟见刚游了城的曾巩也坐在那儿。
王诜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你不是应该在集英殿领圣上赐的闻喜宴吗?”。
曾巩道:“欧公见了报帖,急得不行,便叫我过来”。说罢转向老泉,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道:“这是欧公叫小侄送给伯父的一百两盘缠,此外,欧公还特意应允小侄,与子瞻、子由共订同门之交,不知伯父是否应允?”
老泉一再称谢,满口应允。曾巩是欧阳修门下才名最高的学生,可以说是首席大弟子,欧阳修叫他与苏轼、子由订交,便是认可二人归于自己门下,这比一般的主考与当科进士之间那种座主与门生的关系可深得太多了,老泉岂有不应之理。
于是曾巩与苏轼、子由互相拜礼,屋里其他人也都简单地道了贺,这是在丧期,大家无法表示太多,若在平时,这被当代文坛盟主收为弟子之喜,怕比中状元也差不了多少,定要大大地庆贺一番不可。
曾巩拉着苏轼的手说:“恩师收到你复试后的谢帖,便定下了今日之事,只是那时尚未收闱,多有不便,恩师看完你的谢帖对我说:‘二十年后,世上便只有一个苏子瞻,没有记得欧阳永叔啦’还说:‘此子锋芒太劲,老夫只得避开,放他出人头地’可见恩师对你的眷顾啊,叫愚兄好不嫉妒”。
苏轼口里应着,象个木偶一般,曾巩知道他那魂儿还没收回来,便一手一个,拉着苏轼和子由坐下。
苏轼和子由却都起身对老泉道:“爹,还是早些上路吧”。
文同劝道:“你们不必过急,你们现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何况你爹,还是歇息一晚,明天起身”。
苏轼使劲用手揉着脸,用企盼的眼神盯着老泉,老泉看着孩子的眼神,嘴里不停地说:“走,走,我们走”。又对文同道:“成全他们的这份心吧,后面的事我在路上会写信给你”。说罢谢了曾巩并请他致意欧阳修,又谢了王诜和诸人。
说声走,外面众人立时套好了车马。好在已是春末,天黑前能够得上馆驿。僧人们将水和干粮备好,书和换洗的衣服放好,扶老泉到门外上车,众人跟随着到门外相送。
苏轼和子由刚要上马,忽然看见王安石、章惇几个人匆匆赶过来,二人忙上前迎着,老泉也重又下车。
近前一看,除王安石和章惇外,后面竟是那日在狄青府上看到的吕惠卿,还有此次复试落榜的曾巩的弟弟曾布。
王安石先向老泉拱了拱手,没说话,过去拉了苏轼和子由的手,紧攥了一下说道:“节哀顺变”。
章惇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抱住苏轼和子由的肩膀,使劲摇动着,眼里满是真诚。
吕惠卿和曾布也过来低声安慰,苏轼见吕惠卿头上的襥头绷着一缕麻,一问才知道是狄青去世了,吕惠卿是去给王安石报信的,听到苏家这边的事,一起过来道别。苏轼听到狄青去世,想起那张带着刺青的蜡黄的脸,不免又是一阵心痛。
王安石道:“你们兄弟一去三年,叫愚兄好生措手不及啊,也好,其间二贤弟定会苦读不缀,修造愈深,来日相见,我等定会有一番大业!”说罢摇了摇两人的胳膊,扶他们上马。章惇非要替老泉驾车到城门,老泉拗不过,只得答应送到城门。众人道着平安,送出老远。
出了城门,父子三人与章惇道别,老泉道:“休为一时挫折所苦,明年贤侄必可折桂,那时一定惠书与我们父子,我们谨盼佳音”。
章惇一笑:“伯父不知,今日我已中三甲,只是我没要这个出身罢了”。
三人听了都很吃惊,章惇道:“我侄章衡高中榜首,我如是头甲、二甲也便罢了,可如今名在三甲,还有何面目,所以,哈哈,明年再战吧”。说罢道了平安,揖别三人,消失在城门里。
三人唏嘘着,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着这座繁华的都市。
这百十日的京师生活真有一种象梦一样感觉,它瞬间便给苏家带来了无尚荣光,也在瞬间把最残酷的痛楚带给他们,它叫年轻人充满了躁动和欲望,也同时告诉了年轻人一些他们还无法参透的事情,他们知道自己今后的一生将被这座都市所左右,那里面发出的每一声风、雨、雷、电都会掠过自己,再次带给自己荣光与痛楚,最后任它用这张永远不会有表情的脸宣布自己的归宿。
而这归宿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预测的。
一大片黑云正从南面的前路上空压过来,老泉知道那里可能正在下雨,但已经上路,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但愿那只是一片移动的积雨云,它的后面还有高高的云天……
父子三人扬鞭策马,超过官道上所有车马行人,载着直逼云霓的荣誉和大地般深沉的痛苦,朝着家乡眉山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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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6:04 |只看该作者
四月七日,皇宫内迩英阁里,仁宗正在和文彦博、富弼、韩琦、欧阳修、范镇等人一起,对今年的春闱做最后的评判,这就是百姓们通常所说的“钦点”。
仁宗今日难得的高兴,欧阳修等人初拟的十二份头甲试卷一个比一个好,这里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章衡、程颢等人,尤其是苏家这兄弟二人,将一篇《儒者可与守成论》做得天衣无缝,那辞句简直说到仁宗的心窝里去了,卷子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环视众臣道:“孤家意欲将这苏轼点为本科状元,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互相观望着,将眼光都落在主考欧阳修的脸上。欧阳修从椅子上欠身答道:“臣以为可以”。
仁宗又转向范镇,范镇忙欠身道:“臣附议欧阳修所讲”。
仁宗点点头,又转向其他诸人,当眼光落在韩琦脸上时,韩琦立起身揖道:“臣以为不可”。
众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仁宗也有些疑惑,问:“卿有何议?记得稚圭前日还曾和孤家谈起过这个苏轼”。
“是”。韩琦见仁宗伸手一延,便坐回座位,道:“前日臣是曾和皇上谈起苏轼,且年初臣曾在欧阳修家中与此考生有过交往,臣以为,此考生才气逼人,且性格真率,颇具古风,但正因如此,臣以为皇上须更加爱惜,臣以为不可将其位列榜首,其因有三”。说罢顿了顿,见仁宗示意继续说,才接着道:“其一,近日盛传‘眉州三苏’名动京师之事,且因张方平推荐,吏部已经邀苏轼之父苏洵参加制科考试,但为苏洵所拒,臣以为苏洵有为子邀名之嫌”。
此话一出,文彦博、富弼缓缓点头,欧阳修低头不语,范镇则沉着脸眼望别处,仁宗也是面无表情。
韩琦不管这些,继续道:“其二,以臣观苏轼,尚有恃才敖物之病,虽少年难免,然为社稷惜材计,须去其乖戾、养其正气,今一但勒名榜首,日后再加拘束,恐其心亦将有所逆反,我君臣将悔于今日之失啊”。
这话说得连范镇都要点头了,仁宗也笑了。
韩琦继续道:“范镇曾和臣言,此子有国士之风、宰相之才,臣一时难以确定,但臣对范镇的眼光一直非常折服,如真如范镇所讲,陛下便更加要慎之又慎,榜首所授官职或直接入直三院,或留京供职位居五品,必招朝中小人讪议,于此考生将来仕路无益有害,此臣所说之三,望陛下思之”。
仁宗没说话,对前两点他心里其实非常认可,可这韩琦总是太直,又出来个什么朝中小人、仕路什么的,在皇帝面前也不会把话说婉转些,于是又将目光移向欧阳修,看这位主考是不是能将韩琦驳回。
没想到欧阳修几句话,非但没帮上仁宗,反而将此事坐实了。欧阳修道:“韩琦所言臣以为极是,圣人爱人以德,韩琦所议于社稷、于苏轼都为所宜,臣刚才浅陋,现收回前言,附议韩琦”。
仁宗无奈了,手举苏轼的卷子,道:“那便排在第二?”
韩琦又道:“臣以为还需后排”。
“嗯?依卿之意,排在第几为妥?”
“臣以为应不在头甲为妥”。
仁宗真有些生气了,将苏轼的卷子朝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摔,问:“如此文章不列头甲,你叫天下学子都笑朕有眼无珠不成?”
韩琦慌忙起身,退立在座旁,低头不语。众臣除文彦博、富弼外也都起身,垂手而立。
范镇道:“陛下,韩琦直谏,臣以为韩琦无意逆上”。
范镇是御史中丞,掌所有言路,此时说话正合适。皇上可以给几位宰相脸色,但不能不给御史中丞面子。
于是仁宗渐渐面色缓和,说道:“无妨无妨,孤家只是爱惜这个苏轼,诸位爱卿且坐,稚圭也坐,孤家一时性急啦”。
众臣告座,仁宗又道:“就依稚圭所言,将苏轼排在二等第一,是……第十三名吧,稚圭,这回可要依孤家了吧?”。韩琦马上揖道:“臣狂悖,谨遵圣命”。
仁宗呵呵一笑,众人轻舒了一口气,接着商议。
仁宗忽然想起什么,对范镇道:“孤家想起来了,旧制唱罢前三名如无礼部第一,此人可越班自报,即为第四传胪,是景仁你在赴闱那年坏了此例,是吧?”
范镇道:“陛下强记,是如此,臣当时只是无意于名次,随后即依臣之事而改制,不想今日让陛下不快,臣实汗颜”。
仁宗呵呵一笑,摆摆手,将苏轼和子由的卷子拿开,在剩下的卷子里翻看,看了半天也找不出能和苏轼相敌的,连可和苏辙抗衡的都没有,无奈便勉强将一份还顺眼的定了状元,是章惇的小叔,年方十九的章衡。
君臣们正在商议,忽见总管太监进来奏道:“圣上,狄青家人来报,前枢密使狄青刚刚去世了”。
众人一听,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互相用眼神询问着,大家都很吃惊,因为近日谁都没听说狄青病危。只有范镇独自低头不语。
仁宗也一脸惊诧,随即手撑前额伏在案上,良久,文、富二人上前轻声奏道:“皇上在意龙体”。
仁宗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轻声叹道:“难料,难料啊,边疆不稳,又失元帅,都是孤家寡德,才使国家乾纲不振啊”。
众臣轰然跪下,齐声道:“皇上言重了”。
仁宗忙让众臣回座,对欧阳修道:“拟旨,赠狄青中书令衔,谥号嘛,就加‘武襄’二字吧”。又转向韩琦道:“枢密院与礼部共同商议一下,对汉臣生前战功及操守要多加褒扬,并将他长子调回京师任职,以赡养其母”。说罢长叹一声,缓缓起身。
眼见仁宗就要回銮,欧阳修忙上前奏道:“皇上可否将头甲名次排定,明日就要放榜啦”。
仁宗道:“头名章衡不是已定了嘛,其他的你们商议着办吧”。又对韩琦道:“今秋加武举恩科,由你任主考,即日起便可着手办理,还有,汉臣那里你去宣旨吧”。说罢撇下众臣,回到寝宫。
皇后曹氏在宫门口接驾,见仁宗脸色不豫,摒去宫女,亲自给仁宗更衣奉茶,扶他在软榻上歇了,轻声问道:“看陛下脸色似乎不如早上,可是因为今年春闱吗?”
仁宗依旧沉思不语,曹后软语相劝道:“陛下何必烦心,这只是寻些待选之才,好不好还要看以后的历练,现今这些老臣们不也不全都是进士出身嘛”。
仁宗缓缓舒了口气,说:“我今天不是为文教,是为武功啊,狄青死了,朝中可用于武备之人是寥寥无几啦!”
曹后其实也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她的祖父是大宋开国大将,后周的武惠王曹彬。她自己也是胆识过人,当年皇宫内一群太监谋反,已经杀到寝宫,意欲弑君,仁宗哆嗦成一团,多亏曹后指挥应值太监们全力应敌,又搬来了宫外的禁军,才使一场大祸消弭。而当时仁宗却偏听自己的宠妃之言,怀疑这场宫闱之变是曹后指使,直到后来澄清了,仁宗碍于对那个妃子的宠爱,竟将此事不了了之,既没降罪那个妃子,也没为曹后澄清。所以这么多年来,仁宗对曹后常怀有些歉意和敬畏。
曹后听仁宗如此说,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我有一言,请陛下先恕我狂悖之罪才敢说”。
仁宗笑了,点点头,听曹后道:“先帝开国之初便立下祖训,枢密院总揽军事,执掌练兵而无调动之权,遇事由皇帝钦命安抚使指挥调度,这样一但临战,将不认识兵,兵不认识将的,士气、战法都难以协调,如此看来,怕是弊多利少啊”。说罢紧盯着仁宗,生怕他生气。
仁宗果然生气了,甩了下衣袖,道:“你知道什么,先帝祖训自有深意,岂是你一个妇道可以理会得的?”。
曹后忙道:“妾知罪了,以后再不说了”。
仁宗还没完,继续道:“光是不说了不行,你身为国母,有匡正皇胄之责,这一脑袋混沌还行?我告诉你,祖训,尤其是这条祖训,永远也不能改,我在时不能改,我不在了,也不能改!”
那曹后被训得只有低着头,不敢再吐一个字,等仁宗快些发作过去。
仁宗说完这番话,自己倒寻思着: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什么在不在的,说这些不祥的话干什么,但有些话在心里象竹子拔节似的,非得从嘴里钻出来。
见曹后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将语调放缓继续道:“理国,眼睛如只会盯在边事、军备上,盯在赋税、岁贡上,盯在人口、风俗上,那你的江山早晚不稳,早晚会转到别人手里。为君之道,不在军事,不在吏治,不在理财,所有这些自然有三省六部去管,祖宗基业,患不在外而在内!”
说完了,心里感觉舒服多了,过了会儿,仁宗自己打圆场,道:“好了,不说啦,说点高兴的,你知道吗?今年春闱,我选好了两个宰相之才,是眉州的一对兄弟,大的叫苏轼,小的叫苏辙”。
曹后见仁宗转过来了,忙笑道:“恭喜陛下了”。
仁宗接着说:“可惜年纪才刚二十多,还需加以历练,就留给子孙们用吧”。
曹后笑道:“陛下何必如此说,如真是相才,历练几年,不还是为陛下所用,陛下的话叫人听了伤感啊”。
仁宗看着曹后眼角细微的皱纹,擦了擦自己嘴角流出的口水,轻叹了一声说:“老了,变得絮叨了,也许……是该到立储的时候啦”。
曹后不敢答话,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仁宗叫曹后拿来笔墨,走到床前的屏风后面,那上面早已写下了好几个名字,分别是:“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字迹已经有些发暗了。
仁宗将苏轼和苏辙的名字添了上去,端详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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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6:04 |只看该作者
刚进到巷口,就见一群人围在自己家门口,欧阳修一惊,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催轿夫赶紧过去,一看才知道,原来都是此次落榜的举子。
众举子见欧阳修的骄子到了,立即鸦雀无声,但谁都没动,都堵在府门口,用一种静默迎接缓缓走下轿子的欧阳修。
这是极其少有的情景,落榜举子聚众拦截主考大臣的轿子,而且还是堵在家门口,真是亘古少见。好在欧阳修这位国朝第一文臣视天下读书人如出己门,惜才如命举国皆知,但饶是如此,欧阳修依旧也免不了大为光火,沉下脸来问道:“你们聚众在此,可是要与老夫理论不成?”
一个年纪几乎和欧阳修一样大的举子站出来,朝欧阳修抱拳一揖道:“我等岂敢和欧阳大人理论,然常言道:‘是非自有公论’,我等俱都是多次应考,以往落榜也俱都是自愧弗如,但此次落榜我们却不服!”
欧阳修心里一惊,暗想:难道此次省试有题目泄漏之事?还是考生夹带未被查出?忙沉住心神,扫了众人一眼,正色道:“是何原因?”
那年老举子立直了身子,大声道:“自我朝开科考以来,所试俱都用骈文体格,凝字炼句,究辞章之深美,通圣贤之高论,太学所授亦依此例。如今我朝于科考选人之法未改,而骤然大变遴选之方,我等不才,落榜亦无所惜,但将句读不分,辞粗意糙之人选为头甲。我等请教欧阳大人,如此是否不公?”
欧阳修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些俗儒不满自己对文风的革新除弊,跑这里请愿来了。
稍加思索,欧阳修打定主意,抛开那老举子,径直走上台阶,转过身来大声对众人说道:“尔等与老夫俱是读书之人,今日老夫有一问说与尔等:自隋以降,天下以文章取士,所为何来?”
见众人都静静地盯着自己,略微放低些声调,继续说道:“无非是欲以你我之所学以济天下,上可为国家治造化、修法度,下可为百姓兴财富、正风俗,文章之旨,贵在以己所学代圣人立言,用以教化天下,所谓‘明道、致用’,如此,则立意在达,辞句在精,尚朴重散”。说到这里,冲着那个老举子道:“你刚才和我说话,用的大都是俗语,可否用骈文来将其意重新说过?”
老举子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都低下头,欧阳修这一番话确是无可辩驳。
欧阳修继续道:“近来文风颓靡,绝非我读书人之幸,更有大者,老夫尤其深忧,今日正好与诸位同学说之”。
说罢顿了顿,待众人都抬头看着自己,才缓声道:“我辈以文章晋身于国家,实在是国家所赖之栋梁,须知学以致用才是我辈读书之大义,而厘选为国为民、经国济世之材更是国家科举之深意。如天下读书之人俱都蝇营狗苟于辞章句读而不自知,以奢华文风养学子颓靡之气,遗患无穷啊,须知颓靡之气盛则风气腐败,风气腐败则吏治不兴,如此则百姓无所措置,国家危矣!”
这番话从一代名臣口中说出,在这些举子中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意思,众人大都低下了头,那老举子也有些悻悻地扭身回到人群中。
一个中年举子走到台阶前“扑通”跪下,拱手道:“老大人今日教诲令我等自容无地,来年我等定将以老大人之宏旨为铭,以为国为民之心重回泮池,做国家可选之材”。
欧阳修点头,走下来扶起中年举子。众人轰然跪下,纷纷道:“请老大人宽恕我等愚钝鲁莽”。
一场风波就这样化为人们口中的一个美谈。


