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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慈母(2)
有关母亲我实在有太多的文字,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我在读中学之前,一直在母亲身边,应当说她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最大的影响还是在于她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要自强,要为人和善,要与人方便。
没有太多文化的母亲,其实更像是一个智者,她能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述人世最深奥的哲理。很多年后,我们兄弟姐妹相聚的时候,回忆起父母,总是有无限的唏嘘,尤其是对母亲的印象。我们甚至一致惊叹,这个身材瘦弱的老人,身体之中为什么会蕴含着那么强大的力量。
父亲是一个主外不主内的人,基本把工资拿回来,其他的一概不过问。而对子女的教育,我们的衣食住行,全都落在妈妈一个人的肩上。贫瘠的年代,我们的大家口,日子是很窘迫的,经常会出现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情形,是母亲总是让这种情形一次次的度过。
据哥哥姐姐们回忆“自然灾害”和中苏交恶的年代,家里经常揭不开锅。为了果腹,母亲只身一人,去离家十几里路的山里,采野菜,捡橡果,橡子果实捡回来之后磨成粉末,再做成食品,这种东西,吃了最大的问题就是排泄困难,而母亲总是会把这样的东西留给自己吃,吃得后果是腹疼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滚落。
我儿时最清晰的记忆是,随着母亲去粮店,扫粮店遗落在地上的面粉,然后回来烙成饼,那饼几乎水泥颜色,咬一口在嘴里,那种“牙参”感觉无法形容。
屋漏偏遇连夜雨,大哥被一场严重的肾病击倒,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依然无法让他好起来。父亲几乎绝望,但是,母亲发了疯一样喊着父亲的名字朝着父亲吼“我已经前后失去了三个儿子了,这个儿子我绝不放弃。”或许是母爱的伟大力量,或许是街坊邻居们伸出的义手,九死一生的大哥居然神奇的痊愈,而且不久就当兵去了。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
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她)给你包
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走多远
无论你在干啥
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
咱的妈
你身在(那)他乡住有人在牵挂
你回到(那)家里边有人沏热茶
你躺在(那)病床上有人(她)掉眼泪
你露出(那)笑容时有人乐开花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
这个人给了我生命
给我一个家
啊,不管你多富有
无论你官多大
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
咱的妈……
每一次我听到阎维文的这首《母亲》都几乎无法自持。在我的感觉之中,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最深情的歌。
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第一个书包,是母亲为我缝制的,看起来有几分土,但是,书包上却绣着“好好学习”四个大字,绣的非常漂亮,红色的绒线,显得格外靓丽。母亲是这样一个人:我们确实很穷,但是,我们有志气。最典型的就是,无论如何困顿,我们兄弟姐妹身上的衣着从来都是整洁的,甚至不允许掉一个扣子,更休说破衣烂衫。破了的衣服,母亲会仔细平整的缝补好,就算是打了补丁,那补丁的颜色和针脚一定是要讲究的。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我们穷是事实,但是,我们没有理由去邋遢。
母亲又是出了名的好心人,左邻右舍,大事小情,她都能放在心上,儿时小巷里的那个被人欺负的精神病孩子连生,母亲会经常把他带到家中,洗去他一脸的脏兮兮,轻声细语的和他说着话。
