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妈妈的脸柔和温暖,略显粗糙的手打开油漆剥落的红木箱子,轻轻地拂了几下,象拂去空气里隐隐浮动的灰尘,然后低着头一层一层地翻找.
妈妈的手停下,摩梭着箱底的一件软软的旗袍,旗袍有些年月了,暗红的缎子,精致的手工刺绣,金线盘扣,陈旧的樟脑味带着陈旧的时光味道,扑面而来.
妈妈的目光恍惚起来,那些玲珑的身影,那些优雅的转身幻化在眼前,青春岁月穿过时光的隧道梦一样地重演,梦一样地美好,又象梦一样地远了碎了,无痕无迹.象多年后妈妈无声无息滑落地叹息.
镜中妈妈的脸皱纹密布,皮肤松驰,身材业已雍肿,腰身不再轻盈,睡裙一样宽大的衣服每天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掩住车祸后高低不平的两条腿.那件美丽的旗袍只能永远地压在箱底,和妈妈逝去的美好年华,和妈妈的叹息一起深深掩埋.
时光深处,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光洁圆润的胳膊,修长的腿,柳枝样纤细柔软的腰,躲在厚厚的蚊帐里试装暗红缎面的旗袍,午后的阳光被挡在深掩的窗户后,细细的汗珠从额头鼻尖一点点渗出.
旗袍是外婆的,套在十五岁的妈妈身上,腰身显得稍有点大了.那是当年年青的外公从外地出差回来,带给外婆的礼物,当年外婆略带着羞涩惊喜地穿上它,柔软的缎子光滑伏贴地粘在身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白晰清凉,象妈妈十五岁时的体会和感觉一模一样.
妈妈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行走转身,腰肢轻摆,外婆的目光象鸟一样,忧伤地停在她十五岁细白的脸上,停在她身着旗袍玲珑而高挑的身材上,然后慢慢地转过头去,泪光晶莹.
外公正剃着光头,在台上挨批斗,旗袍这些破四旧的东西,注定是要被收藏在箱底,注定要被扔掉的.就象当年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外婆穿上它后又不得不脱下,压在了红木箱子的最底层,很多年,也压住了外婆青春的渴望和小小的快乐.
妈妈一次也没有穿上外婆的旗袍,在人前招摇或不招摇地走过,那件旗袍被外婆收捡后锁上锁,箱子藏匿在大床的底下,就象妈妈蓬勃美丽的青春注定要被忽略一样,注定要被那个年代的蓝和灰层层包裹,层层藏匿.
妈妈从此却爱上了旗袍,象爱上了十五岁的一个梦,轻盈飘渺,无奈而虚幻.触手可及却从此无从捉住.
外公稍稍自由的日子,外婆在灯下用细密的针线,将蓝棉布褂子改成旗袍,载着一个小小的秘密,装点着两代女人的美好年华.半长的袖子,肥大的腰身,象五四运动那些妇女们的装扮,带着稍稍进步的意味,应着时代脉搏.
外婆穿,妈妈也穿,外婆捡菜做饭,母亲上学上班,看不出脏或不脏,洗旧的蓝棉布柔软地皱皱地贴在身上,背影永远的灰蓝.象外婆因操劳永远灰灰的脸,象妈妈年青却永远黠淡的眼神.
妈妈结婚证上的照片,她和爸爸各穿着一件绿军装,那是当年最时髦的装扮,爸爸的手还很神气地插在腰上.许多年以后,妈妈讪讪地说,那时不兴穿旗袍.妈妈的遗憾清晰地写在脸上.
许多年以后,母亲和父亲补照婚纱照,妈妈穿上洁白的婚纱,蕾丝遮住渐渐雍肿的腰身,在镜头前试了很久,妈妈的手冰凉,妈妈的脸通红,始终不敢试穿旗袍, 怕看到镜子里不再挺拔的身材,妈妈一直是很讲究和喜欢完美的人啊.
生活有时候象雾中永远看不清的远方,没有人知道它该按哪一种方式出牌.后来的那一场车祸,妈妈的两条腿永远长短不一了,永远地告别高跟鞋和旗袍.妈妈的目光从此隐藏了更多的无奈和落寞.
有一天,妈妈看着那些补照的婚纱照,说,当时要是照一张穿旗袍的照片就好了.深深的遗憾更深地写在她的脸上.
记忆里许多细节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幕一幕地回放,小时候,妈妈总拉着我在商店里流连忘返,年青的妈妈依然有光洁的额头,清澈的目光,高挑而挺拔的身材.妈妈的眼光总落在一些漂亮的绸缎和花布上,有时候会无意中说到,这块布适合做一件旗袍呢,然后又拉着我的手慢慢地离去.
很多年以后,当妈妈的眼光在橱窗里那些模特身上漂亮的旗袍上流连时,我终于止不住问道:妈,当年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买呢?妈说,那时你们几个都要读书,还有爷爷奶奶要养,我想等条件好一点-----------我的眼泪一点一点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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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二十岁,我送了一件旗袍给妹妹,暗红的缎面,精致的手工刺绣,妈妈的眼里露出惊喜,旗袍穿在妹妹身上,妈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和妹妹都是瘦小单薄的人.永远穿不出旗袍的温宛和高雅.后来那件旗袍被我们不知扔到哪儿去了,然后真正遗忘,这个时代我们有那么多的色彩可以选择?
只是依稀记得妈妈单位叔叔说到,当年蓝布旗袍的妈妈是那么美丽动人.那是妈妈青春最亮丽的一抹色彩了,那个年代和着母亲的青春年华一起远去,纠缠一生的却是妈妈永远的旗袍梦,永远的青春年华,象今天妈妈的叹息一样轻薄而飘渺.然后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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