苏轼是从知事僧嘴里听到欧阳修对举子们的这番话的,当时父子三人正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的最后一战——举国瞩目的殿试。
老泉这几天乐得身子都轻了,子瞻以五篇干净、大气、意旨高远的《春秋》义对再显他拔群的资质,被欧阳修毫不犹豫地点为头名,离最后的状元只有一步之遥了。虽然子由因一处用典不当只排在第四十三名,但这也足可以叫“眉州三苏”在嘉佑二年的京师掀起了一阵波澜。
老泉自己也被吏部邀请参加制科考试,这是专门为官员选拔、提升准备的考试,有时也邀各地推举的饱学之士及道德贤良参加。
但老泉却婉拒了,一是老泉“绝意科考”的标榜现在已是路人皆知,在人们眼中,老泉宛然一高隐之人,既如此,就绝不能再留意官场,落得个林泉献笑的尴尬结局,况且老泉年近花甲,又闲云野鹤惯了,也怕对那些繁文缛节吃不消。
再者,老泉心里最清楚,苏家的昌运不在自己,而是着落在膝前这对儿龙虎般的儿子身上,所以,自看出他们兄弟的潜质后的这几年,老泉一心一意与高官名士巴结拉拢,包括在京里这几个月,所做所为也无不是为了弟兄俩的前程,而正是因为老泉多年的功夫和老谋深算,效果简直是意想不到的好。当然,老泉有时深夜想起这些,除了得意以外,也不得不为文、富、韩、欧、范、张等老臣们一心为国的德行所折服,感叹孩子生得逢时。
现在老泉心里紧张和兴奋纠结在一起,对知事僧的话没大在意,只随口说了句:“这是韬晦之术,看欧公以后是不是真的大度能容吧”。
苏轼静静听着,心里对欧阳修的敬服又进了一层,但听爹爹已经如此说了,便不好再说什么,脱靴子准备上炕睡觉。
其实现在才刚过未时,太阳还老高,但老泉自有一套安排,每次临考前一日,老泉一大早便叫苏轼和子由练一个时辰的剑,然后到前面的浴室里泡澡,午饭后便上炕睡觉,这一觉直至子时,起来饱餐一顿素斋,闲聊一会儿再准备物什,缓步去考场,到时差不多天已经泛白,恰好开闱。这一整套安排无非是叫哥俩把临考状态调到最好,哥俩都觉得此法甚是高明。
已经是三月末了,空气里似乎总有一种躁动的声音。老泉关好窗户,又将木窗合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老泉又嘱咐了几句便回自己屋去了。
可苏轼却没有睡意,刚才有话没说出来闷得难受,伸手推推正在调整呼吸的子由,说:“我有一个可保我们都得头甲的法子,你听不听?”
子由含混着说:“什么法子?”。子由因为考得不理想,情绪不高。
苏轼道:“我看爹爹叫我们一个捧题一个骂题的法子不可取,那成什么了?你刚听到欧公那一番话了吗?我们如用爹爹此法,还有何面目去见欧公”。
子由睁开眼睛,道:“对啊,亏了我们今天听到这话,不然可要酿成大错了”。扭头看着苏轼说:“哥,我觉着你进京这些天变了”。
苏轼笑着问:“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子由长长地咳嗽了一声,道:“嗯,变得有一股大家之气了,说出话来有时竟叫我得思磨一会儿,嗯,了不得”。
苏轼“嘿嘿”地笑了,子由也笑:“别得意,接着说,什么好法子?”
“你也叫我享受一会儿嘛”。苏轼坐起身,凑到子由脸前,问:“我真的变了?”。
“哈,这是第二变——骨头变轻,脸皮变厚”。
“嗯,有道理,不过……得,说正经的,我问你,你刚才听了欧公那些话做何感想?”
“那些话嘛,我觉得爹爹说得也有道理”。
“胡说”。
“你怎么看?你是说我们要依欧公之言去考?”
“对”。苏轼躺下,眼望屋顶说道:“若是将欧公所说只当做一位大儒对天下学人的教诲,就太辜负他啦,当做是他的机变更不对,细想一下,这些话虽然事出有因,但却偏偏是在大考之间由主考之口说出,难道不是冥冥中在指示我们吗?你再想想复试的那些题目”。
复试的五篇义对都是从《春秋》三传中摘义,分别为“孔子从先进”。“春秋定天下之邪正” “形势不如德”“礼以养人为本” “王者不治夷狄”。
子由想了半天,似乎有了答案,但其中有些微细之处又一时道不出,便道:“还是你说吧”。
苏轼道:“我看,这殿试的题多半不会出去一个‘仁’字,爹说是以‘礼’为义,我不这么看”。
“这点我倒认可你,皇上年老了,可能要在选材方面给后人留下些准则什么的”。
“哦,你这话倒足见你想得更深,啊,你也变了,哈哈哈”。
“嘘,小点声,一会儿爹听见”。
果然,老泉在窗户上敲了几下。风软树柔,老泉还在院中赏春呢。
子由小声又问:“立意定了,那你说这正论该如何敷陈?”
苏轼轻轻拍了一下床说:“说得好,我看此次殿试的关键就在正论,我们前两次将笔法都已挥洒一通了,这次是皇上钦点,一定要将我们所学的治国之论再好好挥洒一回,而其要旨,我总括为——以‘有补于国’为体,以‘有为而作’为用,这就是我听了欧公的话以后想的”。
子由又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就依你”。


转日殿试题目一出,哥俩心里乐了,两篇策论苏轼和老泉各压对一题,一篇是《儒者可与守成论》被苏轼压对,一篇是《物不可以苟合论》被老泉压对。前者原意是儒家思想做为治国方针是好的,但不能用来平定天下,后者是指万物都有其秩序,引申为人应该遵守各自的身份、地位。
苏轼心说:爹爹还真是老谋深算,叫我们捧一题骂一题,以这题来看,不捧一个骂一个也不行啊。
有备而来,文章随即一气呵成,先将自己不喜欢的《物不可以苟合论》写成,估计象这样的“死题”,其他考生也都会捧,无非“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类,便留神将文气用足,使人可以一口气读到尾,这在苏轼手中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便做完了。
成了一篇,神思更盛,那篇《儒者可与守成论》几乎是笔不加点地写下来。起句便有些惊世骇俗的味道:“圣人之于天下也,无意于取之也!”。
接下来以尧舜以后变为家天下的禹、汤、周武“拯涂炭之民而置之于仁寿之域,故天下相率而朝之”做辅,定论“以是得之,以是守之,传世数十而民不叛,岂有他道哉”。直接表明儒家思想不但可以“守成”,更可以得天下,而且这样以“德”得到的天下才可长久。
在正论部分,苏轼将周以后的纷乱归结为“德”丧而“智”胜,一直延续至汉初,虽天下一统,但所用之人全都是机谋巧辩之徒,刚刚得到的天下又险些因此而易手,这样,才有了大臣叔孙通 “儒者难于进取,可以守成”之言,但经过多年战乱,民风败坏,儒家礼乐已经失去了民众的基础了,以致后来数百年间虽也有上下相安之时,但都不如前面所说那三位圣人,进守都只以儒家思想为依托,才得以“源深而流长也”。
最后,指出本题更深一层的意思:“儒者,譬如五谷,可以养生”,但遇到疾病时,当然需要象谋臣、武将这些猛药。春秋时宋襄公不等敌人列好战阵不出击,是以为五谷可以治病;而秦始皇焚书坑儒筑长城,是拿着猛药当饭吃,前者根本就不知什么是儒家真正的精髓,而后者在坑儒之时也把自己的坑挖好了。
意尽而止,苏轼第一个交卷,朝仁宗皇帝刚才坐过的御座行了大礼,收拾停当,出紫宸殿,往东再出东华门便到了宫外。
阳光特别的亮,不少考生的家人和佣人都围在一起,等自己人出来,见了苏轼,都张大了嘴,纷纷打听这是谁,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苏轼也不理他们,在一间茶棚里找到老泉,刚说几句,子由也进来了,见到苏轼,二人击掌相庆。
老泉叫哥俩背出个人所做,子由在立论上答得和哥哥一致,说理比哥哥更细,论得很足,只是在用典论据上稍嫌不足,会叫欧、梅等几个大家看出功底的些许欠缺。
这些都在老泉意料之中,今天绝不会再去唠叨什么,父子三人起身,从围观他们父子的人群中挤出了茶棚,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身轻如燕地奔向樊楼,文同在那里订了丰盛的酒席,等着给两个表弟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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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6:03 |只看该作者
司马光在苏轼还没说这番话时就已经到了王安石的身后,见苏轼说话,便没插嘴,这时见自己如再不出手,怕韩琦、范镇那边非拍桌子不可了。伸手一托王安石腋下,低声道:“宫里有旨到”。随即拉着王安石就往外走。他以为王安石醉了。
王安石一笑,冲苏轼几个点点头算是告辞,推开司马光的手,大步走了出去。司马光跟着也走了出去。
欧阳修暗暗舒了口气,才发现老泉已经离席了,扭头寻找,见老泉正在书桌那边写着什么,便没在意,赶紧给韩琦、范镇二人斟酒布菜。范镇仍旧黑着脸,韩琦倒笑着道:“这个介甫啊,还记着当年我给他的冤枉哪,这个过节看怎么化解掉才好”。欧阳修连连点头。
范镇一挥手道:“人各有志,何必苟且!”。
韩琦道:“如今朝中亦有不少人推崇介甫所论,如再为私情所囿,各执一端,势必又会有党争之议,此种朝议欧公感触最深,后患无穷啊,退一步说,于你我暂且不论,于朝事恐有不利吧,当今的脾气你还不知?再弄个两败俱伤……”。
一番话说得范镇、张方平、欧阳修连连点头,说不愧当今如此倚赖韩公,真好一个无私能容的相公。
韩琦笑道:“我们就不必如此了吧”。大家一笑,张方平起身说去看看老泉诗做得如何,其他人开怀畅饮起来。
这里刚刚安定,陡然听见屋外廊下王安石又在大声说着什么,象是在和谁吵架,随即见司马光一脸无奈摇着头回来了。几个老臣见状对视了一眼,也都摇了摇头。
忽又见隔桌一阵骚动,几个年轻人正在墙边挂一幅字,不少人围过去。原来是老泉即席做了一篇文章,大家都争相去看。
欧阳修道:“既是老泉所做,我们也去凑个热闹?”。韩琦、范镇说“好”。起身过去,全屋人都聚在文章下抬头观看。
欧阳修道:“哪位贤弟给大家念诵一下?”。
章惇说:“我来”。
旁边有人道:“还是叫子瞻、子由来念吧”。
苏轼站过来大声念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众人纷纷点头,悄声评说:“起论严谨,立意深远而神气内涵,直逼先秦诸子啊”。
但继续往下听,人们先是噤声不语,接着有人便笑了起来,这笑声有传染力,随即招来满屋人的哄堂大笑。
原来老泉接下来是在骂王安石了——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司马光紧挨着苏轼,在听到“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一句时“噗哧”。笑出了声,又听到“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时笑着摇头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范镇边笑边摆手叫司马光不要插言,张方平偷偷看着欧阳修,欧阳修手捻胡须一脸微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韩琦脸色有些淡然,那是在对一介布衣在大庭广众面前嘲损大臣的做法表示不满。
好在老泉的结尾实在老道,不仅叫韩琦无话可说,还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叫老泉自己都在心里佩服自己了——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众人交口称赞着散开重回席间,范镇、张方平二人得意地在欧阳修面前大谈自己慧眼独具,欧阳修不吝美言,将文章评点得连老泉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韩琦只微笑着边听边呷酒吃菜。有胆大的举子过来,邀老泉过去给大家讲述文法,欧阳修马上应允,老泉只略一推辞便去了。
没了王安石,来了苏老泉,气氛更显得热烈,这回才是真正的诗会,曾巩、章衡、章惇、曾布、苏轼、子由等都纷纷即席赋诗。大堂里诵诗、鼓掌声不绝,酒菜流水般上下,一直到深夜才散。
苏轼和子由与大家一起立在府门外送老臣们回家,韩琦在苏轼面前站定,说:“今日欧公府上蜀风袭人啊,你与介甫的辩论可惜甫才立论,不然定是一篇好文章”。
苏轼慌忙说:“有辱师长雅闻,苏轼狂妄”。
韩琦顺着话头道:“嗯,今后是要多想想‘心气内敛’这句话”。说罢拍拍苏轼肩膀,出门上车。
苏轼目送韩琦的车走远,心里有一种甜蜜而又慌乱的感觉,想着韩琦留下的这句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年初一黄昏,范镇带着苏轼和子由,一同来到范仲淹的府上,给范夫人拜年。
因是在丁忧期间,范府的大门依旧用黑漆罩住,门楼和院墙上荒草如帽,只是两盏白纸风灯被摘了下去。这座正门三年之内是不得打开的,范镇带着二人绕到后园,老三范纯粹从角门将三人迎进府里。
一进院,便觉一股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只见几十丈见方的后花园全被打理成整齐的田垄,雪化成泥,带着一股田野特有的清香。田地中央放着一张香案,香案上的香炉里,三只筷子般粗细的香已经燃烧了一半,香炉周围撒着五色杂粮,一望而知,那是在祭天,祈求年来五谷丰登。苏轼和子由知道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三亩家田,范仲淹在时为叫子孙不忘贫寒出身,将花园改为田地,家人自耕自食。
范镇点头道:“好,你们弟兄不忘父志,希文不远,应该欣慰啦!”。
范纯粹低头道:“谢范叔叔教训,侄子们本当如此”。
正说着,见范纯礼从前院急急地迎过来,身上的还粘着些泥土,见到范镇,因为还在热孝中,行了跪拜大礼。苏轼和子由慌忙闪开。
“纯仁又去了义庄吗?”。范镇扶起范纯礼问道。
“是,大哥在苏州义庄”。范纯礼一边答着,一边叫范纯粹去安排酒饭。范镇连忙止住,说坐坐就走,回头拉过苏轼和子由与范家兄弟相见,大大地将苏家弟兄夸奖了一番。范家兄弟听说在欧府苏家父子戏耍王安石,大呼可惜,错过了这场热闹。苏轼见纯礼和纯粹一样的豪爽有趣,心里那些拘谨也就没了,四个年轻人全没有布衣、豪门的芥蒂,说笑起来很是随意。
见过范夫人后,范镇说:“你们少年们多亲近亲近”。叫范纯礼兄弟俩领苏轼和子由到园子里去走走,他和范夫人在客厅闲话。
“贤昆仲和我们贫寒举子相交全无挂碍,真叫我们兄弟感激”。苏轼说。
“子瞻兄哪里话?”纯礼停住脚步,笑着对苏轼道:“且不说你们的才名近来已经在学子中广为流传,即便是未闻你们的名气,难道就可依仗父辈功业托大不成?我们不都是孔孟之徒、莘莘学子吗?倒是我们弟兄该羡慕你们才是,我们除服后就得受朝廷荫封,想到考场上与天下学人一较高低都没机会”。
“就是啊”纯粹也道:“将来到了官场,说自己是靠父辈入仕的,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还有,子瞻兄,我们大家一见如故,以后莫要再‘贤昆仲’什么的客套,多显得生分,老气横秋的”。
苏轼和子由见范家兄弟如此坦诚相见,心里高兴的不行,子由拉着纯粹的手道:“到京师这些天,今天能结交你们,就是考不取也没什么遗憾了”。苏轼则只是笑,显得傻乎乎的。
纯礼扶着苏轼的肩膀道:“其实我们兄弟三人早就从王诜那里听说了你们的大名,大哥最是高兴,可惜他年关必须去苏州义庄那里照料,不过没关系,过了正月他肯定回来,那时你们也才过省试,到那时叫大哥为你们摆水酒道劳”。
四个人说笑着来到园子里,苏轼看着满园的田地,感慨地说:“范公的这个园子在全国百姓的心里早已是一块圣王之地啦,民间都说这块地每年收的都是五色谷”。
纯粹笑道:“我们也听说过,可是吓了一跳,帝王家才是有五色谷呢,百姓们不知就里,叫朝廷听见了,怕要问个蓄意谋反的罪呢,亏得当今宽宏,一笑置之”。
纯礼也笑道:“一个范府的五色谷,一个狄府的七色夜光,都成了京师的神话了”。说罢摇一摇头,一脸无奈。
苏轼听纯礼说起狄府,心里一动,见范家兄弟都在苦笑,一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只好低头不语。
子由却一语道破,他仰望着天,长叹道:“为官真难啊!”。
纯礼冲子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领他们在园子中散步。
话题转到王安石身上。纯礼说起大哥纯仁对王安石还是很欣赏的,




