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上的村子
村子的名字
祖先的迁徙或聚居,给村子的发端提供了足够的依托,村子大概也就由此而形成了。与大小无关,每个村子都会有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无一不是祖先的智慧或者是祖先的固执的结晶,这样的结晶,被托举着,在时光的头顶上慢慢延伸出来,一点点积累,村子就有了自己的本质。
一个村子的名字,被祖先的后辈们一代又一代地口口相传,任岁月流转,村子的名字和村子的故事,还有那些村子久远的传说,在岁月的流转里慢条斯理成长着,被村子里面的人渐渐储存到心里去的。村子以及村子的名字或传说,逐渐随时光的转换潜移默化成一种定式,又被时光一点点拉伸成一根传承的线,愈来愈粗壮,村子,就这样在时光的积累里有了自己的重量。当然,时光,只是自顾自地随风掠过,对星罗棋布的村子里的任何一切,不会有更多的留恋,也就说不上储存一个村子太多的实质,更不会把村子里的人和事寄存起来的。当一个村子的后辈们重复着村子的故事或用村子的名字证明着自己祖籍的时候,总是要把村子所经历的时光当作一个旁证,其实,村子的重量,与时光实在是没有多少关系的。
很小的时候,我就迫切而固执地想知道自己的村子名字的来历,这倒不是我对我的村子及村子的名字有多少好感,相反,我的村子的名字,给了我太多被人嘲笑的理由,所以,从我记事起,或者说我因为村子的名字开始被人嘲笑起,我就痛恨着自己村子的名字。
因为村子的名字而被别人嘲笑的情形,是从我寄养到姥爷家开始的。生活的极度疲困和妹妹的降生,让我的父母无法再把我继续留在身边,他们忍痛把我寄养到远在潍北平原的姥爷家,那一年,我刚刚三岁。那个封闭的年代里,一个撇着外乡口音的孩子的到来,对同样被困顿贫瘠纠缠的死气沉沉的村子而言,也算是新鲜的事情。姥爷村子里的人们,看到被姥爷牵着手在破落的街道上溜达的我,会很自然地围上来,摩挲着我的小脑袋问东问西。“你家是哪里”是人们经常问到的问题,“我家是寿光口子!”,我会很肯定很清晰地回答他们这个问题。“口子”,是父亲从我嘟嘟囔囔学着说话时就教给我的两个字,让我知道这两个字就是我住的村子的名字,在我的心里,这个名字和我的父母的模样一样熟悉。我自认为很准确的回答,却每次都会招来询问人的大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笑,问姥爷姥娘,他们也只是微笑着,不给我答案,这让我很是迷惑,继而感到沮丧,我开始怀疑自己回答的准确性,也开始怀疑父亲教给我村子名字的正确性。起初是大人们这样笑我,后来,比我大点的孩子也开始笑话我,这,让我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糊涂,再后来,我干脆拒绝回答他们这样的问题,保持沉默。沉默归沉默,却一直想弄明白别人为什么听到我村子的名字就会笑话我,问过很多人,没有人回答我,只是笑,亲切而又暧昧地笑,让我在笑容里更加糊涂。
直到我上小学,才知道了这暧昧的笑容后面的答案。几个比我大点的孩子问我:口子是什么?我狐疑地盯着他们,心里琢磨着,他们明明知道我村子的名字就叫口子,为什么还要问我这个。几个孩子又开始大笑,前仰后合地告诉我:口子是女人身上的那个东西!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倏然明白了原来的那些笑的全部含义,虽然笑容是亲切的,但在我心里,只能固执地认为,那些笑的全部含义就是嘲弄!所有的笑,全部是嘲笑,仅仅因为一个村子的名字。从那时起,我就恨透了我村子的那个名字,拒绝回答任何人对我的提问。很多年以后,我真正弄明白了我的村子名字的来历后,对童年这段往事还耿耿于怀,同时对汉文化的博大精深也愈加膜拜,一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居然会延伸出如此多的含义,而且,所有的词和字,都是如此,这,恐怕是别的语言难以逾越的深奥之处了。
对被嘲弄的羞辱和对那个名字的憎恨,让我开始固执地探寻那个名字的来历。我的村子临近的村子的名字,要么是地形的缘故,要么是姓氏的原因,再怎么着,总能找到村子名字来源的旁证。而我的村子,怎么就叫“口子”?至少,在我眼里,我的村子无法给村子的名字提供任何线索和旁证。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村子的祖先,用智慧和艰辛创造了这个村子,却在给村子起名字的时候陷入了愚莽,想出这么一个根本与村子任何特征无半点关联的名字。因为这个无比暧昧的名字,我的童年,被别人嘲笑着。
