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株香火点起,青烟袅袅,一缕一缕。一堆纸钱也烧起来,火苗向上蹿着高,是一副竭尽努力的样子。小风溜溜扫过,一团大大小小的黑色蝴蝶腾空飞起,一时乱乱纷纷,整个山坳里都是它了。二嫂顾不得泥呀土的,一屁股坐在新堆起的坟前,两手一下一下拍打那墓体,苦戚戚唱起那首万千年来女人唱给无常、唱给天国的哀歌:短命的鬼,没良心的人,撇下我和孩家就走了,哦——嗬嗬嗬嗬;瞎眼的天,挨刀的地,把我害得真真个苦啊真真个苦,哦——嗬嗬嗬嗬……这歌因了词而哀绵痛绝,这词又凭了调而精神尽传,一时竟是应韵合律,有板有眼,便载得动歌者那十成的真情,就显得是一种最有感染力的艺术,一种极富穿透力的力量,使人在黯然神伤间把生与死的含义领悟得透透彻彻。
二嫂二十岁那年从邻村嫁过来。人憨憨的,身板高高壮壮的,不知道花花草草的打扮自己,倒敢挥镢头抡扁担和男人们较力气。话语极少,心却极善,常常是看人家笑她也笑,看人家哭她也哭。旁边有人问她为何要笑,她说看人家笑很好笑就笑了。又问因何而哭,她说看人家哭很心酸就哭了。她和她那壮实的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做了十几年夫妻,粗粗糙糙的做,粗粗糙糙的吃,火烈烈地做人家别的夫妻也做的那种事,互相是一片真心对了一片真心,苦涩涩的生活里就不乏极辉煌、极灿烂的爱之火灼灼燃烧。两个孩子的先后到来,就是他们那拙朴之爱沉甸甸的收成。为儿女,为生计,两口子倾倒出全部的力气扑闹日子,可总归是贱卖劳动力,日子过得极紧巴,极困顿。到分了田,各家做各家的,粮食是绰绰有余了,可由小儿只学了出苦力气,钱依然紧手得不行。男人看人家又盖房又置物,是富了的样子,闷闷的想了几天,就和二嫂说,这样不行,我得寻摸几个钱去。二嫂问去做啥,男人憋足了劲说,到邻村小煤窑挖煤去。二嫂头一低,一个愁字袭上脸面,久久的没了话语。人家都说,下窑挖煤那活儿是四块石头挤了一块肉,折胳膊断腿算是鸿福齐天哩。还说当兵的死了没人埋,挖窑的没死倒先埋了。男人见她半天不吱声就着了急,话一出口竟是昂昂奋奋,是一副慷慨激烈的架势,说不去下煤窑咱去干啥?当工头挣钱,可咱没那花花肠子!做生意也来钱,可咱有钱做底垫吗?下窑不好,却也是人干的,莫非咱是爹生娘养的别家的就不是了?莫非咱的命是金打银镶的人家那些人就是土坷垃粪草不成?人要烧煤用炭,总得有人挖出来,更何况是咱自己要挣钱!二嫂怔怔地听着,道理能接受,心却忽悠悠的扯拽不回来,又好半天才抬头用幽幽的目光扑闪了男人两眼,把一个无奈的长长重重的叹息抛出,直撞得四壁有声,说你硬是要去我也拦不住,只是要自己多操心哩,要是不保险,咱宁可不挣,宁可穷日子穷过!说着早已眼泪花花的。
于是男人说去就去下煤窑了。于是数月后就躺在那口白皮儿棺材里被人抬回村来。于是任凭二嫂怎样哭怎样闹怎样死去活来,男人却永远成为作古的、隔世的、酆都城里的一缕鬼魂。于是一堆永隔阴阳的无情黄土,连同他和她汗腥味搅合了汗腥味的恩恩爱爱,都深深埋进了这山坳的黄土陇下……
香火已将燃尽,那黑色的蝴蝶也飞得疲倦,一片片坠落。二嫂却还在痛断肝肠哀哀绵绵地唱那苦戚戚的哀歌,就有那好心的乡邻从羊肠扭作似的山道上匆匆赶来,一个个陪着两行热泪水儿,连拖带拽的把二嫂拉回家去。
……