……



正月十五夜,皇宫前大放焰火,百姓人山人海,都期待着一睹龙颜。仁宗因身子不便,只在宫门上看了会儿烟花便回去了。夜幕降临,由各地进贡的灯布满御街,照得全城无处不如白昼一般,汴水河上,十三座桥被装点得如巨龙卧波,百姓都出门观灯直至深夜,汴梁成了一个不夜城。
唯一受苦的是举子们和监考的大臣,眼瞅着热闹不能凑,因为再过几个时辰,考场就要开闱了。
叫人又爱又恨的会考终于开始了。
太阳好象可怜这些捧着手炉在清晨的寒风里苦思冥想的举子们,特意把天放得很晴。这是礼部的初试,又叫省试,只考策论,后面还有复试,要考五篇义对,都通过了才能参加在皇宫里由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只有在殿试上位列三甲,才算真正考取了进士。每年春末夏初之际,多则两三百,少则一百多人将从此步入仕途。
初试的阅卷紧锣密鼓,半个月后就得发榜,后面还有更累人的复试等着呢。要干的事可不少,誊录官须将考生的墨卷用朱笔重抄一遍,以免考生用笔迹作弊,然后交阅卷官批阅、海选,最后将待选考卷一并交到编排评定官梅尧臣及校检官们的手里,由他们和欧阳修、范镇等主考、副主考官一起酌定上榜名单及名次。
十天后,五百多封卷子摞在礼部大堂的桌案上,被锁试关了十多天的欧阳修和范镇、梅尧臣等人强打精神,在那些字句中揣度着考生们的起承转合及立意高下,这还真是件苦差。
考题为《刑赏忠厚之至》,取《尚書》中“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一句孔安国所注:“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之意。
有的考生在起首中点出题意,随后缓缓议来,也有起首即起论的,但不管怎样,其用典必须准确、贴切,至于对题目是肯定还是否定倒无所谓。
由于自晚唐以来西昆体和太学体的浸淫,考卷中大都是因文废意的四六骈文,粗看华丽精美,读罢却不知所云,叫痛恨此类颓靡文风的欧阳修和梅尧臣摇头不已。
此时,梅尧臣正在重新看一份试卷,因为这篇文章太老道了,凭直感他看出这是欧公首席弟子曾巩的试卷,再读一遍,越看越肯定。
文章一上来既不对偶也不用典,而是用一句朴实的“尧、舜、禹、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这样将点题、立论、论点一并带出,毫无拖泥带水的做作,正是欧公大力提倡的古文之风,不是曾巩是谁?!
梅尧臣将卷子递到欧阳修面前,欧阳修细读一遍,点头道:“定是子固,看得出他最近又有长进了,你看这句‘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典出何处?我还真是不知”。
梅尧臣道:“子固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将来必有一番好前景,排在第一吧”。
欧阳修说:“不可,我们还是避讳一下为好,况且这只是初试,还是放在第二吧,再找一篇相差无多的放前面”。梅尧臣点头,在弥封上写下“第二名”三字。
又过了三天,试卷终于都阅完了,名次也已排定。众位大臣聚齐听梅尧臣开封唱名。
梅尧臣撕开第一名的弥封,犹豫了一下,大声念道:“第一名:建昌军曾巩”。
范镇以下众人都频频点头,心说这头名点了曾巩,大家的辛苦就算没白废。欧阳修却吃了一惊,这前三名的卷子自己揣摩了好几遍,竟走了眼不成?但已然如此,已不能更改了。可那篇第二的是谁?难道是……
果然,梅尧臣唱出了“第二名,眉州苏轼”。
这一来大家都“哦”了一声,然后都朝欧阳修和范镇笑了,有人还悄悄向范镇抱拳以示恭贺,范镇满脸是笑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哪里知道,如果不是欧阳修和梅尧臣的一番手脚,他保不准会从椅子上蹦起来,须知这第一和第二可是差得远去啦。
第三名是一个叫程颢的,子由排在第七,章惇第三十五,晁说之第五十一,章衡第七十,曾布第一百二十九。
梅尧臣这里唱名,那边书记官写榜,三百多人的名字写了多半个时辰,随即欧阳修拿出礼部的公事文书,将前三名的名字添上,一并交给在门外等候的禁军首领,首领接了,高喊一声 “放榜!”。
礼部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欢呼声顿时传了进来,原来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了。
大臣们看着门外,一身轻松,互相道喜、道乏,随即纷纷散去,急匆匆回家了。欧阳修和范镇、梅尧臣等人又商议了复试的一些事情,才从角门坐上便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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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回头,原来司马光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站在圈外。老泉看见,拉孩子到跟前说话。这孩子叫范祖禹,是范镇的侄孙,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范镇,范镇待他比自己的亲孙子还要疼爱。这孩子也倒争气,读书很是用功,今天范镇叫司马光带来,好叫小祖禹感受一下这天下文人荟萃一堂的气氛。
司马光刚才和祖禹一直在书房瞧书,瞥见大家围着王安石,不知他在说什么,近前才听到,便走进来,冲大家呵呵笑着,说:“外面太凉,我们还是回屋里喝一杯暖和暖和”。边说边朝王安石使了个眼色。
王安石也觉出了,便也笑道:“在下臆说,诸位听听便罢”。随即起身和司马光一起朝屋里走。就听得老家人也道:“诸位先生请入席,我家老爷和各位大人已到,现在大堂等候各位”。于是大家鱼贯走进客堂。
就见欧阳修、韩琦、范镇、张方平等已在座上闲聊,过堂里挤挤茬茬地布了七八张桌子,在通向客厅的尽头还摆了书案、笔墨纸砚等物,廊柱间拴着绳子,这些都是预备着酒席间大家作诗作文用的。
欧阳修起身招呼大家入座,道:“先坐好,一会儿老夫给大家引见”。大家纷纷坐好,足足坐满了八张大方桌。家人斟酒布菜,一时间欧府内酒香袭人、春色满门,韩琦、范镇、张方平等看了,心里不禁对欧阳修很是折服。
由于文彦博和富弼不在,韩琦虽说比范镇、张方平以及欧阳修都小一岁,仍被推到了上首,因为这里只有他威望最高,官位最也高,韩琦做三司使多年,掌管国家所有赋税、财政收支以及盐铁茶酒的专卖,号称“计相”。此时刚又新调枢密使,总管全国军事。
几位老臣特意叫老泉一起坐了首席,老泉因有韩琦在,谦让了几句,韩琦便拉老泉在自己身边坐了。老泉端坐好,拿出一副淡然的表情遮在脸上,范镇和张方平见了暗暗点头,觉得老泉拿捏得不错,布衣与首辅同席,千余年来也不多见啊。
欧阳修领曾巩、苏轼、章惇等此次应试的年轻人过来相见。苏轼见了韩琦这位被公认为本朝最有才能的名臣,感觉和其他老臣不同,韩琦长相威武,俊秀中饱含英武之气,见到几个青年人也不说话,只点一下头,那眼神叫陌生人见了,先在心里生出些惕憟的感觉来。
不过因为老泉在场,韩琦倒是特意朝苏轼和子由笑了笑,二人顿时倍感殊荣。
司马光和王安石、欧阳修的长子欧阳棐等年龄稍大的分到各桌去充当酒官,司马光被分到苏轼哥俩和章惇、章衡、范祖禹及曾巩、曾布一桌。大家刚归座开始互相敬酒,王安石便凑过来,从司马光努努嘴说:“我俩平调一下吧,我刚结识了两个小朋友,还没亲热够哪”。
司马光笑道:“我怕的就是你那张嘴带坏了这几个英才”。无奈王安石赖着不去,司马光只得换到他那桌,还特意把范祖禹叫了过去,看来司马光还真是怕小祖禹被带坏了,气得王安石咬牙切齿地哼哼:“改日我非去你家当教席去不可”。司马光道:“儿子可舍,这禹儿可是我的眼珠子”。
由于有主桌一班老臣在,大家显得有些拘束,说话也不敢大声。范镇见了,大声道:“欧公今日此会不输兰亭修禊盛况,大家别因为我们几个老朽坏了这难得的盛会,又是过年,大家放开了,吟诗斗酒、射壶行令,给这欧府多填些喜气啊!”。
他这一说,各桌酒官方领头敬酒布菜,推杯换盏的渐渐热闹起来,有行令的,有分韵赋诗的。欧阳修叫家人侍侯笔墨,谁做出诗词便可书写出来,悬于廊下供大家品评。
王安石说要赋诗,章惇却还要王安石继续刚才的话题,苏轼同意章惇的主意,说诗乃小技,为吏才是大节。王安石因有韩琦、范镇在,也懒得显派自己的诗才,刚才他换座位其实就是想离这二人远一些,此时听章惇如此说,便也乐得与这几个俊朗的后学随意聊聊天。
韩琦和王安石的过节说起来已有好些年了,那时王安石曾是三司衙门的检校文字,直属韩琦管辖。那时的王安石比现在还自负,私下常和同僚一起议论韩琦的处置失当之处。一次,韩琦听他又在说怪话,便派人叫他来自己的公事房,想约束一下他,同时也看看此人到底是否有真才实学。那王安石邋遢着就去了,韩琦一见他那副德行,气就不顺,问他是否行为荒唐,要不怎么会连官服都弄皱了?!王安石见主官竟如此看自己,来了犟劲,干脆一言不发,由着韩琦数落,及至随后被外放了一个舒州通判。
王安石和范镇倒没什么真正的冲突,只是范镇身为御史中丞,对各级官员的作为了如指掌,王安石一些针对朝廷的议论,范镇听后极其刺耳,曾参过他“狂悖无知”。那折子虽被仁宗以需广开言路为由驳回,但过节已经种下了。
其实朝中很多人都知道王安石这执拗的性格,包括仁宗,仁宗用人最重的是道德品性,至于经略之才倒不以为重,王安石的人品在朝中是叫人折服的,他的政见也很有一班人推崇,仁宗也有所耳闻。仁宗最近刚看了王安石那封后来叫神宗拍案叫绝的万言折子,感觉这个人确是才量过人,但其策略也确是如范镇所说太过狂悖,但这是自己叫百官广开言路的结果,不能批驳,便随手压下了。后来无意间问过几个大臣有关王安石的人品政绩,消息传到王安石这里,叫他很是激动,猜测朝廷可能要重用自己了。
此时的他便是这样的心态,所以心里根本就没将韩琦、范镇的在场看得多重,对苏轼、章惇他们说话不仅没什么忌讳,声音还不小,不一会儿这桌便又成了满屋的中心,不少人朝这边看,用耳朵听着这边他的高谈阔论。
在一群赴闱的举子中间,话题自然就由刚才的病民之痛聊到了国家选材上,王安石于此更是津津乐道,就见他掰着指头道:“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此乃取材之大道也”。
见众人都竖起耳朵,他呷了口酒接着说:“你们自幼苦读经书,至今可曾知道什么是济世之学?可曾知道如今加于百姓之身的赋税共是多少?朝廷每年将这些收入用在何处?更不用说将我朝《大宋律》通读一通了!学以致用,你们说你们即便此次高中三甲,于国于民又有何用?!故!愚以为,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而此学断非尔等之学,乃学校之学也!如此,则士子成就于先,国家有备于后,实乃大幸事也!”。
众人纷纷点头,恍然大悟一般,那章惇和曾布甚至鼓起掌来。
苏轼原在庭院时听王安石于百姓疾苦痛心疾首很是钦佩,但这番谈吐一出,就觉得和自己所学所想很是不合,心里便有些嘀咕,拿眼扫了一下子由,见子由冲他偷偷摇一摇头,便知子由也一样听得不顺耳,于是收拢心神,仔细地边听边快速地消化和思索着。
听王安石继续道:“何谓养之呢?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
苏轼心道:此话倒是中肯,不过历朝历代大多都是如此啊,官吏无非是国家之手足,又有哪朝真心为民而罔顾自己手足的呢?看看子由,子由抿抿嘴,显见的是和自己一样心思。
那边欧阳修一边和几个人说话,一边留心倾听王安石的高谈阔论,不时拿眼扫一扫韩琦和范镇,生怕这二人听到什么刺耳的压不住气。
对这位自认做自己门生的王安石,欧阳修一直是以同僚加学长自谦的,欧阳修自因参与“庆历新政”。被贬滁州后,将心思全化在了文章和修史上,对朝政宁可不问。与王安石交往后,私下对他的的政见很是嘉许,两人于文章一道更是心气相通,时间一长,二人便成了亦师亦友的一对儿文坛龙虎和政坛契友。
接着听王安石又将“取”。与“任”。解释了一通。苏轼这回也没听出多少新意,便在心里对王安石有了另一番评价,本想坐到席散回去便罢,但王安石接下来的话叫苏轼不得不出言相辨了。
王安石说:“何为立国之本?非他,财也!国不富则不强,不强则非但外王无力,内圣亦奢谈耳,然我朝治财之所谓大略,无非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岂知天下公患非不足也,患在庸才治财无道耳!”。
这番话说出来,除了章惇鼓掌,连先前一直叫好的曾布等人都没敢吱声。也是,都是未曾步入仕途的举子,本就对治国方策知之尚浅,几个应考明经科、宏辞科的根本没在这方面用过功,考进士科的为了应付策论也是临时抱佛脚,象章惇、章衡、曾布诸人都是听个热闹,回去好给自己的卷子里加几个论据罢了。当然,日后章惇、曾布在官场里可着实有一番表演,是不是象司马光所说中了今日王安石的毒呢?还真不好说。这是后话。
此时范镇那里真的开始生气了,王安石此番议论矛头直指韩琦,若是在公事中当面说出这番话倒没什么关系,可这是在欧府的私人聚会上,听的人还是一群年轻的待考举子,你王安石安的什么心?手举起来朝桌面拍去,同时就要起身。
好在手腕被韩琦一把攥住了,顺势一拉将范镇又按回到椅子上。
韩琦也没用眼看范镇,却对张方平和老泉举起酒杯,脸上笑着,嘴里道着闲话喝酒夹菜。
这二人瞬间的动作几个人都看见了,张方平虽然和范镇一样心思,但刚和欧阳修重修旧好,自己不好有所举动。欧阳修也怪王安石说话太过,但如若过去相劝,反而会将谁都不知道的事情捅大了,急得一个劲儿用眼盯王安石,希望他即刻刹车,可王安石偏偏扫都不扫这边一眼,气得欧阳修干瞪眼没办法,连苏老泉告罪离席都不知道。
这些话别人一时分辨不出对错,苏轼心里可是彻底吃透了,子由也对王安石有了总体的把握,哥俩心思一致,对了对眼神,苏轼朝王安石说话了:“兄长所论极为精到,但愚弟有几处不敢苟同”。
苏轼字斟句酌地说:“如学校之举,原为晏子首创,兄所言治财理国之道也全取自商鞅,又如允能取材等也都是战国诸强所用之法,如此这些俱可取一时之利与一时之强,但随即皆以国破家亡为终。兄长所讲为何听来俱是如战国法家所言,与千年来施仁政于民以求国运长久之共识相去如此之远呢?”。
苏轼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但因为王安石一番议论也太显得突兀,人们还懵着,无人说话,这几句话便在一片安静中字字都送到人们的耳朵里了,包括主桌上几位老臣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安石象是一个孤独的棋手忽然找到了对手,脸上顿时泛起兴奋的潮红,拍拍苏轼肩头,大声道:“贤弟真不负欧公如此器重,但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大势所趋、物极必反。修身、齐家非只孔孟一派,儒、道、释皆有可取,难道治国、平天下偏抱残守缺,独守一部《论语》便强了我大宋不成?”。
这话就更是过分了,在座的即便不是读书人也听得出,他这是在说太祖时的开国宰相——那位没读过书,自言靠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
曾巩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见苏轼首先象王安石发难,便接住话头,道:“小弟倒是以为,国之大法本为顺时适变,不必尽是因循古制祖训,而儒学之大道乃立国之本,不可废弛,也不可不一。以兄长之言,我朝可以尽奉儒、道、释三家宗旨,那,自唐太宗以来所制科举之制,岂不一朝尽废,国家致财又用何人?”
王安石挥手道:“好,子固既然说到此,我便将我十几年所思得出的治国大义说给你们吧,你们挺好,哼,唐太宗算什么,要治国,就必须取法尧舜,那时是个什么样子呢?说到底一句话:君王之权至高无上,天下财富尽为国有,人须属于国,财产属共产”。
满座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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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介绍那年轻人,原来这人叫吕惠卿,他父亲曾是狄青剿侬智高时属下的将领,不幸战死,狄青便收了他在自己幕府做事。狄青致仕后其他幕僚各奔新主,他却一直在狄府侍侯着,不曾离开。大家听说,不免对这个青年心下生出好感。
忽见老家人急匆匆跑进来道:“范老爷、夫人,皇帝临幸”。
大家顿时慌做一团,范镇也没想到仁宗这时会来到狄府,待要先去大门接驾,见老太监已到了屋门口,伸手拦他道:“口谕”。
大家一起跪下。老太监接着宣旨:“孤家今天到狄府只为看望病人,可常服相见,无须拘束”。
范镇口称接旨,回头示意苏轼、子由、吕惠卿三人马上离开。吕惠卿一拉兄弟俩,三人躲到靠床头的屏风后面。
仁宗已到了院里,范镇、司马光、狄青夫人慌忙在阶下雪地里跪下接驾。仁宗“哦”。了一声道:“范爱卿也在这里”。
范镇回道:“臣与狄青隔壁居住,适才狄家告知狄青不豫,故此前来,司马光因与臣正勘定乐律,也一同前来”。
仁宗笑道:“好好,你们大臣之间本应互相扶持才对”。说着进屋来看狄青。
狄青依然昏迷不醒,仁宗俯身看着他,良久,范镇道:“陛下安坐,有病之人体衰气恶,恐于龙体不好”。
仁宗慢慢坐下,眼里已含了泪,向狄青夫人道:“狄爱卿脸上的刺字,入殓时一定要洗去”。又叹了口气,环顾着屋内,见诺大的屋里只一些简单的家具,且都已显破旧,缓缓道:“孤家这是第一次到狄爱卿家,没想到狄爱卿身为国家重臣,如此清廉自重,唉,都怪孤家粗心啊”。
此时屏风后的三人均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苏轼听皇上如此动情,心里很是感动,大着胆凑近一条缝隙往外看。
只见仁宗微胖的身体,着着赭黄龙袍,鬓角花白,脸上显得有些臃肿,半边嘴向下掉着,大概因为去年中风留下的后遗症,难怪说起话来有些含混。
又听范镇忙跪下道:“狄青清廉自重本是为臣之道,陛下龙体初泰,万勿劳心,臣等为狄青受此隆宠谨扣皇恩,臣冒死以谏,请陛下稍事休息,起驾回宫,万不可因狄青之病,劳顿龙体”。
仁宗摆手说:“不妨”。门外太监递进毛巾、茶盅、水盂等,仁宗擦脸漱口已毕,转脸问司马光:“司马光,你身为外臣,近来常越位言事,为什么?”。
司马光只觉浑身一凉,头发根发乍,慌忙跪倒在地。范镇也是一惊,转脸看着司马光。
到底是世家子弟,司马光即刻回过神来,禀道:“微臣曾为建储之事多次上疏,以为建储之事事关国祚,乃天下第一大事,臣虽位卑,不敢不为国事所思所想,如陛下纳臣直言,臣愿领越位言事之罪,虽万死亦心安”。
仁宗“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你看宗室之中,谁可备位东宫呢?”。
司马光此时暗叫侥幸,亏了刚才在范镇那里有过一番谈论,便轻舒口气,从容答道:“此事微臣未想,臣以为储君之人选断非臣子所想之事”。
仁宗轻轻说了声:“好”。叫二人平身坐下,缓缓道:“你二人尽忠为国,孤家知道。自孤家染恙,以前所有进言建储的扎子全没有了,惟独你二人的折子仍在,可见忠心。不过你们不知孤家的难处啊,孤家自鄂王早卒,膝下已无子嗣,早年将濮王二子领养宫中,资历尚浅,有待磨练,其他诸王亦一时难以勘选,今日在此,孤家知喻你们,你们今后可以密奏备选之人,并教你二人进迩英殿为二皇子侍讲”。
二人扣谢,仁宗又安慰了狄青夫人几句,起身靠在太监肩上,拖着因为中风而很不方便的身子出门上了御辇。众人跪送出府,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随即见一位抱着诊包的御医匆匆进来,进屋给狄青诊脉。那狄青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嘴里喃喃的念叨着:“我家到死也不冤枉了”。
范镇见狄青眼瞅着不行了,可要说咽气也说不定到几时,正不知如何是好,亏了这时狄青夫人想起了他们,叫老家人送大家回府。范镇说也好,叫老家人只要看狄青一醒立刻过去叫他,四人又回到范府。


