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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雪天使君 于 2010-6-16 23:29 编辑
一
那一年,我刚刚毕业。同学们都忙着到处活动,以便能在城里谋份差事。我因为懒惰的缘故,未费吹灰之力,便应聘到屏山镇中学,站那三尺讲台。
屏山中学前拒马路,后傍山麓,周围是一片水田,空气好得实在不能再好了。我来的时候整好是春天,山上遍布殷红的杜鹃,田里则是黄灿灿的油菜花。无论是身在教室照本宣科,还是在单身宿舍里凭窗远眺,郁馥的自然气息都会不招自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往心里爬。
每在这时,身上便有一种莫名的酥痒,一种奇怪的冲动,似乎也想学那脱箨的笋,吐芽的蕊。尤其课余饭后,独自漫步在缀满青草的阡陌上,看到那轻舞飞扬的蝴蝶,或者横冲直撞的蜜蜂,自己仿佛也渴望生出一双翅膀,用力地飞翔,在这青山绿水间。
二
让我头痛的是,这里的学生着实过于野蛮了。
第一天上课,我便试着跟他们套近乎,拍他们的马屁。我说你们都是天之骄子,要好好地把握大好的时光,学有所成,以后才能为四化作出更好的贡献。
坐在后排的几位男生立马起哄,有人高声笑道,我们其实是饺子。愕然之下,我便虚心地讨教。那人站起来振振有词:饺子不管包的是什么馅,最后还不是都被吃了?我们不管如何厉害,最后还是要被人吃的,或者吃了别人。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学生名叫青山,能将柳体毛笔字临摹得惟妙惟肖,但恃才傲物,据说已经玩走了好几位语文老师。
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不怕有才的,单怕无理的。有一天,我把青山叫到宿舍里,提笔随便写了几个瘦金体,登时把他瞧得目瞪口呆。以后在课堂上,他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至少不会带头作乱了。
除了青山,班里还有个叫铁虎的人,生得膀大腰圆,会打长拳,而且跟社会上的闲杂人员颇有交情。他的麾下,也有几个人甘愿鞍前马后的效劳。
这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无论你是装大爷还是装孙子,只要他不高兴,立马翻脸不认人,轻则辱骂,重则暴打。我们的校长姓朱,铁虎经常大大咧咧拖长音地叫他“猪校长”。校长有时笑笑,有时恍若罔闻。
当官的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自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因此,我在上课的时候,如果看到铁虎将脚放在桌上,便会笑着夸他的鞋子好看;如果他呼呼大睡,我会提醒他千万别着凉。
铁虎看我如此识相,也就不太跟我为难,高兴的时候,也会递给我烟抽。
三
这里的男学生极不好惹,便连女学生,也大多令人头痛。
她们在课堂上经常嗑瓜子,大声聊天,甚至高声尖叫。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便低声下气地请她们注意安静,没想到当我转身板书的时候,瓜子壳、废纸团、粉笔等等杂物,全都与落霞齐飞,朝我呼啸而至。
于是,我彻底学乖了,每天行尸走肉地上着课,努力不去理会他们的嘴脸。我只是教师,拯救别人的灵魂的事儿,还是留给牧师去做吧。
四
就在我将这帮人视如粪土的时候,杨逐渐走入我的视线。犹如一株乳白色的,收翼于黑暗中的夜合花,这是我对她的个人感观。
首先引起我的注意的,是她交上来的作文簿。笔迹工整清秀,文字细腻感人,跳跃着对生命敏锐的感悟力;不过,也偶尔会流露出几缕淡淡的伤感。
这样的文字,与这个年龄段的学生,似乎太不相符了。由于好奇,在后来的课堂上,我曾细细的将她打量过几回。她仿佛对红色情有独钟,穿红色的外套,便连高高翻竖在外的衬衣领子,也是可爱的红色。她脸上的肌肤圆润洁白,在红色的映照之下,似乎拢着一团神圣的光辉。
看着她的人,想着她的字,我的心里会涌起莫名的刺痛。
这刺痛渐渐的变了形,仿佛变成了一副熨斗,想去熨平别人心底皱纹的熨斗。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传播的应该是知识,而不是别的。
可是,感情起来的时候,理智往往见死不救。我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制造话声笑声说书声声声入耳的氛围;此外,我也会忙里抽闲,偷偷的向她瞄上几眼。
