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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树昏鸦 于 2011-10-14 22:02 编辑
“日他妈的文学”
在网上看完八集纪录片《路遥》,夜已经深了。躺在床上,无论如何没有睡意,干脆披衣下床,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抽烟。
暮秋的夜透着寒意,一轮残月在薄云间穿行。遥望天穹,一个憔悴的身影在心中挥之不去,那是一个像牛一样劳动的身影,斜倚着身子伏在写字台上,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奋笔疾书。那应该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生命,对于一个作家,更应该是金子般的年华,然而他却过早地化作一缕孤魂,长眠在延水河畔的文汇山上。十九年过去了,即使路遥活到今天,他还不满六十二岁啊。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认同路遥的作家使命感,更为他的拼搏精神所感动。在短短二十来年的创造生涯里,他以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为世人创作出数百万言的文学作品,让中国文坛为之震动,也让自己短暂的生命之花绽放得绚丽多彩。他把文学创作等同于农民的劳动,认为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如果不能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真正的生命也就将终结。他对人生有着独到的诠释和坚守,把幸福牢牢锁定在创造和劳动的过程中,从不关注虚无的光环和世俗的荣耀。所以如此,除去沉重的社会责任感,他还有一种担心和惊恐,生怕来自社会和自身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异,把人冲击得连自己也找不见自己,因此在奔向目标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懈怠,整个身心似乎是要赶在风暴到来之前将船驶向彼岸。如果将这种精神化为己有,我想每一个人都会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反躬自省,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耻辱,再不为一事无成而怨天尤人。
夜色宁静,无边的寂寞包围着我,只有远处时而传来几声清晰的狗吠。心中的路遥像一只沉默的骆驼,孤独地跋涉在苍茫的毛乌素沙漠里。路遥将文学视为生命的全部,而不是可有可无的游戏和消遣,于是写作便赋予了他一种沉重和严肃,以至于演变成一种苦役,每一次走向写字台,就像被绑赴刑场。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写作起来基本上与世隔绝,连半个小时的会客或者购物都不舍得。创作高潮时,他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甚至每天只吃一顿饭,只靠咖啡和香烟维持精神运转,致使五官溃烂,大小便失常,深更半夜在院子里转圈圈,以至于被人误认为精神失常。即使身患重病,依然来不及休整,义无反顾地回到写作当中,这无疑是在玩命了。所以他说,作家是一种并不潇洒的职业,它熬费人的心血,把人累得东倒西歪,甚至像个白痴。难怪一个普通的肝病竟让一个四十二岁的生命戛然而止,难怪在《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手中的圆珠笔奋力扔出窗外,然后跑进卫生间用脚登上门放声痛哭。说心里话,我并不赞赏路遥的这种工作态度,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他绝不至于这样英年早逝,如果路遥能够活到今天,以他的才华和功力,他一定会写出比《人生》《平凡的世界》更加厚重的作品,这不能不让人为之扼腕叹息。遗憾的是路遥并非个例,这种状况在许多从事写作的人中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一位大师级的人物说过,写作是一种很给自己过不去的劳累活,因此他真诚地告诫年轻朋友们不妨把文学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却尽量不要去做职业作家。我想,一个人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如果仅仅是出于一种责任或者功利而没有乐趣,那无疑是对肉体的煎熬和对精神的戕害,其成就的取得恐怕也要多少打些折扣。所以那位大师反问,如果每宗学问的弘扬都要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那么世间学问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辉煌的知识文明总是给人们带来如此沉重的身心负担,那么再过千百年,人类不就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精神和体魄总是矛盾,深邃和青春总是无缘,学识和游戏总是对立,那么何时才能问津人类自古至今一直苦苦企盼的自身健全?然而社会是残酷的,每个人对于命运和职业的选择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宿命和局限,职业与兴趣相吻合的人实在是微乎其微,安居不易,乐业更难。我们要做的,只能是在艰苦的劳作中尽可能地合理把握,让体魄经得住磨练和担承,同时发现并培养乐趣,以激发劳作的积极性,减轻劳作的心理负担。
秋虫唧唧,残月西沉,一阵凉风吹过,禁不住打一个寒颤,深秋的夜竟是如此迫人。斯人已去,留给生者的,除了无尽的痛惜和难言的悲哀,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如果说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对于路遥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就在那一天他历尽磨难终于写完了《平凡的世界》,那么一九九一年三月,便是路遥人生辉煌的顶峰,因为他呕心沥血的结晶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在准备赴京受奖的时刻,令人尴尬的事情又一次在他身上发生,他竟然没有足够的资金买上一百套自己的书送人并在京城请上一桌饭,区区五千元人民币,竟然难住了一位在中国乃至世界闻名的作家,就连当地一位地委书记对此都很是不平,以至于用俄语愤愤说道——“如此荒唐!”最后还是他的弟弟王天乐想方设法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在那个小小的火车站,当弟弟把钱递到他的手上,蜚声文坛的路遥竟是百感交集,一句粗话脱口而出——“日他妈的文学!”