死者为了生者已是死去,生者为了死者仍须好好的活下来。二嫂的身影又出现在承包的责任田里,孤零零的一个影子,人整个儿瘦了一圈。却更下力气作务那土地侍弄那庄稼,回家来还得挑水做饭,照应孩子们饮食起居,喂猪喂鸡……话越发的少,却是再没有去唱那苦戚戚的哀歌。人们就以为她把那生死相隔阴阳两路的理参透,不再作践自己,就把那为苦人担忧的心稍微搁了搁。岂知是结过了骨肉之情的人哩,那忘性怎么就会那么地好!就有那么一天,村里一个干部从二嫂责任田下的小路经过时,猛听见二嫂喃喃有声地在和谁说话哩:“死鬼,你倒好,躺在那里一睡就再也不醒了,叫我一个人苦熬苦受哩!你起来看看我,你起来看看我,你个挨千刀的死鬼……”那干部吃了一惊,忙引颈探出头去看,只见二嫂手拄着锄把儿,木头一样戳立在白花花的毒日头下,正远远望着埋了男人的山坳独自说话呢,语调极幽怨,极悲戚,眼中有白亮亮的泪珠噗簌簌往下掉。那干部猛就想起一件事:二嫂还年轻哩,才三十刚出头,且带了两个孩子,得有条出路哩!
当晚,那干部去了二嫂同族本家的几个长辈人家里。
入冬,二嫂又嫁了人,远远的出了村。新找的男人也是个老实本分、能耐不大的庄稼人。走时带走了小孩子,把大的留下,为的是给男人留下一脉香火。迎娶那天,又到男人坟前唱了一回那苦歌,那腔那调那词那韵越发的悲怆凄切,显得心事极复杂极沉重的样子,惹得一村人又陪她流那咸水儿。
然不管世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日子总要一天天往前过的,于是就又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忽一日有消息传来,说二嫂的新丈夫竟重蹈二嫂前夫的覆辙,又去做那下煤窑挖煤的活。人们不由大骇。自二嫂前夫出事后,村里凡在小煤窑做活的人都卷铺盖回来,赌咒发誓再不干那阎王鼻孔里打飞脚的活,这辈子不,下辈子也不。最有切肤之痛的自然是非二嫂莫属。大伙儿也记得清楚,在商谈她再嫁之事时,自家和同族的人说了那么多得怎么样怎么样,不许怎么样怎么样的话,轮到她开口,却只提了一样:只要不残不傻、老实厚道、能做能受就行,只是再不许他去做下煤窑挖煤那活,这一条做不到,哪怕他是乡镇长县长,家有万两黄金,我也不跟!话语撂得响当当掷地有声。可如今前夫三周年纸还没烧哩,真格就忘了不成?人们千思万猜的,闹不清这里边的奥秘,就觉得二嫂成了个猜不透的谜。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到了来年的夏天,二嫂的事人们本已渐渐的淡忘。忽一日,人们发现二嫂前夫的坟头上,热闹闹长满了青草,和绿绒毯子捂了一般。上面摇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野花儿,红黄蓝白紫,出奇的水灵,出奇的精神,就有那彩色的蝴蝶在上面翩翩跹跹的舞,更有那甜嗓门的鸟雀儿在里边啁啁啾啾的唱。人们细想了去,忽然就理解了二嫂,把她那个谜底参悟得透透。那些原先怵了下煤窑的壮男小伙们,急手忙脚的打叠起铺盖卷儿往小煤窑去,一个个毅然决然的样子,任身后为父作妻的颤了嗓门一声声的呼喊,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山坳里,又有一个女人在哀哀绵绵痛断肝肠地唱那首万千年来女人们唱给无常、唱给天国的苦涩哀歌,几柱香火青烟袅袅,烧纸钱的黑色蝴蝶乱乱纷纷,随风飞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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