困顿的日子,总是能生出许多变故来,大学毕业的大姐在和姐夫恋爱期间,正值“三两粮”的时候,因为父母反对她和姐夫的婚事而与父母反目,最后两个人居然都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跑到了北国边陲的一座城市,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又继续响应号召,跑到了中苏边境的一座山村落户,在那个地方两个人一口气生下了五个孩子,四男一女。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大姐成为母亲心中最深的牵挂和痛。尤其是知道了他们困顿的日子之后,母亲口里挪,肚子里省,千方百计给大姐一家寄东西,或衣物,或食物,或钱。父母从三线回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母亲拖着病体和父亲坐了两天两夜的车,去大姐那里看望他们,母亲看到大姐一家的情形,失声痛哭。大姐一家的境况,成为母亲心中最深的痛,但是,母亲没有等得到,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八年以后,大姐一家的回迁。
中国的母亲身上最普遍的就是坚韧和仁慈架构起来的那种什么也无法匹敌的大爱。这种爱可以泣天地惊鬼神。大哥当年的九死一生,如果没有母亲的大爱,他确实很难活下去,母亲对大哥的疼爱几乎是超出一切的,用她自己的话说:“你们的大哥得过重病,能活下来不容易,所以,你们兄弟姐妹一定要多多关照他”。
母亲另外的一种大爱体现在她对她的长辈,以及她的兄弟们无时无刻不在的牵挂。刚从山东“闯”出来的时候,尽管日子依旧困顿,但是,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舅就长期寄住在我们家。在母亲所有的兄弟之中,大舅或许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家”和亲人的漠视,那时候我的大舅妈因病过世,留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而我这些表姐表哥能长大都是靠着亲人的眷顾,而大舅本人几乎对这一切都不管不顾。尤其是我的父母以及二舅一家。所以,今天我每一次和身在北京已经八十多高龄的大表哥说起当年人生的往事的时候,大表哥就会用一种景仰的语气追忆着我的父母对他的兄妹们的恩重如山。我的一个大表姐因为年轻的时候受过刺激,精神不正常,人疯疯癫癫的,为了给她治病,我父母把她接到身边,一天半夜她突然发病,一个人溜了出去,跑到离我们家不远的公园的那座湖上,解开了系在岸上的小船,一个人划着船划到湖水的中央,在船上大声地唱着歌。不会水的父亲,战战兢兢的划着船载着母亲劝慰了大表姐数小时,直到天微微放亮,才把她劝回岸边。
我笃信亲情是一种力量,这力量可以穿透一切。亲情让人生变得温情,亲情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和谐,亲情可以征服心中任何怪异的块垒,让生活如同流水一样潺潺。任何漠视亲情的人,其实是他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最大忧伤和缺憾。
母亲最大的牵挂还是对我老外公的思念。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大概每过一两年,就会随着母亲去山东老家看望老外公。记忆之中最后的一次探望应当是在一九六五年前后,老外公已经很“老”了,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头发都掉光了,但是,下巴下的一缕银色的胡须,却让他显得威严而慈祥。
我母亲有四个兄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在排行上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如今唯一健在的是我的老舅,已经年逾九十。我记忆的影像里没有关于外婆的信息,也是因为我儿时的年少,对这个给了母亲生命,却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人我所了解的信息几乎为零。但是,对老外公则不同。
母亲的老家所在地,如今是一座汪洋的大水库,这座修建于五十年代末期的水库,如今依然在发挥着它巨大的水利调配功能。而因为修建水库被迫搬离的老外公,把家选择到了如今的旅游胜地“养马岛”。在养马岛上,老外公购置了一些房产,老人家笃信要创立一个亲情的家园,让自己的孩子都留在自己的身边,过着一种其乐融融的亲情人生。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孩子们是拴不住的,如同曾经在羽翼下的小鸟,当自己的翅膀硬了的时候,就要飞,于是大舅,二舅,四舅先后走出小岛,只有三舅一家陪着老外公。