老泉已用过饭,在书房翻看闲书。范镇安排几个家人过去到狄府照应,又叫重排了席面,大家吃饭。
苏轼不知怎么,心里象堵着什么似的,吃不下,子由也是。范镇独自抿酒,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饭桌上一时鸦雀无声。
司马光见状,对苏轼和子由道:“你们怎么不吃不喝的,还在想刚才的事?”。
范镇也发现这小哥俩面前酒饭几乎未动,便举起杯来说:“子瞻、子由,第一次到二公家便叫你们跟着劳累了,来,二公谢你们哥们一杯”。
于是席间开始活跃起来。范镇简单向老泉说了刚才仁宗看狄青病的事,然后问司马光:“你看当今对你我最后的话,有几分是真?”。
司马光知道范镇所指,是仁宗最后密旨叫二人暗中勘选太子之事,思量片刻,答道:“七成吧”。
范镇点点头,想了想,一笑,道:“从此你我可是将项上这颗头寄存在铡刀底下啦,嘿嘿嘿”。
大家听他如此说,一时答不上话,便又陷入一片寂静。范镇见大家如此,打岔道:“子瞻、子由,你们今天有幸得聆圣音,造化不浅啊,呵呵呵”。
苏轼见范镇说到自己,便想趁机解开自己心中的疑问,就问道:“二伯父,刚才听狄老夫人说话,似乎狄老大人已被皇上遗弃,怎么今天皇上还会到狄府看病呢?”。
“哦,我这贤侄还真是个有脑子的”。范镇笑道:“难怪你爹和百禄都极力夸你”。说着喝了口酒,正容道:“你们兄弟应试之后也一定会走上仕路,今天是我随便和你们聊聊天,水过地皮湿,风吹乌云散,明白吗?”。
苏轼和子由连连点头。
范镇便缓缓道出了一些连老泉都不清楚的一些事来。原来这大宋自开国以来内忧外患就从未停止过,外敌先是辽国,后是夏国,内乱先有四川王小波,后有西南侬智高,而由于大宋特殊的军制,不仅领军者都是文臣,就是士兵也是训练无方,所以大小八十余战,大宋的胜仗屈指可数,而这屈指可数的几仗,便是狄青指挥的。
功劳高了,国人的敬仰高了,皇上手里参狄青的折子也越来越高了,有人说狄青家的狗额上长了一对犄角,夜里还有奇光在他家的院子里闪现,去年京城大水,城内有些地方水深达一丈二尺,唯独狄府院内连地皮都没湿。这一切都预示着着狄青有帝王之兆。
于是皇上纳众臣之言,将狄青由枢密使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到京城眼皮底下的陈州做通判去了,今年夏天因病告假,回京城家里修养。
范镇说完,见小哥俩低头不语,便哈哈一笑,话锋一转聊起了别的,大家于是另起话头。
苏轼一时脑子里狄青的影像挥之不去,可怎么也捋不出个头绪,听着大家山南海北的,眼有些发直。范镇笑道:“子瞻还在想朝中的事儿吗?这可不是一时能勘破的,今后你入了仕途,有的是功夫体味”。
苏轼道:“我不是在想朝中的事儿,我是后悔为什么不是去年来京,那样,我就能见到范文正公了!”。
苏轼说的范文正公即是范仲淹,十几年前,韩琦、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这班庆历新政的老臣,在苏轼八岁的小心灵里留下了很深的崇拜之情。这次进京,韩、富、欧阳都能得见,惟独范文正,不幸在去年便因病谢世了。苏轼由狄青想到范公,心里很是怅恨。
范镇点了点头,道:“是啊,你和范文正缘悭一面,实是一大憾事,不过,你既有心,过几日我带你到范府去一趟,他那三个公子颇有乃父之风,比你俩也大不了许多,你们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
苏轼和子由一听,顿时起身做谢。大家举酒畅饮,一直喝到天黑才散。


