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总是飘回到那个仙人花开得烂漫的季节。那个偏僻荒凉的小镇一个叫绵桥的村庄,有我那孀居多年的祖母。泥坯垒就的房屋,在绵延不绝的阴雨天里潮湿着,雨滴顺着屋檐“嘀嘀嗒嗒”,浸漫着泥泥的院落,再浸漫进屋顶,洒在床上、地上、锅台上。这是一段潮湿却又温馨的记忆,我总是依在祖母怀里,盼着天空早些放晴,也好让祖母将柴草从灶间盘出,摊在太阳下,晒干,然后赶在日落之前,收回。
那时的祖母已年近古稀,三寸金莲的小脚一直在我记忆里歪歪斜斜。那双小脚每天清晨都须扭着碎小的莲步到邻家挑水。邻家有吱吱呀呀的压水井,她一杆一杆地将水从井中压出,清洌的水,顺着水斗缓缓淌入木桶中。她一担担地将水挑回灶间放下,再缓缓拎起,那水便斜斜地注入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潮红色的瓦缸里。她用水瓢轻轻舀起一瓢,冲我仰起的小脸神秘地笑着,我便如饮了甘露般,飞一般飘到院落里。
我喜欢跟在祖母身后用头顶着那个被她常年背着早已被她的双肩磨得光亮的竹篓,去郊外割青青软软的葛巴草。我还依稀记得那时祖母打柴时教我的歌谣:葛巴草,咯嘣嘣,我唱戏,狗娃听……那草瘦得如茅草的细根,祖母拿镰刀将它连根割起,抖落泥土,装满竹篓,背回家铺在院子里晒,那草幽幽地发着一股清香,犹如祖母柔柔的眼神。祖母常将柔柔的眼波搭在那厚厚的草毡上,看我在柔软的草上翻几个筋斗,或与邻家的伙伴们打草仗。我常想,祖母的眼里一定也藏了许多不易被我读懂的故事,或藏着一个惟有她才能读懂的人。许多年后我想,那个人可能就是祖父吧。
我没见过祖父,据父亲说祖母嫁给祖父时家里很富有,从镇东到镇西前后共有六处院落,祖母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千金。但不知何故,婚后不久,那家便在一夜之间败落了。
我的眼前常叠幻出一幅凄风苦雨的画面:一个孤苦的女子一只胳膊挽着一个蓝底细碎花的包袱,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儿子,无限凄凉地走出那个留给她无限依恋的宅院。她的眼里汪着哀愁,那愁能盖满一片蓝莹莹的天空,那天空里却寻不见了祖父的影子……据说祖父独自去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那个被人们传来传去终也没有一个人亲眼目睹过的寺院……
面如皓月的祖母终生没有再嫁,在那个泥坯垒就的被仙人掌环绕的宅院里,在天上飘大雨屋里洒小雨的茅草屋里,守着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的祖母被岁月的沧桑梳白了一缕缕青丝时,那柔柔得如青青葛巴草馨香的眼里是否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梦境?祖母的衣柜里有那么一件五彩斑斓的彩衣,那式样十分新颖别致,却从没见祖母穿起过。许多年后再次想起时,我想那可能就是祖母的嫁衣吧!祖母竟一直那么珍藏着,珍藏着那场烙在她一生记忆里最甜美和最斑斓的梦幻!不知我那薄幸的祖父何以竟不知怜香惜玉,令她孤苦地独守空房,任漫漫岁月濡染了她满头的银丝……
忽见那矮墙上的仙人花不知何时竟悄然绽放,在朦胧月色中,开得娇艳素洁如梦如幻。与祖母的身影相映成一幅静默典雅的图画。
我知道有许多花开在令人不可理喻的地方,比如野蔷薇,只在郊外才开得浪漫奔放;又如这仙人花,惟有干爽的墙头才开得艳丽芳馨。而我的祖母,在我记忆的烙印里,那个披一身梦幻的闺阁女子却又总与那素洁如梦幻般的仙人花搅在一起,一次次飘进我的梦里,在梦里,那人与花开得如此缠绵……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忆起逝去的祖母,那个叫绵桥的村庄。那座泥坯砌成的老宅,我早已不再回,不知那遗在墙上的仙人花在穿越时空的今日,是否依然开得静默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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