但是,老屋却留在那里,青色的瓦,浸透着海岛海风的青灰石墙,熏黑的房檩,甚至院子里的那挂独轮车,那盘石磨都是一个永远的具像,都是一段说不完的故事。老外公多数时间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看着撒满海岛阳光的院落,看着在院子里觅食和扑腾的鸡鸭,偶尔会很不满的咳一声,粗手大脚的三舅妈已经熟悉了老外公的这种声音,忙不迭的从屋外进来:“爹,你有什么吩咐。”老外公继续“尊严”着“老三家的,你把院子里的那些鸡鸭收拾到圈里,拉得满院子屎。”老外公的话就是“圣旨”三舅妈就会忙不迭的招呼她养的那些鸡鸭进圈,满院子吆喝着撵着。
老屋保留着妈妈的一间房子,平常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老外公有话:“这是给她姑姑准备的,你们谁也不要进去。”每次我们回去的时候,三舅妈就会把火炕烧的滚烫,让小屋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一个红木的衣柜,两把红木的椅子,一个红木的梳妆台,上面还嵌着一方镜子。
老外公端坐的堂屋正墙上挂着一副很陈旧的字画,上面画了一群稀奇古怪的人,老外公告诉我:那是八仙过海。我知道了何仙姑,知道了张果老,知道了铁拐李……知道了这群神通广大的家伙,居然能在大海上凌波微步从容飞跃。记忆之中好像在画的两边还悬挂着一幅对子,写得什么已经记不清。
教了一辈子私塾的老外公,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如今我已经无法得知,我所写出的这些片断,只不过是我儿时的一些记忆影像。妈就坐在外公对面的椅子上,陪着外公说话,我最后一次去看外公的时候,他的听力已经不太好了,经常和妈的话打岔,妈总是耐心的轻声细语着。对于外公的文化,父亲有一次对我说,老人家甚是了得,《四书五经》张嘴就来,《论语》《庄子》出口成章,我今天能理解父亲的话,一个教了一辈子私塾的老人,对这些东西一定是烂熟于胸的。
母亲对她的兄弟是十分挂念的,记得在她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也就是一九九0年,我的四舅从天津来,年迈的四舅不顾我们的劝说,一定要去母亲的墓地看看,用他的话说“我和姐姐四十年没见,再也见不到了,我这次来一定要去她的墓地看看她。”在母亲的墓地,四舅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声声:“姐姐”喊得我们潸然泪下。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交通实在是不便利的,山东老家的信儿传来已经是二十多天以后,母亲流着泪,朝着山东老家的方向跪下,给去了天国的老外公磕了三个响头:“爹啊,女儿不孝,不能去送你了,你老人家走好啊。”
人生其实是一个不断充实着接续着的故事,我们对于这个浩渺的世界而言,最多就是个来者,无论你生命的长度有多长,这都不妨碍你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为这个世界,或者是为你的亲人,为你的朋友留下些什么,做些什么。人生代代无穷己,如同江海之浪,后浪总是要推着前浪,这是规律也是道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些至真至情的故事,这故事恰恰架构起人生的无限美好。
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母亲这一辈的亲人之中,我还有一个四舅依然健在,但是,毕竟风烛残年,已经很老了,我们兄妹之中,只要有机会就会去看看老人。母亲老家的老屋,如今已经空无一人,三舅的小儿子虽然还在养马岛上居住,但是,早就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屋。老屋成为一种记忆的符号,就那么悄然无声的迎接着如出日落的日子。
三舅的长子,我的大表哥因为眼疾,终生未娶,最终也因酗酒过度,于四年前故去。我甚至无法想像,当我再一次踏上养马岛,推开老屋的门的时候,所感受到的落寞和凄凉。那空寂的院子里,曾经飘洒着鸡鸭鹅狗的叫声,曾经回荡着老外公威严的咳声,也曾经洒满我快乐而无拘束的童年。
二00二年,我回养马岛参加给老外公树碑,故乡依旧在,海照样讲述着起落的故事,拂去老外公坟前荒芜的蒿草,有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悲伤。眼前晃动着一个个鲜活的亲人的身影,老外公,母亲,三舅,三舅妈……
必须承认,任何记忆也没有现实更实在更冷酷。好在记忆是鲜活的,所以,我才能尽量用鲜活的文字,讲述这些充满着亲情和美好的人生往事。我相信天下所有的母亲在自己的儿女心中都是一座丰碑,是一座毕生仰视的高山,是充满着博大胸怀的智者,是为了孩子可以舍弃一切的楷模。所以,我们一生需要读的一本最厚重的书就是母亲,就是那乳汁养活了我们的母亲,就是为儿女们任劳任怨的操劳了一生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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