年前的东京好一番热闹。大宋全境无战事已经好几年了,到处是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们对苦难的记忆总是消失得很快,就连去年的一场大水,也没给这座城市留下什么痛苦的痕迹。
从腊月二十四小年开始,一直到除夕,御街上人山人海,雪早已扫净,风也随着人们的心情变得和顺起来。二十四的黄昏,宫前还放了鞭炮,随着满城硝烟的香味儿,家家开始祭灶,惹来羁留京城的待考举子和商人们一片思乡之情。
苏家父子不免也有些想家,苏轼新婚刚过一年,子由更是刚出蜜月便进京来了,想媳妇不好意思说,只是埋头读书以解乡愁。好在有老泉在,父子三人一起把外面的热闹关在了窗外。本来范镇、文同都让到自己府上去住,老泉怕应酬耽误了哥俩儿的功课,便一一谢绝了,现在看来,还亏了如此,这小年里京城日日有说道,夜夜有饭局,什么就都干不成了。
转眼到了元旦,众臣上紫宸殿大朝,随后祭祖、祭天、祈福,又在集英殿领宴,一直热闹到中午,群臣都累得够戗。好不容易熬到皇上回宫,人们急匆匆互道了吉祥散去,欧阳修凑齐了韩琦、范镇、张方平几个回府,家里几十口人等着开宴呢。
欧府此刻正可谓群贤毕至,老泉带着苏轼、子由在和欧阳门下的曾巩、晁说之、章衡以及曾巩之弟曾布、章衡的小叔叔章惇等人相见,司马光也到了,梅尧臣、王安石临时充当了主人。众人趁天气晴和,在后花园池边树下闲坐。有家人将池面的冰凿了,又拿了钓竿、鱼饵叫大家钓鱼取乐。
好多人围着老泉攀谈,请教为文之道。原来这几天京城学子们从梅尧臣那里读到了他的那些书论,纷纷传播起来,似乎一夜之间老泉已隐隐名动京师。老泉自己也没料到,心下暗自得意,脸上却满是谦虚,不敢真的有一番议论,三两句回答了,也多是商讨的口气。
那边王安石带了苏轼、章惇以及子由在池边看别人钓鱼。这三人聊了一会儿便都厮混得象老朋友一般。这王安石活脱的一个嵇康遗风,天生的不好修饰,衣冠总是穿出个邋里邋遢的与众不同,话不多,可一句是一句的都说到根上,不过要是逢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就谁也插不进他的话了,非说到两眼放光、兴尽方休。
章惇也是个豪放的性格,黑是黑白是白,说起辽夏,就恨不得杀个寸草不留,和王安石、苏轼才初交,就有生死相许之意。刚才帮家人上房顶挂灯笼,嫌下梯子麻烦,竟从房顶一跃而下,唬得众人一片惊呼。苏轼打趣他:“子厚你今后杀人都不会眨眼的,看你赴险如履平地,早晚你一定会杀人的”。章惇哈哈大笑。
曾巩来得稍晚了些,带着几个弟弟和大家相见。曾巩岁数和司马光、王安石相仿,梅尧臣给大家介绍说:“子固带几个弟弟可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娘,竟教得几个弟弟个个才俊,此次春闱兄弟四人一同赴考,这也算我大宋近百年来的一大盛事啊”。曾巩连说:“子固汗下矣”。
于是苏家兄弟、章家叔侄又和曾家兄弟亲热一番,周围一片艳羡之声。
苏轼知道曾巩是欧阳修门下最得意的学生,见他从容敦厚,一派长者之气,很是让人亲近,又看今天所到之人无不气度不凡,个个堪称国士,不由得更对欧公钦佩,对子由道:“欧公可真是当代孟尝啊”。
子由早就看哥哥今天交了这些朋友兴奋不已,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就故意说:“我看就不尽然,不信你问爹”。
苏轼看着被几个年轻人包围着的老泉说:“爹不是也这么高兴?你啊,就你,总这么不温不火,以后我叫你哥吧”。
子由生气了,甩袖道:“不听活该”。
苏轼忙拉住:“好好,我听,我听,我这一辈子都听你提醒,走走,好不容易从书里出来,别又小性”。
子由道:“哼,爹说你一百次了,谁都是好人,早晚叫你吃亏”。
“我知道,知道,慢慢改嘛,看,爹过来了”。
老泉那里看不少人围着自己,怕太惹眼,就交代了几句过到王安石这边来。其实老泉一直在看着苏轼这边,他没见过王安石,但看他衣冠潦草,待人过于直介,心下一时也看不准,又见那章惇愣头青似的,便有些不放心,放下诸人赶紧过来。
王安石见老泉过来,起身让座,其实也没什么座,就只临时搬来的几个绣墩而已。老泉告了座,听王安石说苏轼好胸襟好才气,客气了几句,坐下听王安石继续刚才的话题。
王安石正在讲他在地方为官时的一些业绩,正在兴头上,就继续说道:“修渠不成说起来无非二字——‘无意’。何谓无意?说到底就是诸司官吏没想到而已,更有甚者,压着不报或犹豫不决,为什么呢?只不过是他根本分不清该地到底有没有水利之便,抑或是州官乘机贪脏”。
说着,抓了一把鱼饵,一棵棵往嘴里送着,接着说:“不过说句公道话,也不能完全怪罪诸司官吏,什么事到了州县衙门,说辞就全来了,朝廷拨的款子只抽头一项就去了一半,然后再朝百姓各等户收缴税费,那百姓们一年下来贡税倒去了多半,十室九空,就不足为奇啦”。一把鱼饵吃完,又抓了一把往嘴里送。
大家听他身为朝廷命官却如此不加忌讳地说话,有些吃惊,更有些刺激,倒少有人注意他在吃鱼饵,有人看见,可那里好当着这么多人提醒。
忽听不远处有人笑道:“介甫又在这里危言耸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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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6:00 |只看该作者
次日早上,欧阳修进宫接了明春知贡举官员分谴的圣旨,到观文殿召集一应人等议事。
此次副主考和编排评定大都按自己的推荐安排,四个副主考大都是崇尚古文文风的,尤其是御史中丞范镇,几十年同朝,早已同气连枝。俗称“小主考”。的编排评定官,由自己的门下、国子监直讲梅尧臣担任。这老头比自己还要大出几岁,但于文章一道始终协助自己不遗余力,甘心游走于自己门下,很是让人感动。
现成的体制都在,倒也没什么可议之事,举子的人数、考场、监考以及护卫禁军诸事安排已定,几人便聊起天来,聊到此次应考的举子中有哪些是经过官员举荐的事,范镇道:“昨日我一乡党来访,说此次春闱有其二子”。
欧阳修呵呵一笑,从袖中拿出苏老泉的文章递给大家,说:“此人叫苏洵,诸位看看他的宏论,可有荀子之风?”。
诸人忙接了看。欧阳修对范镇道:“昨日苏洵也已到我家里去过,是安道的保荐”。
“哦?”。范镇笑道:“安道倒也不因私费公啊”。
欧阳修呸了一声,说:“你俩早私通关节,合一起调度老夫来着”。
范镇忍不住大笑:“哈,你求贤若渴,我俩如此帮你,倒不领情,唉,这好人真难做啊,哈哈哈”。
欧阳修嘿嘿道:“如何是帮我?举荐地方贤良难道不是你们的分内之事?我可不领情”。
范镇哼道:“老家伙不厚道”。
两个老臣斗嘴,一旁那里梅尧臣早一目十行地看着老泉的文章,插言道:“不负谏台和安道的通力推荐,确是近年少见的好文章。只是这苏洵为何自己不来赴闱呢,以其如此才力,至殿试是不在话下的啊”。
欧阳修手指范镇:“他的乡党,他自然知道”。
范镇说:“好好,领主考大人命,我来介绍介绍此人”。说着咳了一声,见欧阳修也想听,便接着说:“这苏洵说起来是有些意思。要说当年也曾赴过童子试,可回来就不干了,说是叫人如防贼般监视着,受不了那罪,回家烧了所有的书,从此云游四方,不再近文章一道。到二十七岁那年,不知怎么,却又发奋起来,遍读书史。但有一则,赴考是决不干的。你们说他是不是个古怪?”。
一旁王珪插话道:“布衣朝天,终南捷径,这也是一条路啊”。
欧阳修摇头说:“我看也不尽然。那苏洵的两个儿子我见到了,很有些卓然不群的样子,这苏洵大半是将这光彩门楣之事都寄望于儿子了吧。你们可知他那两个儿子今年中举时的情形如何吗?”。
梅尧臣一拍脑门:“可是成都府路取了第一名的那个苏轼?”。
“正是”。
众人纷纷点头。梅尧臣鼓掌说道:“此次大考可真是才俊如云啊,光是兄弟、叔侄一同赴闱的就有苏家、曾家、章家数家,老朽这里怕要叨光诸位几杯喜酒喝了”。
范镇笑道:“你也太偏心啦,就这几家,哪个不是和你们欧阳大人的瓜葛,这酒我才没有摆的份儿,倒是你们大摆同门宴时,别忘了赏我几杯”。只说得欧阳修、梅尧臣得意洋洋的。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进来,报说舒州通判王安石与并州通判司马光候见。欧阳修一听顿时更加高兴,呵呵笑着:“这酒看来叫你赖定啦,凑数的越来越多喽”。
范镇听说王安石竟和司马光一起到了,脸上顿时显得不高兴,正色道:“王介甫可不一定喜欢和老夫同席哦”。
欧阳修忙低声说:“刚才还在说我……”。
就见二人前后进来。那王安石虽是一身官袍,却掩不住里面棉袍的起起伏伏,依旧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相形之下,司马光则更显出一股气宇轩昂之气。两人和各位主考见过礼,范镇与司马光连坐相叙,欧阳修则拉了王安石的手,问这次到吏部磨勘述职的情形。
王安石简单说了,接着道:“我和君实在吏部遇见,听说先生在此议事,便过来了”。一旁司马光也欠身道:“数年未见欧公,想念得紧,听说欧公继《唐书》之后又在修五代史,常恨自己不能追随左右,真是深以为憾”。
范镇拉着他胳膊说:“他那里同游如云,我可就你这么一个知音,天可怜见,你可别再投到他的门下啊”。
欧阳修笑道:“你和君实于乐理一道天下独步,哪个敢有奢想。不过君实治史有独到之处,一部《日历》修得着实缜密,我早就和吏部打过招呼,君实此次回京磨勘,一定扣住他,我们还要好好商议琢磨来着,你说不得要少有和他弹琴雅集的机会喽”。
“看看”。范镇抖着手说:“这老家伙见才就起意,连你都要从我身边抢去了”。
欧阳修哈哈大笑,道:“好好,罚我给你酒吃便是,趁安道也要回来,初一我在家设席,有你们一起乐的时候”。
当下大家散去,欧阳修拉王安石回府,司马光也到范镇府住下。


司马光和范镇相差十几岁,在他眼里一直是将范镇当做师长的。这不仅因为范镇曾与父亲司马池同朝,也因在音律修养方面得范镇裨益不少。尤其令司马光钦佩的是范镇此人秉直豪爽的性格,在朝中与包拯、张方平三人以耿直无私著称,令一些小人望而生畏。
范镇未等司马光歇息,便急急地拉他到书房,和他商议起奏请立储的事来。
自去年年底仁宗在大庆殿病倒,一晃已是一年了,立太子的事还是不见动静。本来前几年还有韩琦、狄青等几个大臣为东宫备位之事多次上表,可仁宗一旦真的病了,便再没人敢提及此事。这一年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范镇身为谏臣之首,责无旁贷地反复上折子请立太子。仁宗呢?既不批奏,也不召他进宫面对,折子一概留中不发,弄得范镇连冒死一谏的机会都没有,昨天好不容易得知仁宗微服出宫,本要拉着欧阳修一起再谏的,可当时的情景和仁宗冠冕堂皇的几句话,叫范镇话到嘴边都没能出口。
这立储之事可是不一般的,不仅关系到他大宋赵家天下的存亡,更关系到百姓的命运,当然还关系到当朝大臣们的荣辱。一旦国祚有变,轻则朝野动荡、国事颓废,重则兵戎相见、天下大乱。历朝历代为争皇位不知出了多少事。眼下皇上又有病在身,一些重臣们哪能不急呢?可到目前为止,朝中就只范镇、外官只一个司马光为此事多次上表,老臣文彦博、富弼、欧阳修都不置一辞,连此前极力进谏立储的韩琦也没了声音。
不过细想起来,也难怪这些老臣们。一则皇上大病初愈,大臣们如纷纷上言立储,皇上心里自然不会高兴,尤其这赵家几代皇帝都有个小心眼的毛病,催急了,说不定这杀大臣的先例就落到自己头上。再则,即便皇上准了你的折子,问你谁合适做太子?这可就坏了,你如果说出人来,便有了和宗室结党谋私之嫌,说不出人来,那你屡次上表却无成策,一样犯了为臣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律条。
眼下这二人就是对这棘手之事大为苦恼。
这司马光一家三代为官,祖父、父亲均是大宋的元老,他自己自然更是一心为国,再加上和范镇亦师亦友的关系,不忍见他单枪匹马地应付局面,便唯范镇马首是瞻,上的折子比范镇竟也不少。
当下司马光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随口问范镇,叫他估计一下宗室里谁能得进东宫太子位。范镇听了却长久不言,半天才缓缓说道:“君实,你我多次进言建储,已是将头放在了俎案之上,若再私议备位之人,你真不想活了不成?”。
司马光听了,不禁心中一凛,自己到底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没有京官的缜密心思,显出了稚嫩,便微红着脸道:“亏了兄长如此坦诚提醒,不然小弟如此卤莽,恐将追悔莫及啊”。
范镇继续说道:“你年后将留京为官,须慎之又慎,京里自从庆历新政以后,朋党之议甚嚣尘上,近几年虽说当今明察毫末,朝中还算安静,可当今春秋已高,建储之事前景不明,正是微妙之时,一定小心啊”。
司马光深叹了口气,说:“我虽然年轻时在父亲指导下于为官之道有所心得,但今后身处朝中,兄长还须时时提醒才好”。
范镇微微一笑:“你我之间无须有什么避讳,其实只须将一些关系弄清,再加上‘小心’二字即可”。
司马光还要再问些什么,家人进来说苏家父子三人求见。范镇叫家人将客人带到这里来,无须在客厅等候。一拉司马光道:“走,我给你介绍几个你一定喜欢的朋友”。
来到廊前站下,只见家人引着三人沿园中小路过来。司马光见三人均布衣打扮,那老者清瘦疏朗,着一袭青袍,那年轻二人,一个高瘦,一个魁梧,那魁梧的青年脸上一股朝气逼人,四目相交。司马光见他一双眸子清澈闪亮,是那种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而同时也是叫人一望而不想移开的眼神。那青年见他注目,眼里也含着笑点头示意,还没见礼,倒象是早已相识似的。
到了近前,老泉一揖到地:“御台兄在上,白衣苏洵这厢有礼啦”。
范镇哈哈笑着:“你个老东西,不怕孩子们笑话”。 不理老泉,过去扶起苏轼,问:“你是子瞻?”。苏轼又再抱拳道:“小侄苏轼,见过二公”。子由早也见礼,范镇又拉了子由。
老泉那里与司马光相见,范镇介绍道:“司马君实,我唯一的党人,音律在我之上,治史不在老欧阳之下。眉州苏老泉,当世高人,文章有孙卿子之风,哎,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欧阳老头子给的定语啊,呵呵呵”。
进到屋内坐下,范镇又让苏轼、子由和司马光见礼。白着眼对老泉道:“先见永叔,后来我这儿,你也太势力啦,我倒巴巴的替你保举”。
老泉笑道:“我赶了半个月的路,不歇息一回,喝得过你吗?”。二人大笑。范镇随即把刚才在观文殿上的情景说了一遍。
司马光那边和兄弟二人聊着,问:“二位贤弟可是范兄世亲?”。
苏轼道:“不是,父亲与二公早就相识,小弟只是与抚台张伯父二女之东床交游甚密,而二公之贤公子与其结拜……”。一时也觉得这关系太绕,不觉呵呵笑了。
司马光也笑了,觉得这子瞻很是可爱。
正要布席,见家人领着另一个也是仆人打扮的老头进来。范镇一见那人,脸色一变,急问:“你们老爷怎么样了?”。
那老头慌着跪下说:“回老爷,我家老爷今天一早眼见着认不得人了,老夫人急得不行,想家里如今不象过去,没个壮男家仆,思量着老爷您多年邻居,对我们一向眷顾,想求老爷您打发几个小的过去帮着照应照应”。
范镇跺脚道:“怎么早不过来,现在人怎样?”。
那老家人道:“小的刚过来时只是昏睡”。
范镇回身对大家说:“狄青可能不行了,我得马上去看看”。
司马光一听,也要一起去。范镇让家人支应苏家父子,急急地便要出门。
苏轼低声对老泉叫了一声:“爹”。老泉会意,拦住范镇道:“这俩孩子自小读书时便对狄老大人景慕已久,让他们帮你搭把手吧”。范镇说:“也好,那你自己就自便吧”。说完,四人急匆匆出了门。


