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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寒夜,冷冷的月光,稀稀的树影。跌跌撞撞,我蜷缩在吉兆胡同的墙角。似已沉迷,似已头破血流,似又在冷月中遭遇着子君那哀怨无助的眸子。或许,我们只是彼此注视,彼此审视,我们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抵达对方。一阵风起,子君便又去了。只留下我独自咀嚼着她留下的四个字:因爱而生。
既是因爱而生,便可因爱而亡。子君的痴迷与沉陷,涓生的真实与决绝,使她前无希望后无依仗。去吧,终是去了。多年后,我读这样的手记,仅管泪已泛滥成河,仅管心已伤痛至绝,却依旧残忍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而哭而伤。
多年前,弟弟便从遥远的北方寄来先生的书。那时候只以为都是晦涩的文字,那时候只知道生硬地记着“他的存在,已经超越了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精神象征。”那时候更不懂得对于文字的理解还需要同时注入对于生活的体验,于是任由它们在老家被闲置。那个夜晚,本是着意去找北岛的诗,不料遍寻无果。先生的《伤逝》却是在失望至极时进入视线。这才发现,在此前,自己竟是错了。看不到《孔而已》里灰色无奈的嘲讽,更没有《狂人日记》所体现的尖锐与激昂。先生用精心细致的文笔写出一段故事,轰轰烈烈地登场,凄凄然然地落幕。先生的本意,或许更想反应那个时代众多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的艰难与辛酸,或许他更想说那样的悲剧,是时代的产物,是必然的结局。毕竟,封建礼教下,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制约,涓生与子君的爱情,要如何被社会被家族所容纳又被身边的每一个人所接受?众叛亲离的结果,与泪与悔与伤与痛相伴相随,不是很正常的么?
而我,却无心落墨在此。初时子君的果决与无畏,后来她的默然与凋零,一次又一次如荧屏上的影像,在我脑海翻腾。从来,我的性格,有些极端,对于所有故事的主角,对于造成故事结局的每一个人,我以为总有对错之分。可是,这个时候,我残忍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怜悯子君,又沉重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责怪涓生。要想象子君曾经是如何打动她所爱着的人,并不难。“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份坚决,这份勇气,足以让漫长的黑夜变得明亮起来,足以对抗所有可以预测的坎坷与折磨。涓生被震撼被征服,他是情不自禁,为她演绎着最浪漫的故事情节。那是一个怎样古旧的时代?他却可以“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女人是可以在记忆里渡过一生一世的,哪怕这一生一世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久长。难怪子君在后来的日子,便总是要求温习这个于涓生来说是闪电般的动作。
然而,吉兆胡同的同居生活,并没有为他们的爱情备份一张恒久的保证书。遭遇冷酷生活的尴尬时,病变,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着。在这份悄然而至的病变中,如老舍先生的话,“他们的谈话失去了音乐,他们的笑没有热力,他们的拥抱像两件衣服堆在一起。”当然,子君没有想到分离。初时“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她读熟了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这是怎样的痴狂与沉醉?或许唯有历经过情感淬炼的人,才能真正懂得其中并存的幸福与痛苦。后来的子君,即使预感到涓生的变化,即使已经难掩内心的寂寞与伤感,也依旧努力地想要拯救想要重生。只是这份念想,究竟已经难于登天。涓生不仅预测“两人各自开辟新的生活”,还曾经以为子君就是死去了的。很多时候,我禁不住怀疑女娲造人的终极目标到底是什么?生命的延续?一切有生命的个体之间爱恨情愁的传递?如是后者,显然,当初,她将更多的坚强留给了男人,或者又不仅仅只是更多的坚强。
至少,涓生的坚强更胜过子君。这份坚强的背后,隐藏着一颗怎样的心?我不知道。那些子君去了之后的忏悔与痛苦,是不是真诚的告白,我更不知道。可是我不能说这是错的。他只是说出“不再有爱”的真相,他只是不想再背负着谎言。很多人说鲁迅先生的观点是明显偏向于涓生的,就连先生本人,也是十足的大男人主义者。先生极尽细致地描述涓生后来的一切变化,并有力地说服我们相信“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似乎,由近乎疯狂的爱恋转入凄然的悲惨结局,更重的责任在于子君,在于她的不更新、不生长、不创造。曾经无畏无惧的子君,曾经诗情画意的子君,被生活的磨折而削去棱角的子君,在那时是否真正被同样陷入磨折的涓生所谅解?显然,没有。她拼尽了全部力气来开始自己的爱情,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欲将相伴终生的涓生,她已经不止如张爱玲所说“低到尘埃里”,她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另一片天。这样的子君,傻傻的,痴痴的,将人生的幸福钥匙交付于另一个人手中,她对于爱情,寄予了多少厚重的希望?当希望一点点如肥皂泡幻灭最终消失殆尽时,她不仅脸上冰冷,心也跟着冷了。最后只好含恨而去。这个傻傻的女子。
试着让自己处在不同的方位去看子君,看涓生。即使天色已晚,即使夜已寒凉。试着让自己相信他们之间的这段爱情曾经真实地存在着,即使枯萎得太快,即使恍惚间我已经有了虚假的错觉。试着用“用了解而分离”作为最终的注解,即使明知这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说辞。我在内心,只以为,爱得不够真诚,了解得不够深沉,对于所谓“共同理想”的追求不够坚定,才可能导致彼此间从身至心的分崩离析。
于是,关于爱,关于感情,我们还要说些什么?每一个重复昨日的今天,都可能成为一杯正在冲泡的茶水。茶叶于茶水,便有如感情于生活。很多时候,没有茶叶可以及时放入,无味的茶甚至是白开水,也是我们必须喝下去的。而子君,她却选择另一种决绝的方式,或许只因为她是个因爱而生的女子。我在此刻,唯有轻叹,唯有痴痴地凝望她曾经衣袂飘飘而来,而今又傻傻地目送她凄惶无告而去。
至最后,又忆起那个周日的晚上,也是这样的寒夜,冷冷的月光,稀稀的树影,一家三口信步于小区内尚未完全建设好的绿化带,女儿仰起头,很认真地说:天并没有完全黑。在我们家乡,天黑,表示夜来了。她爸爸笑她傻,说天上是月亮。其实,女儿何曾傻呢?她造句经常都写“天上挂着一轮明月”。她知道那是月亮的光辉。只是,在她的世界,尚未有过真正的黑夜吧?而我却不能说。我知道她听不懂,而她的爸爸,并不愿意说起这些。即便如此,孤独地读子君,我依旧庆幸自己比她幸福。至少,当我们还记得在月影下漫步时,生活这杯水,便已被我们注入新鲜的茶叶,并一直保存着一份浓浓的茶香。叹子君,在梦里,如果重遇,我便要唤她醒来,不再对她三缄其口,亦不对她絮絮叨叨,只对她说:为爱而生的女子,更要选择坚强地为日子为这静静流淌的岁月而生。如此,我们的爱,才有最终的归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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