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可馨 于 2010-5-7 22:08 编辑
父亲印象
文/阿伲
很小我就知道自己除了身边那个当工人的父亲以外,在遥远的大巴山区,我出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做干部的父亲,他是抗美援朝战争中凯旋归国的英雄父亲,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小时候,外婆经常背着我的母亲给我讲我的这位英雄父亲。
父亲是个高个子,很英俊,援朝战争回国经朋友介绍与母亲结了婚。母亲个子不高,娇小玲珑,面目清秀,结婚时非常年青,不满二十岁便跟着父亲去了大巴山。母亲从此脱离了农村生活,这在当时是让多少农村姑娘羡慕的事。没过两年母亲便先后生育—儿一女,日子过得很美满。即使正遇自然灾害之年,老百姓都没有粮食吃,许多人吃“观音土”充饥,马路上到处躺着饿死的老人和孩子,而我们家每天还能吃上清油泡饭,因为我们的父家是粮站的站长。
然而,没过多久,灾难也降临到我们家。我的哥哥四岁时,突然患了伤寒,那时医疗条件差,几天高烧以后,哥哥就死在了医院。母亲痛失爱子,天天以泪洗面,生活对她失去了意义。从此,我们的家没有了欢乐,父亲和母亲彼此也没有了耐心,常常为一点小事而争吵不休。于是,母亲一狠心扔下我去了寒冷而荒凉的阿坝高原。在那里有我的姨妈一家和我的外婆。
在阿坝州母亲很快有了工作,当上了一名幼儿教师。这比起她做家庭妇女自然是多了不少自信和乐趣。但是伴随着这个人生的跨越,母亲也因此失去了那个一度让人羡慕的家庭,彻底失去了让她为之骄傲的丈夫。父亲说,他的身边不能没有母亲。母亲说,她宁愿要工作也不要父亲。
就这样,父母双双去了法院,离婚后我判给了父亲。外婆哭着闹着硬要母亲带上我,说父亲将来娶了后母,后母会虐待我,让我给弟妹们洗尿布。我就这样随了母亲。离开父亲时,据说我还不满三岁。
我六岁时跟了继父生活。继父没有孩子,把我当宝贝,一句重话也不曾对我说。外婆一直对母亲的再婚不太满意,姨妈也说,继父是个厚道人,可惜是个工人。
有年春节,我们全家去了姨妈家。墙上的像框引起了我的注意,便取下来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像片。姨妈过来了,指着一张大的像片对我说:“你看,这个是你的亲生父亲,从朝鲜打仗回来跟你妈结婚时照的”。像片上很多人,母亲和父亲站在中间,父亲身着军装,胸前挂满了军功章。我仔细看了看像片上的父亲,很年青,很神气,很英俊。
第二天,当我又想起那张像片再去看时,像框里已没有了那张像片。外婆说,母亲发现了那张像片,就把它撕了。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想着那张像片,多可惜呀,父亲唯一的一张像片。早知道母亲会撕了它,我就该早一点取下来偷偷留着。
我一天天长大以后,对做工人的父亲也有了看法,我开始不喜欢他工作服上的油味,不喜欢他醉酒后的红脸,更不喜欢他没有文化深度的谈吐。尤其是面对周围高干家庭子女的优越感,我开始压抑,内心充满自悲,我对干部子女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在学校,我喜欢跟农民学生接交,同那些干部子女瞧不起而汉话说得极差的藏族同学做朋友。这种心态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我开始思念我的亲生父亲,父亲也偶尔写信说想见我,让我回家乡去看他。母亲说:“等你长大一点,初中毕业再回去看你的父亲”。我初中毕业以后,母亲又说:“高中毕业再回去吧。”后来干脆说:“等你工作以后,成了家再回去。”我知道母亲怕失去她的女儿,怕我一去永远不再回来。