隔壁狄府一片寂静,雪地上只粗粗扫出一条仅可走人的小路,屋檐下到处是化的雪水,房上的枯草依然还在,显见从夏天便没有收拾了。苏轼看着这些,想起小时侯自己对狄青等老一辈靖边大吏的景仰,竟一时回不过神来,难道这就是令国人引为自豪,敌国闻之胆丧的狄青的家吗?
大家径自进了狄青的卧房,见狄青夫人脸已哭肿了,叫一个范镇也不认识的壮年人搀着起身来迎,一见范镇,叫声:“景仁”。早已泪流满面。
那人轻轻打开帷帐叫大家看狄青,见狄青正昏睡着,灰白的头发散在枕边,脸色蜡黄,额角刺的“延安”。却更显清晰。苏轼知道这就是人们争相传说的狄青当兵时的刺青,后来军功卓著不断提升,仁宗见了,叫他用药水洗去,狄青说不,留着好让兵卒们知道英勇杀敌既可成就男儿功业。
看着狄青此时的脸,苏轼眼睛一下子变得模糊,司马光和子由也是一样,三人不忍多看,缓缓退开。
范镇搭着狄青的脉,感觉缓弱如丝,知道已于时无多了,不禁悲从中来,看着狄青那张已不见了人色的国字脸,想起他多年戍边靖国,今日病沉,家中竟如此颓落,眼一酸也险些掉下泪来。
好一会儿,范镇退开在椅子上坐下,接过老妈子递的热毛巾擦了脸,缓缓道:“没别人过来吗?”。
狄青夫人咬着牙说:“谁还会来,不都是看皇帝老子的脸色,躲都躲不及,还来沾我们的包”。
范镇知道狄青这个结发夫人总还是不改做百姓时的一张快嘴,便不敢再问什么,安慰她说有他范镇在一切都不用着急,告诉说狄青后事及家里今后的生活他会全力照料的。
狄青夫人哭着施了大礼,又对司马光、苏轼、子由施礼,弄得三人心里极为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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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5:58 |只看该作者
满座大笑。张先捋着胡子,边笑边道:“好,好,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更可笑的。说秦凤路有个主簿新升了知县,晚上高兴,要和他老婆行事,那老婆退说累了不准,知县哄他老婆说:‘夫人不知,本官如今官做大了,那话儿竟随着大了,你一试便知’。那老婆来了兴致,便和他行事,一试之下,并不觉得大,便问:‘如何不觉啊?’。那知县说:‘你如今也是知县夫人啦,我升官那里变大,你升为夫人,那里定也大了,所以不觉’”。
王诜那里“噗”。的喷出酒来,苏轼不敢笑,又实在憋不住,红着脸光咧嘴不敢出声。文同笑过了说:“你个为老不尊的,子瞻头回见,看不笑话死你。好了,你也疯够了,要乐,咱们还是行个令吧”。
“好、好,我们文人雅集,还是做诗来得妥当”。张先收笑正容道:“今日大雪初晴,街上路滑难行,我看就以‘拖泥带水’分韵,但须着落在雪中寒禽上,如何?”。说着找店小二要过纸笔,做了四个阄。
文同道:“这四字看似俗气,做韵可实在难谐”。
王诜嘟囔说:“老狐狸欺负人”。
当下抓阄,王诜分得‘拖’字,苏轼‘泥’字,文同‘带’字,张先‘水’字。
那王诜赖道:“哈,就我的难,我不认”。
张先笑他道:“如此窄韵,量你也不行,先罚三杯,旁边坐着去”。
王诜说:“凭什么,你们就倚马可待吗?我倒要领教”。
文同想让表弟能多得些时候,便沉吟道:“我说一只枭——

天演混元地做毡,夜垂帷幕山如带
  夜寒羽重不堪飞,偶尔一啸威犹在”。

王诜、苏轼击节叫好。张先点了点头,道:“取意颇高,就是有些失之穿凿”。将脸转向王诜,意思要逼他尽快做来。
苏轼见状忙道:“我说一只鸿——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王诜、文同轰然叫好,二人都没想到苏轼能如此快做出这样工整且立意深邃的诗来。文同显得有些自得的看张先,要听他怎么说。王诜则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我这贤弟是谪仙之才啊,存心让我知难而退来着,好好,愚兄说不得只好认罚”。说着连干三杯,苏轼拦也拦不住。
张先也有些意外,看不出这毛头小伙子竟真有些才气,以手捻须说:“随手拈来,正是太白之风”。刚刚自己原本已做好的,现在倒有些不敢出口,待将重新润色,又哪里会脱口而出呢。
正自迟疑,王诜那里已倒满三杯,嚷嚷着:“老狐狸也别受苦啦,来来来,吃了这三杯吧”。
张先没理,缓缓道:“我说一只鸦——

雪静碧凝天色匀,小溪昨夜听春水
  寒枝栖尽不老心,犹把长歌付新蕊”。

三人一齐鼓掌。那王诜也不得不说:“算你老狐狸侥幸,来来,擦擦汗咱们重新来过。这回以眼前实景为韵,取‘长饮短歌’四字,着落在花草树木上”。说罢做阄分韵。
这回苏轼得了‘长’字,也不让,徐徐吟来:

“舟行日夜出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风振天高一望远,谁人迎我立苍茫”。

苏轼吟罢落座,三人一时竟都忘了称赞。稍顿,王诜才连连摇头道:“今天真是知道什么叫光阴虚抛了,子瞻和我同年,竟如此天壤各处,唉,我算是彻底折服啦”。
文同听了更是得意,没想到这个十几年不见的表弟竟有如此之才,给自己大大的争了脸。见王诜已自举起了酒杯认罚,便也笑着举杯饮下。
就听张先哈哈大笑,竟也举杯在手,说:“老朽今天这酒吃得痛快!都道病树前头万木春,老朽于诗从此可以罢手了,痛快,痛快!可哀,更可喜啊!”。


四人开怀畅饮直至天黑,苏轼不敢多留,急着要回去。王诜新婚不久,自然要回郡马府。张先意欲随文同一起去看老泉,被苏轼拦下说应改日先行到他府上拜望,便也不勉强,独自回家。只文同跟了苏轼一起到兴国寺去探望表舅。
苏老泉下午回来,刚进院子,就有一个小厮迎过来,说是欧府的家人,奉欧公之命,送过来一个礼盒。老泉打开,见是一方上好端砚和几支上等的栗鼠笔,知道欧公定是看了自己的书论,心里不免得意。写了谢帖教小厮带回,刚和子由闲聊了一会儿,苏轼就带着文同到了。
老泉见了文同,很是高兴,叫子由见过表哥,待要到街上酒楼相叙,文同不许,便让知事僧端来茶炉,老泉取出刚买的上好龙团,大家围炉说话。
文同大赞苏轼,添油加醋地学说了下午的事。听得老泉嘴上骂“小子无状”。心里却赛喝了蜜。子由嘟囔说运气、风头都叫哥哥占了。
老泉拿出那方端砚和笔来,说了欧公送礼之事,又道:“轼儿今天可真是好际遇,竟教你遇见表兄,还有幸结识了表兄的同道。也许皆因今天是你生日的缘故吧”。
苏轼这才想起今天是腊月十九,当真是自己的生日,这些天忙着赶路竟没想起来,倒是爹爹给自己记着。子由也才想起,忙向哥哥祝了酒。文同没准备,随身也没带什么象样的东西做礼物,忙说改日定为表弟补上。老泉挥手说:“小孩子做什么生日,你不是外人,才当着你说的”。
说着老泉将那笔砚递与苏轼,道:“欧公抬爱我们父子,当不负欧公提携,爹今天将这笔砚转送与你,一来为你今天二十一岁生日,二来也好教你记住欧公的一番美意,明春考场上要倾尽所能,莫辜负了欧公和你表兄的赏识”。
苏轼接了,见子由撇着嘴故作嗔怪之状,便将那盒栗鼠笔给了他。子由得了便宜,坏笑着道:“愧领啦,愧领啦”。逗得文同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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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 15:57 |只看该作者
那相国寺周围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苏轼昨晚路过时眼已经不够使的了,今天一看更是开眼。
这相国寺不知被多少条大道围着,也不知有多少条小道穿插其间,总之,说是叫相国寺,却只见商家招牌,根本找不到什么相国寺在哪儿。店铺中最惹眼的要算是酒店了,苏轼记得听爹爹说过,东京的酒家号称正店七十二,脚店无数。这七十二家正店都是大酒楼,哪一家搬到成都府去都是数一数二的。接下来便是茶楼,虽说不比酒楼多,可那气势决不输给酒楼。延街搭建的临时货摊绝没叫你有侧身通过的缝隙,那个鳞次栉比的词儿用在这儿就不对了,叫婉若游龙还差不多。
叫苏轼吃惊的是这里物价的差异,象米面盐酱这些,比成都要便宜不少,一斗盐只要三十几个制钱,还是海盐,而蜀中还出盐呢,竟卖到五十钱,还是带着苦味儿的池盐。米面也和成都府的大体相当。
而有的东西却是出奇的贵,象笔墨纸砚、绸缎、瓷器、漆器、马鞍辔头,还有茶、花、头面等等,要比成都府贵出个三五成去。
这里的租赁行叫人眼花缭乱,从舟车牛马到酒席器皿,样样俱全,临近小年,租赁酒席器皿的最多,一车一车地往外拉锅碗瓢盆。还有杂作行,少壮的仆夫仆妇可以随时到家里洒扫庭厨,叫主家花少许钱即可过个干干净净的年,还能享受一天半天当主子的虚荣。
最招人的还是吃食,尤其是那些热气腾腾的面,大锅里雪白的面汤翻滚着,一排瓮坐在火炉上,炖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的辅料,上面插着小牌牌,写着“拌肉面”。“桐皮熟烩面”。“猪羊庵生面”。“撕鸡面”。“三鲜面”。“笋泼肉面”。“大片铺羊面”。“鳝鱼面”。“子料浇虾面”。“银丝冷淘面”。等等等等,只看着这名字便馋人,更何况还帮着香味,帮着食客们唏唏呼呼的吃相。苏轼没含糊,连选了三大碗,心里还说:子由个老傻,叫你不跟我来!
接下来逛到相国寺门前,最有意思的是一大群尼姑在那里摆摊,卖的都是她们自己做的东西,有自制的蜜饯、干果,最多的是一些妇女用的头面,花朵、珠翠、冠子,还有极精巧的兜肚、抹胸、领抹、小亵衣、罗袜等等,挂在老高的檐子上,叫男人们看得脸红。苏轼本想给新婚的妻子带些什么回去,可一见这阵势,说什么也不敢靠前了。
最叫苏轼吃惊的是那些高鼻梁、白头发、眼睛瓦蓝的犹太人,三三两两地奔那边高尖屋顶的教堂去。苏轼只是在成都见过些来做生意的波斯人、回回人,也见过印度和尚,但那些人都和国人相差不大,如此长相的人却还是头回见。他想好好看看这些人,一琢磨怕有失一个大国之民的体面,又怕叫京城人笑话自己没见过世面,也便罢了。
北面整条街都是书肆,临近大考,这里更是让来自全国的举子们占了一个满。和另几条街不同的是,来这里的都是斯文人,虽然人多,却一点儿也不显得闹。
苏轼逛了几家,无非是经史之类,《尚书》、《春秋》什么的,再就是一些前科试卷、缩印的诸子注疏等等。那些新进才有的活字印的书也很多,虽然不如雕版印的精美,但也是相当规范,便随手买了本《嵇康集》。抬头见对面是一家书画店,来了兴趣,走过去细细的看着。
这里进身很是不小,满屋都是古今名人的手札、册页、小品什么的,墙上挂着中堂、条幅,靠墙还立着不少屏风。人不多,顾客可以细细地看。苏轼在一幅标着“唐吴道子”。的人物前站下,看那画上的仕女装束、体态都颇有精神,用笔、点染也颇具品位,便远看近瞧的在那儿流连。伙计见了,凑过来说:“这位公子,这可是吴道玄的真品,您看这笔力,立笔挥扫,势若风旋,再看这敷染,丹青轻拂,绝对的画圣手笔,还有这头发,这眉眼,活脱一个杨贵妃再世……”。
苏轼笑了,袖着手说:“呵呵,头两句说的还可以,越说越是浑说了。吴道玄的人物,应是如灯下看人,无论灯如何移动,上下左右,前后远近,都如真人一般,何处是骨,何处是肉,明暗浓淡一清二楚,更别说那吴带当风的超俗笔力了。你这画上人物虽也是轻彩薄墨,有一些意思,但根本是看不到骨肉的,不过这用笔还是相当不错的,也可入妙品流了……”。
话犹未尽,只听身后“哈哈”。的笑声,那伙计也抿嘴偷乐。苏轼回头一看,见有两个着锦袍、头戴硬翅璞头的人,那年轻的尤自大笑不止,稍老的那个脸上讪讪的也在笑。
伙计道:“文大人这回怕要破费了,头回使诈就遇见真人了,呵呵”。
那年轻的止住笑,冲苏轼说:“还看到什么,都说出来,也好让这‘文道玄’好好领教领教”。
苏轼听说,忙拱手笑道:“晚生不知如此,一通浑说,贻笑大方之家啦”。
“不,不”。那文大人道:“贤公子刚才所言极是,正道出我的破绽,贤公子才是大家法眼,呵呵,听口音你是蜀中人氏?”。
“成都眉州”。
“哦!敢问台甫?”。
“鄙姓苏,小字子瞻”。
“苏老泉是你……”。
“正是家严”。
“哎呀,我说是谁有如此眼力,原来是表弟到了”。那文大人说着过来拉了苏轼的手。
苏轼忽然想起,眼前这人正是小时侯到家里去过的梓洲的远房大表哥,虽说是出了五服的亲戚,父亲倒与他常有书信往来,这次进京还说要去看他。便也忙牵了手说:“是文与可表哥吗?爹爹才说要去看您,您看我,竟没认出您来,其实小时侯还抱过我的”。
文同显得特别高兴,忙叫伙计看茶,又忙问老泉在哪里,一通嘘寒问暖。
那年轻的见他二人只顾说话,故意嗔道:“嗨,你们兄弟相认,我这儿可还晾着哪”。文同一拍脑袋,忙又介绍说:“来来,见过咱们大郡主的新科郡马爷,王诜,哈”。
“小弟王晋卿,不过你也得叫一声表哥的”。
“王表哥”。
“哈哈哈,子瞻兄好爽快人”。王诜大笑,冲文同道:“这子瞻和我投缘,今日且饶了你,我做东,为和子瞻相识,走吧,去潘楼”。
话音未落,又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哈,这赌局没等我就开啦,哪个冤大头上当啦?”。说着走进来一个清癯的老头,瘦瘦的脸从棉袍的圆领里钻出来,颇有些滑稽。
王诜冲老头笑道:“你个风流盟主,不是日上三竿哪还得完风流债啊,我们可等不及”。
文同起身引见道:“表弟见过张老前辈,这是与可表弟苏子瞻”。
苏轼一听,已知道是谁,抱拳长揖,道:“晚辈见过张三影老前辈”。
那张先哈哈大笑说:“好个憨实的小子,怎知老朽就是张三影?”。
苏轼顿了顿,说:“如此长笑绕梁,精气鼎盛的老前辈,京师断无第二人,所以晚辈敢如此揣度”。
“哦?”。张先来了兴致,诺大的年纪,竟一拍苏轼的肩头,道:“老夫此生自认乐府第二,风采第一,可从来没人认,今天倒让你占了头筹,老夫一定交你这个小朋友”。
王诜一边损他:“你老狐狸得意啥啊,子瞻兄说你精气鼎盛,是说你到了午时还缠绵不起……”。慌得苏轼连连摇手说:“断无此意”。心说,这王晋卿可真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的意思,可你如此说,张先可会记恨我的。
张先倒更乐了,冲王诜甩手说:“你不用妒忌老夫抢了你的朋友,这小朋友若真有此意,更是我辈中人,我老狐狸那里是素手调来饮如蜜,做嗔娇唾也生香啊”。又转向苏轼道:“他一个郡马,哪领会得到这个”。
王诜呸了一口。文同拦住说:“都别逗了,我这表弟看让你们都教坏了,咱们还是去喝酒吧”。
四人连说带笑的上了潘楼。这是京城里与樊楼齐名的一家酒楼,雅座都用超手的隔栏隔开,窗上镶着玻璃,炭盆都用铁罩罩着,暖气袭人。席面大都临窗,客人们可以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远处汴河两岸的景致,很是惬意。一些桌前坐着怀抱琵琶的歌妓,歌声、琴声此起彼伏。个别席前还有陪酒的妙龄小可人儿。苏轼心下嘀咕:这京城人可真会享受。
苏轼此时心里特别高兴,这一上午走马灯似的认识了欧阳修、张先、王诜等人,这可都是当代名流。那欧阳修欧阳永叔,自号醉翁,明年礼部会试的主考,十岁能文,二十四岁进士及第。当年追随范仲淹、杜衍推动“庆历新政”。可惜当今仁宗皇帝是个耳根软,又瞻前顾后的人,弄得新政没一年就烟消云散了,欧阳修也由龙图阁学士被贬为滁洲知州,十年后才回到京城。国人称他与宰相文彦博、枢密使韩琦、开封府尹包拯为当代“四大贤臣”。主持编修了唐史,现正又编修五代史,在读书人得眼里是当然的文坛盟主,读书人如能被欧公赏识,得以拜于门下,那就是鱼越龙门了,说不得名标青史就从这儿来了。
那张先张子野也是一时巨擘,词名还在尽人皆知的柳永之上,最著名有三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随风絮无影”。因都有一个影字,被人们加以尊号“张三影”。官做到尚书郎中,烦了,早早的致仕退休,近七十的人了,还是妻妾成群的乐着,大宋朝头一份的风流老神仙,士人学子无不拜倒。
文与可和王晋卿则是在画坛上各自成名,一个墨竹,一个花鸟,一个翰林编修,一个郡马都尉。尤其是文与可,登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实在烦不过了放出话来:谁再求画,他就拿人家送过来的画绢做袜子穿,这才得些清净。
眼下苏轼和这三人同座,暗暗打点起精神,不敢分心出错教人看不起,给表哥丢脸。
文人在一块儿喝酒可热闹,说不完的奇闻逸事。那张先天性爱诙谐,从没个老辈的架子,说出话来句句叫人捧腹。王诜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他用眼扫着周围的热闹,道:“得,都知道我的身份,你们也就跟我一块儿干着吧,我先讲一个笑话,劝当是给你们无丝竹管弦之乐赔罪啦”。众人都说“无碍”。“无碍”。
只听他开始讲道:“那日有三个老头儿各夸自己年长,一个道:‘老夫年纪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年在昆仑山下吃桃子时扔了一颗桃核,去年我云游到那儿,见那桃树已经和昆仑山一样高了’另一个道:‘我也只记得当初和盘古商量开天辟地的事儿,后来的事儿倒记不起多少了’再问第三个,那老头儿一笑,对第二个说:‘你可没给盘古出什么好主意,他随即找到我,说你这个儿子可是一脑子糨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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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9-9-2 15:5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自贬琼崖呼苏二 于 2009-9-2 15:56 编辑