她有时埋头做笔记,露出晶莹似玉的颈,几缕黑色的长发拖在上面,仿佛一帧名家的山水;有时也调皮地拿笔去捅前桌女同学的背,脸上坏坏的笑;有时以手支颐,呆呆的凝视窗外的远山,神不守舍的样子。
看风景的人神不守舍。看人的人,似乎也开始神不守舍了。
五
上课,以前对我是尽一种义务,我的心更多放在山水之间,放在书墨之间。如今,我的心完全放在课堂上了。不等预备铃响起,我便会匆匆的走进教室;在临近下课的时候,我也经常提心吊胆,怕听到那曾经视作赦诏的铃声。
我看她,却从未见过她对我的凝视。这让我忧喜参半。忧的是自己的“杀伤力”,喜的是相安无事。
在绿地上看到小鹿,如果走得近了,便有将其吓跑的可能;如果只能远远的凝眸,虽然美丽,却注定是一片模糊。
我在这种矛盾的情境中痛苦着,快乐着。
六
铁虎对我表面上很客气,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我对铁虎表面上很客气,其实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一点,他却不知道。
那天早上,我跟铁虎之间发生了一场冲突。
铁虎将捉来的火赤链蛇抓在手里,在教室乱舞一气,女学生都吓得哇哇乱叫,男同学则兴奋得嗷嗷怪叫。
当我走进教室时,铁虎正将火赤链举到杨的面前。
杨的白色吓得煞白,却是紧紧咬着牙,没有出声,也没有逃。她在默默地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侮辱与恐惧。
我当即走了过去,命令铁虎马上停止这种丑陋的行径。
铁虎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将火过链朝我面上甩来,嘴里恶狠狠地诅咒着。
对铁虎的底细,我摸得很清楚;得罪铁虎的麻烦,我也想到了许多。如果在以前,这口气我或许便能忍了;但是今天,却不行,因为她在这里!
铁虎果然练过几下,拳打脚踢蛮像回事的。不过,他毕竟嫩了些,而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我虽然没有练过,身上却流动着年轻的活力。很久以来,这活力一直压抑着,残喘在青水绿水之间;今天,这活力得到一条畅通的渠道,便开始任性地奔腾起来。
七
铁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校长和主任轮番找我谈话,让我向他道歉;否则,只有……
我对教书,本来便没有多大的兴趣;何况在北方做生意的朋友,也曾几次催促我过去帮忙。因此,我决意辞职不干。
许多事情,你在乎的时候它雾山云罩,潮湿不已;你不乎的时候,自然也就云淡风清了。
可是,对杨,我在乎么?
许多事情,你在乎又有什么用?
人生本无奈。
当我背起简单的行囊,出了教职工宿舍的大门,往田间走去的时候,心里是怀着一抹淡淡的苦涩的。
走过田间那条小溪时,我蹲在乌黑的条石上,掬起一把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脸。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我兀自惆怅不已。
不知不觉间,我蓦地发现水里多了一个影子。
红色的影子!
是她!
我激动起来,一只手哆嗦着掉进水里,绞碎了水中的影子。
她的和我的。
“我送你一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看。
她的眼睛是属于会说话的那一种,但我却完全读不懂。也许,在那一刻,我已丧失了判断的能力。
我们默默的走在田间小路上。路上是杂乱的脚印,两旁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半空是飞舞的糊蝶,还有蜜蜂。
说了那句话后,她一直没有再说别的话,只是将我手中的帆布包接了过去,挎在自己的肩上。
我那时嘴笨得要命,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八
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直到今天。
她是在深造,还是工作,还是嫁为人妇,还是已为人母,我都努力不去想。
只是偶尔,我会点起一枝烟,翻出那个旧得不成样子的帆布包,摆在面前,轻轻地摩挲。
任由那氤氲开来的烟雾,埋葬着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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