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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大山疯了,宋大山杀红眼了。
从兄弟宋二水倒下的那一刻起,宋大山就疯了一样的嘶吼着。用手里的冲锋枪,手榴弹,三八大盖儿,刺刀,石块...跟白军玩命了。
雪,漫天疯跑。
二水为了掩护大山挺身迎上一串子弹,然后如同黑白默片里的慢镜头一般缓缓的回身,膘着自家哥哥的膀子。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睛里却包含太多复杂的感情,先是有些不敢相信,后是不舍。眼神仿佛被时空洞穿瞬间点亮了过去。那眼睛在还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演绎回放了有关于兄弟之间不离不弃却戛然而止的一生。然后二水眼睛里的光亮忽然褪去。身躯也轰然塌陷——倾金山倒玉柱。血液汩汩而出,染红了宋大山脚下雪白的沃野如同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杜鹃。宋大山头皮“嗡”的炸了。整个人抖嗦着盲目的想抓住些什么,摊开双手,却看到满手都是弟弟宋二水的血。不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手里。红的艳红白的雪白。
宋大山忽然长嗷起来。那失声的咆哮盖过枪炮巨大的轰鸣。盘旋在士兵们的头顶。听见的人都忍不住机凛凛打了个寒战。有胆子小的,连手里的家伙也几乎脱了手。那声音长久的盘桓在白莽莽的山间。。。山体也似乎畏缩了那么一下。
宋大山真的杀红眼了。眼前的白军在他的杀戮下瓜菜一般片片躺倒。大山一边疯狂扫射,投掷,挺刺。一边哀嚎着。心痛到了极致,竟如失心疯一般狂躁暴怒。人挡杀人,佛挡弑佛。他的弟兄们也受了这感染。跟在他后头勇猛的挺进。彼时,他竟如一把尖刀白晃晃的刺入敌人心脏。而他的弟兄们则如刀柄和紧握刀柄的手。合力给予敌人最有力最致命的打击。敌人就这样溃不成军了。虽然白军拥有先进的武器和众多的兵将。但是,他们没有了锐气和士气。而他们纷纷逃窜的背影和雪地里凌乱的脚印更加激发了宋大山的仇恨。他觉得每个正在奔逃的白军都像放冷枪的人。唯有杀,杀了他方能解去心头之恨。
渐渐的,视野里敌人的身影锐减。他则像依靠惯性的钟摆。没法一下子停止下来。眼睛里闪烁灼人的光芒使人不寒而栗——你几乎没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属于人类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雪下的密密匝匝,大山嘴巴里呼哧呼哧的喷着白气。眼里的烈焰却正渐渐退成文火。恰此时,他在尸体中间发现一个瑟缩的人影。一下子,刚刚趋于和缓的仇恨又重新涌上脑门。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蜷缩的身影走过去,每走近一步,那个身影就剧烈的颤抖一下,每走近一步,那人就往尸堆里藏匿一点。一步一步走到敌人面前的宋大山忽然爆吼一声。挺起刺刀直直的捅了过去。那刺刀带着快意的呼呼风声几乎是毫无阻碍的刺向敌人的心脏。
这时,一个稚嫩的带着哭腔仿佛哀告一般的声音从那个白军嘴里爆发出来“娘~”
宋大山一下愣住了。眼前的白军有着瘦削的体型,无力辩驳的柔弱,分明是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孩子。可是来不及了-刺刀向前冲出的力度太大。大脑发出的指令撵不上手头下意识的动作——他刚想下意识的制止自己手上的动作。那刺刀。已经硬生生的捅进小白军的胸腔。于是,仿佛宿命般的,他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一个人濒临死亡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再是悲怆莫名,最后留恋至极~接着便是陨落和熄灭~~他缓缓的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充其量不过13~4岁。眼神里的惊恐和难以置信随着瞳孔的散漫而不复存在,但是却无端涌起一阵雾一样的白翳看上去无助而荒凉。这多么像二水的眼神啊~雪下的更大了几乎遮蔽了视线。一丝凉气顺着他的脚蜿蜒的向上攀爬。一直冷到心里,牙齿也嘚嘚作响。整个人抖作一团。宋大山忽然没有勇气拔出那把刺刀,他太清楚,那刺刀一旦拔出来,会有鲜血毫不顾忌的喷涌而出。而他此时,怕血。怕看到血在白花花的地上开出艳红的花。
他筋疲力尽了。眼前一黑咕咚躺倒~和二水一样的倾金山倒玉柱。
2.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太阳是月亮还是雪光在头顶明晃晃的照耀,并不热烈也极细小~宋大山觉得有一种无处藏身的惊慌。他逃到什么地方,那一缕细细的光芒就如探照灯一般将他彻头彻尾的罩住。又如同一缕一缕的丝线将他缓缓的缠紧,缠紧——直到窒息。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那缕光线是白军阵营里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兵濒死时候的眼神。幽怨,示弱,乞求,留恋,绝望。他不敢注视这眼神。正如这眼神虽然在幻境里缠绕着他,却也不敢迎视他一样。忽然,那眼神变了——他清晰的记得白军的眼睛是圆形的,挺好看。却忽然像被一块黑布掩盖住一样。等黑布揭开-那眼睛就变成了二水的丹凤眼。含着大颗的泪,却永远掉不下来...