偶尔回到我的村子,纠缠着父亲追问村子名字的来历,父亲无法回答我的追问,让我问爷爷,几次怯生生地站在那爷爷面前,那个在我心里早已没有任何印象的老头,总是斜着眼睛告诉我:老辈子传下来的,谁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很显然,爷爷也不知道村子名字的来历,一句“老辈子”,把村子的名字定格在久远的年代,很久远,村子里的人,很老的人都不会知道的久远年代,那个名字就有了,没有人能弄清名字的来历,我也只能继续沮丧在没有答案的沮丧里,直到外出求学,不是万不得已,我的嘴里,很少再说出那个名字,甚至听到那个名字,心里都会有种莫名的痛恨。我的村子的名字,被我刻意埋藏在我的痛恨里了。
外出求学,要一次次填各类表格,那些表格上,无一例外,总会有籍贯一项要填。在本地,大家都熟悉的原因,看了我填的表格,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而到了外地,还要填表,还要填籍贯,那些审核表格的人,看着我填的表格,会不自然地抬头看我一眼,那些眼神,让我想到了童年时那些笑容,也让我想到那个名字的字面延伸出的例外一层含义的通用性。于是,那个名字,被那些眼神浸染成我的更加痛恨,一次次,透过笔尖,极不情愿地宣泄到那些表格上。
外出求学的第一年,很是想家,总是在夜里思念家乡的亲人和村子里的一切,村子的名字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我刻意用憎恨的情绪躲避,那个名字反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我知道,家乡,已经远离我的视野,而那个名字,却是我家乡最具特质的征象,我无法躲避。从那时起,那个名字,把家乡的所有温馨包裹起来,一丝丝缠绕到我心底,把那些憎恨一点点冲减,直至成为一种牵挂。漂泊的路越来越远,在漂泊的路上,我的家乡,成了一个背影,有炊烟缭绕,有夕阳西下,有亲人的呼唤,有茫茫的柳林,而所有这些,逐渐被一个名字代替,从我凝望的眼睛里溢出,变成了斜阳下的润湿。口子,我的家乡,我村子的名字。当对村子的名字的痛恨在我心里消减殆尽的时候,村子的重量,开始一点点挤到心底,缠绵而又悠长。我不再避讳我的村子的名字,跟不熟悉的人介绍,填表,语气和笔迹,是我眼神中的那个家乡,那个天际下古老质朴的村庄,那里,有我亲人,有我的魂魄。
去年春节,回到家乡,再次问到父亲村子名字的事情,父亲告知我,村子的东头树了一块村碑,那上面有介绍,很详细。我急切地赶到那块村碑下,将那块能解开我心中疑虑了几十年的碑文:
口子村为寿光中部大村之一,位于弥河东岸,距县城18.4公里,属广陵乡。考祖墓古庙碑记参以族谱及述闻,盖远在秦汉即有李氏庐舍于此,名曰秦城,迨至隋唐,近村有东西通衢,乃成渡水必经之津,故后世或称古渡。降及宋元,因李姓为村中主户,遂呼曰李家河口,简称河口,俚俗演化为口子。庄明洪武初,灾疫频仍,原居鲜存山西洪洞东来之民,李刘赵来诸氏,相继辗转迁入,于是奠定而后多姓和睦共居之基。形因弥水变迁至村处,喝去涨洪之患令世代惊惧,为安全计,经县府批准,自一九八四年春,迁防洪坝东南甫立新村。现有李刘赵来周王安诸姓,一千有七十二户,三千九百五十七人,耕地四千四百一十二亩,主产小麦玉米,兼植棉花林果,往昔异姓,一家和衷共济,政通人和,村貌更新,物阜民丰。县府授名模范村、文明村,翘望未来,百业繁荣,文明祥和,同本康乐前程。
我一次次读着这些碑文,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为我童年的那些被嘲笑而流泪,还是为我终于知道了我村子名字的来历而流泪,我只是感觉,这个名字的来历,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我想,即使我永远不知道村子名字的来历,当这么名字出现在我脑海的时候,一定是温馨的,亲切的。时光,不会储存村子的实质,更不会在意村子的重量,而岁月,却可以让我从村子的名字里感受到村子的重量,这些重量,被一个名字承载,一点点积累,一代代传承,亲情,质朴,变得越来越厚重,灵魂,会在这样的重量里安然安置,融入到村子里,把村子的重量加大,任岁月流转。
口子,我的村子的名字,我的家乡,我灵魂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