我们不能因为这句话对路遥有所责备。让文学折腾到心力交瘁,而付出与回报又是如此滑稽,甚至连起码的尊严都难以保全,这对路遥不能不说是一种伤害,他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但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七尺男儿,他不乏豁达和坚韧,也难免委屈、愤懑、牢骚和粗话。其实路遥的尴尬并不止于此,在他去世之后,因为五万块钱的缺口,一家出版社拒绝出版《路遥文集》,最后还是他的母校延安大学慷慨解囊,才让这一千古善事变为现实。倘若路遥地下有知,他恐怕不光要“日他妈的文学”,还要连他妈的出版社一块日!不过,相比于许许多多在文学之路上苦苦跋涉的人,路遥不管怎样还是让人羡慕的。不说他死后获得的种种殊荣,就是在他生前,有许多东西也是文人们难以企及的,不说他在写作中得到的种种支持,就说他在重病时,各级领导及相关部门都给予他深切的关注,连省领导都亲自出面为他安排治疗,省长的话更是让人感动,他说出一位省长容易,出一位作家难。在风尘滚滚功利滔滔的当今社会,一个作家凭着一支笔杆子弄到这个份上,也算值了。不过相对于文学所担负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以及作家们付出的艰苦劳动,当今社会给予作家的回报,比起绝大多数行业来实在是令人齿冷并且心寒。君不见,有多少作家奋斗一生依然一贫如洗,而某些人仅凭一曲高歌或者几句贫嘴竟一夜暴富,个中曲直,怎一个“怪”字了得。
想起也曾经历的尴尬。二零零七年初春,我的一篇短文获得人民文学杂志“茅台故事征文奖”并被通知进京领奖。羞于卑微本不想去,但经不住时任编辑部主任的商震老师恳切邀请,于是鼓起勇气前往。当我站在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大厅的领奖台上,眼睛无意中扫过台下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和大家,心头竟涌起前所未有的寒酸和羞涩。就餐时一位工作人员不无炫耀地对我们说,这样的活动换个地方是要收钱的,只有我们没有跟你们收取一分钱。听完这话,心中仅存的一点荣誉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并且生出一种被施舍的感觉。其实他的话没错,经常收到笔会、征文之类的信函,然而不管措辞如何委婉华丽,其主旨终不过是变着法地掏作者的钱包。对这种散发着铜臭的东西,起初还稍作浏览,后来撕都怕脏手,干脆连信封都不拆便扔进纸篓。奇怪的是,不管文学怎样让人欢喜让人愁,数以万计的人依然苦守着文学的精神家园,并为此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人生际遇,青灯黄卷,焚膏继晷,无怨无悔地爬着格子。遗憾的是不但用心血凝成的文字沦为赔钱货,自身也被人讥讽为不可理喻的书呆子。一些人为了自费出书,省吃俭用甚至举债度日。一些人迫于生计只得把良心掖在腰里,在书商和所谓影视公司的指使下制造精神毒品和文化垃圾。一些人为了廉价的虚荣和虚幻的美梦,竟借用奸商和市侩的手段,不惜金钱和人格,极尽拉拢炒作之能事,将文人仅存的一点脸面丢失殆尽,其实这种人根本算不得文人,充其量只是奸商们的变种。难怪有识之士大声疾呼,作家应该补补钙!其实作家们又何尝不愿意挺直腰杆过日子呢,无奈瘪着肚子,腰是无论如何直不起来的。
文学的魅力实在让人奇怪,它就像一个魔,一旦被迷住,便很难逃其魔掌。尽管路遥感愤之下出言不逊,但如果他还活着,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放弃。
路遥如此,估计别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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