“大山,大山,大山...”是谁的声音脆生生甜润润的拽着他的胳膊往现实里拉?那声音分明是要将他从懵懵懂懂的幻境里拖回来。再稳稳当当的摆在生活里。温暖而烟火,多好啊。一个激灵,宋大山醒了过来。周遭是整片的白色,白的耀眼,却不是冰冷的雪野,雪野里没有药水的味道。他一张开眼睛。便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喊。“大山,你可醒过来了?可吓死我了。。”接着便是一声没能忍住的哽咽。宋大山想说点什么却没力气张嘴。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妮儿”。在身畔守护的正是自家女人宋招弟。招弟和大山都是宋村的。是大山从小定下的媳妇。大山出去革命之前招弟嫁给了他。当时招弟娘狠哭着说:“你这就给了他?他要是...”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招弟堵住了。“娘,不会的。他兄弟俩命大福大。我这时候要是不嫁,大山二水都走了谁来照顾大山爹娘?”招弟娘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看见自家闺女的眼睛里包含着那么多复杂的东西。水一样的深和美。就忽然住了嘴,招弟娘心想~命,都是命。多坚韧的意志能违了命?这样想着,就由了她去。
这次宋大山受伤很严重。好在没缺胳膊少腿。但是身体的恢复却出奇的慢,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控制着而拒绝回到最初勇猛的状态。当真是病去如抽丝。战地医院总是涌进大量伤员。在跟首长请示过以后,宋招弟带着宋大山回家休养去了。等到大山能下地已经是半年以后了。这半年,他每天夜里看见那双悲戚哀伤的眼睛。一会是白军的,一会是二水的~
然而当他不经意的看见宋招弟的镜子。一下子呆在当场。这还是自己吗?满头的黑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眼神空空的不知道撂在什么地方才好。自己的魂儿呢?
招弟下地回来,刚好看见大山凝视着镜子。神情荒凉忧伤。她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镜子。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大山,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天天晚上睡着了都是皱起脑门子的。究竟怎么了你也不跟我说。咱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是咱家顶梁的柱子。我一个女人家前后支应的总没那么周到。大山你赶紧好起来!赶紧好起来呀”
说罢吧嗒吧嗒的掉起眼泪。
3.
时光当真是治愈伤口的最佳药物。但有时可能不包括心灵上的。
日子就在招弟的操持下平稳的滑过。战事渐渐平息,宋大山的身子骨渐渐挺直,山上的麦子由青翠渐渐长成金黄,门口的大槐树每年换一次衣裳。悠忽之间岁月已经淌过去三年。大山的身体才算完全恢复正常。每天的梦中还是会看到那双眼睛,有时候他不禁绝望的想。这双眼怕要跟着他一辈子了。可对招弟,他却是只字未吐,说来做什么呢?
第四年头上,招弟的肚子上隆起一口锅。到冬天雪花飘起来的时候,招弟沉甸甸的肚子里那个不安生的娃开始千方百计想挣出娘温暖的腹腔到外头瞅瞅了。
宋大山在外头焦急的搓着手掌。
门里传出的声音叫他既紧张害怕又幸福期待。。。
“哇~~”
一声不怎么清脆的哭声结束了门里的疼痛和门外的煎熬。
喜婆笑眯眯的出来,摊开一只手:“嘿,是个小子~细皮白肉的一副姑娘脸蛋。福相呀。你宋大山福气不小,我接生的娃不下一二百。就没见过生下来就睁着眼睛的。这是个状元相呢。就冲这也得给你婶子打壶酒喝吧?”大山的喜悦挂在嘴角摘都摘不下来。一时之间却变成了没嘴的葫芦,只是一味诺诺的应和着。“是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宋大山轻手轻脚的走进屋子。坐在炕沿上给招弟擦着汗,“妮儿,苦了你”。招弟笑了,怀抱着新生的骨肉笑得满足笑得自豪“啥呀,哪个女人不生娃?别说这没用的了。给娃取个名字吧。”大山赶忙从招弟怀里接过自己的儿子。乐呵呵的凝视他红红的皱巴巴的脸蛋。怀里的男孩毫无意识的蠕动了一下。忽然张开了眼睛~瞬间。宋大山倒退几步。几乎脱手将怀抱里的娃儿丢到地上。
那眼睛那神情他太熟悉了。那样的圆那样的幽怨,带着躲闪带着伤感。眼神里仿佛满含着白茫茫的雾气。这不正是在他梦里纠缠了四年的眼睛吗?这不正是他迟迟打不开的心结吗?婴儿涣散的目光只毫无意识的瞥了他一眼之后就阖上了。他却痴痴地愣在当场。招弟唤了他几声都没反应。
招弟虚弱的叫他:“他爹,你咋了?你给娃取个名字啊”
大山怔怔地抬起头,好半天才说:“娃就叫白娃儿”
招弟有些不解:“白娃儿?”
“恩,外边儿~下这大雪,眼里瞅着的一大片都是白,就叫白娃儿吧。”
“我去铲铲院子里的雪”
说罢大山拿起铁锨往门外去了,拿着锹把的手,却显得仓皇无力。
4.
一直到黑夜不声不响的包围了这个村子,大山才拖着满身的倦怠回屋。
窗外,雪像四年前一样下的密集而专注。。。
雪把好多声音包裹起来。
包括白孩儿在梦中吧嗒嘴的声音。
宋大山似睡非睡的时候,
仿佛听见白娃儿好大声的叫唤
~~“娘~”~~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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