雪下到半夜就停了。子由起来,见哥哥的铺原封未动,慌忙赶到前堂。只见苏轼就着墙边拼了两条长凳睡着,小二则蜷在柜台里,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荡气回肠,气得子由直想笑。先叫起小二,问了昨晚的情景,让他打来热水,扶哥哥起来洗漱。
苏轼嘴里还嘀咕着:“子由你怎么走了呢,我们后来可尽兴呢”。问小二:“那老兄住在哪屋?”。
小二呵呵笑了:“大公子不是亲自送他上马的嘛,喏,这不,还留下酒钱呐,您真是醉啦”。
“真的?”。苏轼愣了会儿,一拍大腿:“嗨,我这人,这位兄长姓甚名谁啊”。


父子三人天傍黑才赶到汴梁城下。临近新年,城外一片热闹。苏老泉指给兄弟俩看太学和夫子庙,这是礼部贡举的所在。因为怕内城落锁,匆匆的也没多逛。
过了南薰门,再往前就是相国寺,这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几条街上灯火通明,叫卖声吵得震天响。路面被两旁的摊铺挤得只将够一辆车过,卖驴肉牛肉的、干鲜果品的,卖头花、桃符、爆竹等一应年货的,卦摊兼代写书信的,鳞次栉比。每隔不远还有一名府兵巡视着街面。隔几步就是一家酒楼,幌子都挂到了天上,比成都不知又繁华了多少。看得兄弟俩直咂舌,眼有点儿不够使的了,好几次被人吼着:“看你的牲口吃我的东西”。
往东到了兴国寺浴室,往年老泉来京大都在此落脚。这里临街的门面是汤池,供香客沐浴,后面两进的院子供往来客商住宿,除了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平时倒还是闹中取静,不失为一个好的住处。掌管的知事僧早成了苏老泉的朋友,见了面当下就匀出一间上房,还一个劲地夸小哥俩好俊秀、好风采。
转天是腊月十九,虽说是年底,可老泉等不及,要到欧阳修府上拜会,眼看离年越来越近了,往后再去该讨人厌了。
瞅着将近巳时,父子三人扣开了欧府的大门,一个老家人将三人迎进门房,凑巧欧公在家。老泉递了名贴,将张方平写给欧阳修的信附上,又想朝老家人手里塞些碎银。老家人呵呵一笑,推开老泉拿银子的手,说:“咱欧府上可不兴这规矩”。转身朝里走时还叨咕着:“您第一次来,就不说什么了……”。倒弄得老泉一个大红脸。
老泉见欧阳修府上很是简朴,一个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的家比张方平在成都的宅子差了很多,又见家规如此之严,心想外面相传果然不虚,这几个庆历老臣还真是相当克己的。
没多会儿老家人便回来领三人到了客厅相待,上了茶躬身退出。
第一眼看见欧阳修的人如果不知这就是当今朝廷重臣、一代文坛泰斗,都不会对这个老头儿再多看一眼的。欧阳修和老泉年纪相仿,老泉黑发如漆,欧阳修则早花白了头发,不高的身材上面一个大大的脑袋,一副兜齿使得胡子往前翘着,很是有些滑稽。
但只要你一触到他那双细目里的眼神,你便会心有所动,进而会从中领悟到一种境界。那眼神里充满了祥和,那是一代宗师所独有的、让人相视之下顿感神清、荡涤你心中一切污浊的眼神。
欧阳修对这父子三人没有太多的客套,落座后开口笑道:“张安道此前已经给老朽致信了,这个张安道,不是你们父子来,他是不会和我通书信的,可见你们父子是真是让他动了爱才之心啊。不知他这个安抚使大人在你们那里政声如何?”。
老泉知道张方平在国事上历来和欧阳修相左,早思谋好了应对,欠身答道:“府台镇边数年,常说起当年与前辈在朝共事时的一些故事,想必他节制边陲,不好与前辈过从甚密,怕外人造谣中伤的缘故吧。晚辈和犬子蒙府台错爱,实是蝇附骥尾。前辈一代宗师,今后还望多多提携,若得前辈耳提面命,晚辈及犬子当不负前辈教诲,或可效冯谖报孟尝鱼车之赐”。
欧阳修笑道:“安道眼力果然不虚,贤弟谈吐当真是国士之风。不过贤弟万勿如此客气,你与安道兄弟相称,如叫我前辈,他回来不骂死老朽。今后我们也是兄弟相称即可”。又打量苏轼兄弟问:“你们谁是子瞻,谁是子由?”。
二人忙起身,苏轼抱拳道:“晚辈是子瞻”。子由也答了。
“信上说你竟将安道拟出的题划去不答,说是没有出处,可有此事?”。欧阳修问苏轼。
“是,当时晚辈只是完全陷在答题的思路里了,不知是张叔叔有意考我们,随手将题划掉,实是无礼,现在想起还深为汗颜。倒是弟弟缜密,只空出不答”。
“所以你要替他作弊”。
“啊!没有此事啊”。
“子由指出一句朝你送眼风,你用笔管立在桌上敲了三下,不是‘管子注’吗?”。
苏轼被道破那日的秘密,不由得大窘,通红着脸说不出话。子由更是一副要钻进地缝里去的样子。
欧阳修哈哈大笑。
老泉见欧阳修待这哥俩如此亲切,心里美得不行,也笑道:“蠢材,你以为你聪明,那日我和你张叔叔立在窗外,什么都看在眼里,这回知道君子慎独的道理了吧!”。
欧阳修笑罢扭头对老泉说:“安道已新拜了三司使,估计年前就要回京,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
老泉听欧阳修如此说,忙谦让了,随即起身告辞,临行又递上自己近年所作的二十几篇书论。三人起身离开欧府。
小哥俩出得门来,脸上仍自泛红。苏老泉趁机教训说:“辙儿,书还是要抓紧啊,否则,人前背后都要丢丑的”。
子由有些撒娇地说:“也真是的,张叔叔不说,偏他头回见面就说”。
苏轼旁边道:“嗨,说就说了,你没见欧公喜欢咱们才说的?”。又对老泉央道:“爹爹,我想到相国寺那里逛逛书肆,也让弟弟散散心”。
子由忙说:“谁不开心了,你自己想去拿我说事,爹爹才说的叫我用功”。
老泉知道这哥俩私下怎么都可,一到自己面前就斗嘴,便道:“你们年轻,爹可是连着赶了多半月的路了。这样,你去,子由自己定,我先回去歇息一会儿,还得趁着年前去访几个故人”。
子由说要回去用功,于是苏轼独自去了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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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9-9-2 15:55 |只看该作者
“所以”。那汉子道:“我是不乐意受这尘网之苦的啊”。说着,似乎忽然想起了这小哥俩的身份,忙又补了一句:“人各有志,你们兄弟可别受我这乡野之人的蛊惑啊,呵呵”。
“不过……”。那汉子话锋一转,接着又说道:“我朝也要很多空前之举叫愚兄深为信服,愚兄以为有三者是我朝最为令人激赏的,其一,不认门阀,士大夫起于寒门,由此,便可保国家政令于百姓不至于太过苛刻。其二,还地于民,叫真正本分勤苦之人可得富裕,赋税只收一成,也是历朝历代最为宽宥的。其三,大力通商,东南沿海各路将我国所出运往海外各国蛮夷,使天下财富大增。此三者实为亘古少有之伟业。
这番话说得颇有些高屋建瓴,哥俩只剩下点头回味。
汉子见二人听得入神,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摇手道:“纯粹混说,兄弟不必当真”。
“不不,兄弟正要请教兄长”。苏轼这会儿越发觉得和那汉子相投,便更来了谈兴,酒也忘了喝,挥手道:“我意与兄长很是相同,只不过深居蔽乡,说不来兄长如此提纲挈领、目光独具的话来,不过,兄弟也有所思,说来请兄长斧正”。
汉子点头,直视着苏轼。
苏轼道:“弟以为,我朝与历代相较,除兄长适才所说之外,还有三大空前,弟总结为朝政、选材、民风这三项。先说这朝政,自真宗先帝与辽国罢战以来,五十余年清平盛世,百姓安居,百业兴盛,官民相安,臣工戮力,弟以为我朝有三条前人所不能之举实在圣明,其一,废藩镇,抑强臣,皇帝亲政,政出一门,天下同心,此乃保域内免于兵燹之百年大计,自秦封建以来,至于我朝方能避内乱于根本,实在是百姓之幸。其二,开言路,纳直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如此开明,弟遍翻史书,未有可与我朝堪与比肩的,其三,弟以为最为重要,既是:上无好大喜功之意,下无开疆破土、觊觎贪功之奸,不以战事、宫室之役疲民,更为难得”。
那汉子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听着,子由早听哥哥说过这些,在一旁不吱声,偶尔看一眼那汉子做何反应。
苏轼继续道:“再说选材,科举选士到我朝才真正摒除了那些门阀、世族代代相以的破烂体制,为寒门学子开出一条报国之路”。
汉子插言道:“这一条至关重要,怕是贤弟最为推崇的吧”。
苏轼笑道:“当然,否则我们兄弟还得学李太白上书自荐,实在羞死了”。接着搬着指头继续说:“由我朝如此之众的名臣就可看出,旷世之才同聚一朝之盛事前所未有,只在朝的就有:文彦博、韩琦、富弼、欧阳修、吕公著、包拯、狄青,司马光和王安石也可算上,这还不包括仙逝的范仲淹范文正公、杜衍诸人,这些人忠心为国,担纲朝政,俱都是栋梁之材,试问哪朝哪代可有此众星拱月之盛?”。
汉子呵呵笑道:“有理,有理”。
子由见哥哥如此,知道这场酒一时还停不下来,心里又惦记着爹爹,就起身朝那汉子一举酒碗道:“兄长宽坐,我到后面看爹爹歇息,让家兄陪兄长坐一会儿”。又转向苏轼道:“哥也早点儿歇了,别叨扰了兄长歇啊”。
苏轼明白弟弟的意思,可兴头上实在舍不得就走。就含混应着。待子由去了,欠了欠身继续道:“其三,我朝重文轻武,仁德治国,致使学人学术日进,百姓民风敦厚,这话说起来容易,但经唐末及五代之沉沦,数十年间便重振道德风气,发扬儒学之精神,实为不易也”。
汉子听苏轼说完,才点了点头,笑道:“贤弟不愧是少年英气,又兼才思过人,听贤弟一说,愚兄方才所言却是井底之蛙,看得小了”。
“不不不,兄长过谦啦,小弟早看出兄长是方外高节,正有一事要叫兄长好好教诲”。
“那就请讲吧,愚兄不与贤弟做俗态”。
“此事说来至为简单,但愚弟近来却越来越撕捋不清,请兄长为我言之,我们读书之人该如何读书?读书又为了什么?”。
“怎么说?”。
苏轼脸色已然通红,更显得一脸刚气,道:“小弟这些年为了应试,倒也是对群书小览了一通,可书读得越多,这心里积的迷惑越大,读《春秋》、《论语》时,心驰神往,那其中仁义之心令人感叹,至诸子、战国,哼!满纸兵戎机变,小弟心下早是不以为然。想尧、舜当年,君权民授,鞠躬尽瘁而为民生,禹、汤之际,也是忠厚持国,百姓休养生息,国泰民安。战国以降,天下茫茫,唯有力者居之,斯文扫地。那些得势之人,君临天下,以为君权神授,视百姓如粪土,视天下如仓廪,生民莫不俯首引颈以待刀镬,而读书之人呢?罔顾礼义,推波助澜,熙熙攘攘卖技于帝王之家,以求一身一家之富贵显赫,实在可哀之至啊。愚弟就想,读书之人注定了要为民献身的,他做官便是为顺民意的,可自春秋以降,君在国之上,国在民之上,谈何顺民意啊!既如此,这官可是为何而做呢?”。
那汉子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说出这么一番与其年龄、身份都不相符的话来,这话说出来,真正的读书人大多都会认可的,可谁又在心里仔细思量过呢?而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竟说出了有人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的事情,脸上便有些泛红,显然是被苏轼说得兴奋起来。
苏轼那里情绪开始激动,而且还有了醉态,刹不住车的说下去:“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可想到天下大乱之时百姓何以生计?吕不韦以帝王为奇货,更是读书人的败类。刘邦无赖,竟有张良、萧何之流相帮,这天下倒好似读书人翻云覆雨的道场。更有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号称良禽择木而栖,史称忠贤,而前朝五代时的冯道,身历唐、晋、汉、周四代宰相,曾言:‘若不委曲求全,百姓涂炭遍野,后人评说且随他们’。而我们这些后人呢?竟以其屡事新主而直指其为奸佞,我们读书人指责冯道时,凭的又是什么!你说!”。说着竟有些忘情,满脸通红地瞪着那汉子。
那汉子边听边在那里叫好,起身离座,抱拳拱手道:“贤弟真是才俊过人,胆识过人,教愚兄听得汗流浃背。此番话道出了千古文人之病,真是振聋发聩,令天下之士无以为对啊”。
