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这双打面酱、打醋、打酱油的手啊 听俺爸说,俺4岁时遇过一次险:胡同里停着一辆带挂斗的大卡车,俺不知深浅,像爬家里的炕头似的爬了上去,而且还像类人猿似的站了起来,这时,车楼子里的反革命司机好像要暗杀俺这个祖国的花骨朵,居然蔫嘎嘎地把大卡车给启动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恰好从俺身边路过的中年男子,突然伸出两只老虎钳子般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撑起了俺的两个稚嫩的小胳肢窝——大卡车开走了,俺毫发无损,一直活了下来。 在俺懂事以后,时不时地会想起俺爸替俺回忆的这个“虎口脱险”的故事(其实他也是听门口的人说的),也许,那个中年男子早就忘了他的“壮举”,但是,俺、俺爸,还有远在天堂里的俺妈、俺奶奶,永远会记住这件事,永远都会感谢那个匆匆而过的中年男子。这件事给俺的启示是:救人一命,不必非要拦惊马、跳冰窟、堵枪眼,有时只需举手之劳,也能成为别人的救世主,也能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帮助别人是一种最高级的快乐,俺们常常把所谓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比如,在胡同的土地上挖个坑儿,几个小孩一起往里面撒几泡尿,用树枝子、冰棍棍儿、废纸夹子片儿、刚挖出来的土,合造一个豆腐渣工程的陷阱,然后,在做好伪装的陷阱旁边,一边假装玩儿弹玻璃球儿,一边等着看“鬼子踩地雷”的好戏。再比如,把一条用脏土搓了又搓的细线,与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钱包相连接,然后把钱包丢在地上,用小手拉住细线的另一头,躲在不知谁家的院门后头,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期待着与一个老头儿或老太太玩儿“老鼠戏猫”的互动游戏。 小时候,俺们确实干过不少缺德事儿。但是,俺们人之初性本善,俺们童心未泯稚气未脱,就连一脚踩进陷阱、永远也捡不到钱包的大人们都会苦笑着原谅俺们。 后来,俺们长大了,童心泯了,不再玩儿那些小儿科的把戏。再后来,俺们人模狗样地步入了社会。可是,当俺们逐渐有了“成人”的感觉时,却惊奇地发现,环绕在俺们身边的那些所谓的大人们,仍然在乐此不疲地玩儿着孩童般的把戏,只是手段更隐蔽,心态更卑劣,而且,毫无快乐可言。 前不久,俺们报社里的几个平均年龄比俺大10岁、提前退休的老编辑,聚在一起喝酒。酒多话也多,但说到最后,话题却越来越窄,光剩下谁谁的尿含糖了,谁谁的血管堵塞了,谁谁的血压上涨了,谁谁谁还能一天做100个俯卧撑,谁谁谁早上4点就去水上公园裸泳,谁谁谁整天背着照相机坐公交车游览市容……酒喝高了,说的话也跟着有了高度,喝到最高潮,一个领军人物端着酒杯热泪盈眶:“嘛也甭说了,咱们以前所有不愉快的事,一笔勾销!”于是,大家纷纷起立,身体向酒桌的中心前倾,就像中国足球队队员输球后在中圈弧附近围成个圈儿一样同仇敌忾,大家痛快淋漓地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俺虽然比他们年轻,但俺在报社的年头也不短了,当然明白那些“不愉快的事”指的是什么,无非是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尔虞我诈、落井下石之类的苟且之事。 记得俺刚参加工作的第2个年头,报社里的一位年仅26岁的女编辑因患淋巴癌去世。去世前的两个星期,俺们报社的全体工作人员分组轮流值班,到医院陪护她走完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旅程。那些日子,一个相貌秀丽、身材高挑的姑娘,身体已经萎缩成一个孩童,输液的针管已经在枯细的胳膊上找不到入口。告别仪式上,俺们年过半百的总编辑涕泪横流,俺们报社里所有的人或嚎啕,或哽咽,或抽泣,一个个对天长叹,悲伤不已。 可是,悲伤过后,很快就忘了悲伤。一次,俺们报社新年会餐,集中在最大的一间办公室里涮羊肉,炭红锅开之际,不知嘛原因,一个戴眼镜的瘦编辑猛地抓起一把茶壶,飞向了一个不戴眼镜的胖编辑,胖编辑身体笨重,脖子尚灵活,在侥幸躲过暗器之后,展开了一轮疯狂的反扑,一胖一瘦就像解冻的羊肉片一样纠结在一起,两个人的嘴也不闲着,净说些报纸不许刊登的词儿。 还有一件事,俺也记忆犹新。那时,俺们局机关办公用房紧张,有几个处在平房里办公。一天,烈日炎炎,某处两个胖胖的副处长身体燥热,抑扬顿挫地吵起架来,俺们闻声前去围观。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不一会儿功夫,动嘴就升级到动手,最后,两个胖处长竟然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玩儿起了暴力游戏:一个胖子狠狠地抽了另一个胖子一个嘴巴子,另一个被抽了嘴巴子的胖子狠狠地反抽了刚抽了他一个嘴巴子的胖子一个嘴巴子,此事很快惊动了局长,最后,两个胖子被各打50大板,并予以“强制隔离”(闹非典时的强制隔离,比这个可晚多了)。 以上是明争,更多的时候是暗斗。遇到评奖、分房、竞聘、晋级,这个揭那个短,那个告这个状,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俺们局里有一个以写匿名信而出名(听着都新鲜)的“匿名专业户”,自以为他人在明处,自己在暗处,今天发一炮,明天打一枪,后天射一箭,玩儿得挺欢实。但他忽视了一句老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所有的人都像防鸡瘟一样防他三分。 20多年过去了,如今,每个人都老了,有的两鬓下了霜,有的牙齿下了岗,有的身体零件都不全了,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终于如梦方醒,原来以前做的事情竟如同一场儿戏,甚至,还不如儿戏。 直到现在,俺常常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别人举手之劳救过小命儿的故事,俺常用这个故事告诫自己:俺的这双小时候打面酱、上学后打过醋、现在又开始打酱油的手啊,能够救人一命当然更好,如果上帝没给俺这个机会,那么,俺的手可以尽量地帮助一下他人;即使帮助不了他人,俺也不能用它来害人;更不能躲在某个阴森的角落里发射暗器,或专等着别人落井之后下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