于是,我就在父亲那张像片的记忆中度过了思念他的童年和青年直到中年。我一直都在想,迟早我得回去见见我的亲生父亲。
两年前,我继母生的四个妹妹很不容易地找到了我。哇,四个妹妹,我很惊讶,我想,幸亏当时外婆心疼我,逼母亲把我带走,否则洗那么多妹妹的尿片不臭死我才怪。
妹妹们说,我们的父亲年青时酒喝得太多,酒精中毒,脑子不太清醒,但是提到你的名字,他也知道是他的大女儿。我想,脑子不清醒意味着什么,我就是回去见他,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也没着急去看她。家乡毕竟路途遥远,去肯定会去,只是近四十年的分别,重逢的事总得好好准备一番才对。
母亲和继父十年前就已双双去世,离开他们的痛苦我无以言表,知道亲生父亲尚在人世,我暗自庆幸,多一个亲人多一份温暖,我又是一个有爹的孩子了。
就在我精心盘算准备今冬明春回去看他并接他过来的时候,妹妹们来电话,说父亲不慎跌倒中风了,可能不久于人世。我即刻出发,带着女儿连夜乘火车去往老家。—天一夜的路程,妹弟从车站把我们接回去,陌生的家门口早已围满了邻里乡亲,花圈堆满了墙,悲凉的哀乐大声放着,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我盼了—生的父亲了。
我朝着父亲的棺材奔过去,推开棺盖,大声喊着、哭着扑向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我熟悉而陌生的父亲慈祥地躺在里面。我感到浑身一阵麻木,天昏地转,我的心好痛,如刀在绞。我摸了又摸父亲冰凉的脸,握着他丰满尚有弹性的手不肯放开。
门外,左邻右舍和数不相识的亲戚们都过来看热闹,我这位走了四十年才回家的余家大女成了人物焦点,一道道视线射过来,弄得我头不敢抬。老人们在议论:“大妹儿走的时候,跟我家春娃子一样大,还没得三岁”。“这么多年了,你爸爸好望你哟,说起你就要哭。”
丧事办得很热闹,整条街的人都过来帮忙,唱戏的和歌舞表演的足足闹了两个晚上,观众之多,笑声不断,酒宴吃了—轮又一轮,几十桌客人。在司仪先生的指挥下,我这个大姐带着四个妹妹披麻戴孝排着队一次次到桌前谢过客人。那情景又象在演戏拍电影,弄得人哭笑不得。这就是老百姓的传统,家乡的风俗。家家有事都这样,不分红事白事,都是喜事,入乡就得随俗。
离别家乡时,我真想带一件父亲的遗物作为纪念,找去找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突然想起了那张父亲与我母亲结婚时的像片,父亲胸前戴了好多勋章,那些珍贵的勋章哪去了呢。妹妹们说那些勋章被她们的妈妈当宝贝锁在箱子里,谁也见不到。据说有收荒匠肯出两千元购买,继母坚决不卖。
我急着让继母把勋章拿出来看看。只有三枚勋章,一枚是朝鲜政府发的,两枚是中国政府发的,其中一枚是镀金的。我捧着勋章发了神,还有什么纪念品能比这几枚勋章珍贵呢。我真舍不得还给继母,真想留一枚给自己,可是我也非常清醒,四个妹妹五姊妹,怎么分也不够分,我只好依依不舍地把它们还给了继母。但我心底在暗自说,这些原本都应该属于我的。我从杂乱的丢弃物中拾起一本父亲手写的药典收藏起来,药典很厚,一字一句,一方一帖都倾注了父亲的心血。父亲晚年行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骨科大夫,我家房门上面还印着一个大大的红十字符号。
妹妹们跟我说,父亲生前一直很想我,想得很苦,想得每天喝闷酒。父亲生病以后,把家里所有的像片都撕了。可是,在他房间的玻板下,却压着我和女儿不久前的两张合影,据说是父亲自己放在下面的。是的,我也看到玻板下除了这两张像片其他什么也没有。这像片是去年我寄给他们的。
天啦,我真该死,我怎么不早一点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