苏轼见他如此说,倒有些清醒,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待要自谦几句,那汉子压住他的话头说:“愚兄也曾读过一些经史,今天既已说到此处,愚兄写几个字你看”。说罢用手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史”。字。
苏轼懵懂地看着,那汉子又在史字上重重地加了一横,那史字就变成了一个“吏”。字。他盯着这个字,缓缓地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实在是一句尴尬的话,禹传子而家天下,此亦大势所趋,然纲纪崩而有周礼,读书人终究做了他们应该做的。贤弟日后亦必踏上仕途,依愚兄看,只需记住这一‘吏’字是由‘史’字写成,纵观十七史,无非是一部‘吏’之史,贤弟若想为百姓苍首做读书人应该做的,只需记住 ‘史’字之上压着的这一条重重的担子!”。
苏轼双手握住那汉子那只写字的手,红着眼圈听一句点一下头。
“至于为官之道么……”。那汉子手捻胡须许久,道:“以愚兄二十年的琢磨,无非‘使民不畏官’五字!”。
苏轼两眼使劲盯着那汉子,许久,又用力点了点头。
二人此时互相对视着,心里都充满相见恨晚之情,这酒也就没了底,又是几碗之后,趁着酒兴携手来到门外雪地里,笑对漫天飞雪,一个唱“碧云天,黄叶地”。一个和“会须一饮三百杯”。一个“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通胡喊。只唬得小二忙不迭往屋里连拖带抱,生怕明早挨掌柜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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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9-9-2 15:52 |只看该作者
傍晚时,雪又下起来,离京城汴梁七十多里的尉氏县城,雪显得更大,这雪带着北方独有一股狠劲儿,在驿馆门口红红的灯影里象雨点似的砸下来。苏子由站在门外,说不上来的焦急和气恼,哥哥苏轼自晌午骑马出去,到现在竟还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苏家父子三人此次赴京稍晚了些日子,原本以为在成都张方平府上盘桓几日就走的,没成想这位安抚使一见小哥俩,爱得什么似的,又亲自出题模拟礼部会考的形式预考二人,等再上路,一晃已是半个多月过去了。偏偏半道上马又都得病死了,不得已换了驴车缓缓赶来,眼看快到京城了,偏又让大雪给拦在这尉氏。
在驿馆闷了两天,苏轼就坐不住了。在家时,爹爹苏老泉从没带哥俩游过峨眉山,所以两人从没见过雪,这雪花轻舞飞扬的,苏轼早看得心里长毛,过了晌午,非嘟囔着要去雪地里骑马。苏老泉向来是对哥哥松一些的,竟点了头。子由本来好静,对这次应考又总是心里没底,就留下来背书,现在心底里满是后悔,怪自己为什么没跟着,也省得在这里担死了心。
茶房小二夹着个棉大氅送过来,说是苏老泉让子由穿上。那小二一边帮子由披着衣服一边小心地试探着说:“大公子摆弄牲口一定是好的,这天,唉,可千万别磕个好歹的”。
子由正烦着,甩手说:“叫你们掌柜的放心,牲口坏了我们赔你就是”。一句话说到小二心里想嘴不敢说的隐秘之处,噎得他脸上臊着,心里道:“这老三怎么这么不饶人”。
正说着,马蹄声传过来。子由抢过小二手里的灯笼,跑过去叫着:“是哥?”。
黑暗里苏轼高声答应着,听得出还兴奋着呢。小二也忙去接过缰绳,一边拢着马一边拍打着苏轼身上的雪说:“哎呀我的二公子,可把三公子和老爷急坏啦,您这是上天找李太白喝酒去啦”。
“是啊,李太白见我的诗好,光想着如何把我比下去呢,没拿酒给我,呵呵”。苏轼笑应着,小声问子由:“爹急了”。
子由哼着:“你倒好,真是,没事的”。
苏轼听子由如此说便放了些心,拍着小二的肩膀说:“这马脚力真不错,回去多添点儿细料,哎,别拿新井水饮呐,刚出了大汗”。
“您老放心,连您老的牲口我做一堆儿拿细料喂”。小二说罢乐着去了,老远还嘀咕着:“这二公子,这二公子”。
哥俩进了大堂,迎面见爹爹苏老泉还坐在哪儿,正和掌柜的说话,桌上的饭菜都用碗扣着保温。见兄弟俩进来,掌柜忙起身到柜台拿了新炭加在炭盆里,冲苏轼呵呵笑着说:“这里的雪可够二公子多写几首诗的吧,来烤烤火”。
老泉见苏轼身上眼见着湿透了,便黑下脸来叱道:“好自在,你”。哼了一声起身朝后头客房走去。
苏轼低眉顺眼的不敢吱声。见苏老泉走,忙拽了一下子由的袖子。子由忙过去扶着爹爹说:“爹,您吃好了?”。
苏老泉站下,回身瞥了苏轼一眼道:“你已经是成了家的人!”。想再说点儿什么,见了苏轼那装出来的可怜样儿,忍不住心里想笑,转脸冲子由说:“你别跟着我了,我还先睡不了,你也冻坏了,叫小二弄点酒”。说完径自回房去了。
苏轼目送爹爹进了客房,顿时又活泛起来,搓着手嘻嘻笑着:“哈,有酒喝,掌柜,快快,拿酒”。一边说着一边掀起碗来夹菜往嘴里送,显见是饿坏了。子由把炭盆挪到苏轼近处,一把捂住酒壶说:“爹可没说给你啊”。苏轼忙连说:“叨光,叨光”。
大堂里人都走空了,就只哥俩二人说笑着吃喝。苏轼忙不迭说起了一下午的作为,马在雪里如何战战兢兢啦,又让自己调教得如何撒欢啦,雪怎么怎么飞,行人如何如何在地上摔等等。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子由:“嘿,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雪呗,乱琼碎玉,天地一色,你不说了嘛”。
“知道吗,我这回真真的看了回雪花。都说雪花六出,我就想好好看看,可无论我怎么接,它就是落下即化。我以为路上地势低,它近地已经热了,就催马上了个小山包,还是不行,就是接不着一片,最后我想出一条妙计,你猜,我如何真真的看到它的?”。
子由“嗤”。了一声,不猜。无奈哥哥死皮赖脸地缠着,仰天想了想道:“用马尾”。
苏轼一拍子由肩膀:“哈,不愧是我弟弟”。
正说着,门帘一挑,小二引着一个大汉进来,屋里顿时一暗,原来是这大汉站在那儿竟挡住了门前的灯光。二人抬眼一看,见这汉子着实魁梧,子由已经够高的了,这那汉子看上去比子由还要高出半尺,足有八尺开外,比苏轼更要高出一头去,再加上那壮劲儿,和苏轼不相上下,看去叫人不由得暗暗喝彩。大雪天竟连袍子都没穿,只一袭道衣,腋下夹着斗笠和马鞭。
苏轼看着这人,心中顿时升起些相惜之意。那汉子见苏轼看他,便朝苏轼微微点头笑笑,在邻桌坐下要饭要菜。子由见苏轼一直看那人,也扭过身来,汉子见小哥俩对自己挺留意,抱了抱拳道:“二位公子,去赴春闱的吧”。
“是啊,这位兄长也是要进京吗?”。苏轼问。
“不不”。那汉子笑了笑:“我一个山野村夫而已”。
苏轼说:“兄长好气度!看这雪似杨花,长夜无尽,正合开怀畅饮啊,兄长若不嫌弃,延席一叙如何?”。
那汉子呵呵一笑:“兄弟好痛快人,恭敬不如从命,掌柜,多添些酒来”。说着,移到苏轼对面长凳坐下。掌柜搬过酒坛,现切了牛肉、皮冻等下酒的菜,那汉子举碗冲哥俩一晃,一扬脖“咕咚”。一口见了底,照了照,见小哥俩傻傻的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说:“愚兄贪酒了,二位兄弟莫见笑”。可说着,又伸手拿起酒舀径自给自己倒上,一扬脖又是一碗,就这么连喝了三碗。看得苏轼连连鼓掌,连子由也露了笑意,起身给他又倒上第四碗。
那汉子见他们哥俩仍是滴酒未动,皱眉说:“哎,你们可不爽快啊”。
苏轼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我们兄弟可不敢比兄长的海量,不过兄长若肯给我们留出个空档的话,我们还可以小杯相陪”。
那汉子也笑了,抹着嘴说:“这一天光忙着赶路,随便咬了口干粮。听口音二位兄弟是蜀中人?难怪没见过我这等浑喝的,呵呵,你们随意,但须尽兴啊”。
当下三人推杯换盏热闹起来。那汉子还是酒到碗净,兄弟二人小口陪着。掌柜又端上了红烧蹄膀、辣子鸡、葱爆肉等几碟热菜。子由见酒是喝不过这人,便找掌柜要了辣子酱,要和那汉子比吃辣,那汉子倒不怯,和子由一样一口酒一口辣酱,只两口就眼里含泪,原就很黑的脸上透出红光,更显得黑得要命,两手玩命煽着嘴头。只把小哥俩乐得人仰马翻,那汉子也呵呵的笑着,倒有了些醉态。
三人聊起这次春闱,那汉子说:“今年该着你们成都府出头,这些天这路上全是你们成都府的人”。
苏轼说:“听我们张老大人说,有一百几十呢”。
那汉子手一摊:“看看,不美死欧阳永叔才怪”。
子由一旁忙问:“怎么说?”。
“明摆着啊”。那汉子又抹了口辣子说:“这些年,欧阳修、苏舜钦,还有梅——对——梅尧臣,一直痛恨眼下的文风奢靡、颓废,满眼都是一些言而无物、因文废意的“西昆体”。你们蜀中呢?本就和中原、江南的文风不一样,喏,再加之蜀中和东面交通不多,民风敦厚,留下的淳实之气就够你们受用的啦,所以蜀中习文之人并没受多少前代那些靡靡之音的蛊惑,文风中往往含着古意,这,正是欧阳修大加倡导的。我看啊,今年你们成都府没有八十人,也得有五十人能过省试,说不定连闯三关到殿试也会有十几个呢。我看你们兄弟俩这回,不是我混说,定能及第,为什么?你们兄弟好人品啊,有这就成了一半,欧阳修是个良臣,又嗜才如命。到时候我去京城找你们喝酒去。来,为你们高中!”。说罢又是一碗下肚。
苏轼陪了一口,收起笑问:“以兄长刚才一番谈吐,兄长定不是草泽中人,为什么对仕途如此无意,难道这么年轻就要退居田园,独尊黄老之术不成?”。
那汉子摇了摇头,沉吟片刻,说:“倒也不是,按说当今是个仁爱的主儿,尤其处理李氏夏国这事,主动息兵讲和,对百姓还是怀着体恤之心的,嗨,可这朝廷之事,唉,难说啊!你们看,就这么个看上去不错的皇帝,庆历四年,不还是罢了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几个,落得个今天人人抱残守缺。听说了吗?眼下的两府,底下人背后叫他们做老、弱、病、残。呵呵,酒后无德,别听我这里混说,咱们还是喝酒吧”。
“喝酒喝酒”。子由听那汉子越说越远,一边朝柜台那边看一边劝着:“朝廷的事,离咱远着哪”。
苏轼不管这么多,倒越发来了兴趣,压着子由的胳膊,说:“愿闻其详”。
那汉子接着说道:“这‘老’ 就是当今首辅文彦博,这老大人现在是明哲保身,无为而治,人送绰号‘好好宰相’,说他无论对当今皇上还是同僚,总是两个‘好’字。这一‘弱’则说的是同为平章事的富弼,这位一生刚正,直言敢谏,可惜近年年老体衰,说起话来也大不如前了。这‘病’说的是枢密使狄青,老将军前年南平广南,把侬智高这贼人赶到大理,仗打完了也就一病不起了。这‘残’嘛……”。说到这儿,那汉子停下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就是当今皇上”。
苏轼、子由忙凑近了身子,听那汉子接着说:“这话一说可就远了。当今掌国几十年,虽说不上是盛世,可百姓安居,臣子用命,大体还是太平景象。惟独有一件事最是让他窝心,要说三宫六院,应该是人丁茂盛才对,可勉强才得了三个皇子,却不幸连连夭折,这东宫承祚之事事关国脉,哪能如此。这一急就中了风,亏得救济及时,可还是落下了残疾,半身活动起来不大好使。唉,说起来大概也是天意如此,想当年太祖在陈桥黄袍加身,打天下多是太宗的功劳,后来身体违和,不得已将天下让给了兄弟。当今无嗣,难道是要应了这归于正统的天意吗?”。
那汉子又呷了口酒,见兄弟俩还想听的样子,就继续说道:“这当今啊,是仁义有余而威勇不足。当年李元昊反我大宋,历几年战事,堪堪平定。可当今宁是与其议和,赐其立国,每年赐银数万两,绢、茶无数,再加上给辽国的岁赐,只这两项,辽、夏两国每年光银子就从我大宋拿走数十万两。这西南大理也是,又放虎归山。大臣们也没一个据理力谏的。那狄青的病,我看多半也是因此连急带气出来的”。说罢长叹了口气。
子由听得连连摇头,苏轼也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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