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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一代奇才高士奇(拜山第一帖,笔法很青涩,多多拍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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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奇才高士奇(拜山第一帖,笔法很青涩,多多拍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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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15: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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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康熙四年的严冬较往年来得不但早而且厉害,北起密云,南至保定,没到晌午就阴沉沉一片。西风卷集起砂子与雪粒,呼啸着荡地而来,扑在人腮上刀刮一样疼,不一会便肿出泡来。平常这里人喊马嘶骡子吼小孩哭,今天却只剩一驾驴车在光秃秃的官道上飞驰,连骡子粪也没有。须发皆白的车把式是从外地运菜进京的,裹了两层羊皮袄还是冻得佝偻起背,一个劲呵手跺脚,就盼着早些到京,少受这活罪。
  
  车到定兴县,风小了些,路也平整了许多,车把式笼着手看一眼日头,傍晚准定到潞河驿,这才放松了手里赶驴的竹竿,耷拉下眼皮,打算眯瞪一小会,谁料刚合上眼,驴子一声暴叫,差点没把他颠下车来,同时也听见一声叫:“老伯这可是要进京?行行好,捎我一程!”
  
  车把式吃了一惊,旋即火冒三丈,甩起帘子,一纵身跳下车赶上前,是个二十没出头的蓬头垢面的花子,衣衫褴褛,仿佛缝隙里都是虱子,满脸含笑,死死拉着驴缰绳。他身后是一座半人高的小土地庙。看得出来,方才,这人就是从土地庙里爬出来,惊了驴车的:“撒开!我这是货车!再说了,看你也不想是有钱坐车的,我这车是白坐的?”
  
  “不白坐。”那人的神色越发恭敬,却显得有些油滑:“一趟车才几个钱?实不相瞒,我是进京应试春闱的举子,盘缠叫贼给劫了,这才堵在这里。这不,菩萨照应,把您老给盼来了,您就行行好,到了京里,多少都短不了您的。——冲您这雪中送炭,少给我还不肯呢!”
  
  “口气不小!”车把式一撇嘴,唆着又冷又咸的空气:“还说是举子,我看你像个癞子!我这车都装菜了,你另寻车吧,谁要你那点盘缠,别误了我赶路就成。”说罢,扭身就要上车,被那人一把揪住:“可别介老伯。看您老可是行善积德的人,就这鬼天气,到晚上哪还有别的车?您未必忍心看我冻死在这里?我真的是举子。将来上京赶考,中个头名不在话下,到那时给您老报恩,题个匾额什么的,不省得您再奔劳?偌大年纪了,享点清福哪里不好?人这风水轮流转,孔夫子还有困于陈蔡之间的当口呢!没有我遭劫难,您上哪当这贵人去?”
  
  他这一番话虽说口气更大,但说得轻软温滑,很是熨帖。车把式不禁停住脚步,回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那人也微笑着任他端详。“好后生,我不图你报恩,我就看你说得有两下子,像是喝过墨汁的。那你给我讲讲三字经,讲得在理,你就自己上车,寻摸个地方躺下。”
  
  “那就多谢老伯了。”那人笑嘻嘻松开他,退后两步深施一礼:“不过这三字经妇孺皆知,哪里显得出我的本事。我虽然不是学富五车,对此倒是不屑一顾。”
  
  “年纪不大口气恁大!”车把式微微一皱眉,略略思索:“那好,就说说孔夫子的《论语》。”
  
  “《论语》虽是经典,却是老生常谈,腐儒之论。”书生笑笑,指向远方:“老伯可知,此处是何地界?”车把式一愣:“定兴。咋地,还想难倒我这老赶车的?”
  
  “不错。”那人呼一口寒气,指向远方隐隐绰绰一片连着一片的荒台:“那这是什么?”
  
  车把式望了半晌,狐疑地盯着他:“我哪知道?你问这作甚?”
  
  “这里可不寻常。”那人拢起手,眉宇间露出得色,一时滔滔不绝:“此地名为黄金台,乃战国燕昭王所建。这燕国本是周公之弟召公的封地,奉命监守北方诸侯,是春秋诸国中嫡亲的姬姓王室后裔,后来列国做大,王室衰微,慢慢也就饱受欺凌,内忧外患连连。战国初兴,燕国内乱,太子姬平剪除权臣子之,复位称王,就是大名鼎鼎的燕昭王。他一心要励精图治,可是手下却没有管仲那样的贤才。当时帝师郭隗便献策说,大王不如善待老臣,使天下人以为,以郭隗之才尚可受此善待,何愁大才不用?昭王依计而行,又在此处兴建高台,台上置千金,以树国信,凡天下奇才皆可来投,寡人不吝千金之赏。后来果然有战国奇人邹衍、乐毅闻风而至,报效麾下。尤其乐毅一入燕国,即展雄才大略,内练强兵,外结诸侯,后来亲率五国之师,直捣齐国国都临淄。一月下齐七十余城,势如破竹。诸侯无人再敢小视燕国。后来燕昭王病逝,乐毅被谗言所害逃往赵国,燕国慢慢又衰败下去了。黄金台也日渐荒废,但却成为自古至今人才必登之地。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晚唐李贺有‘报君黄金台上意’,只可惜世事沧桑,人心不古,今日爱才,已非昔日了。”
  
  他娓娓道来,先是得意地向车把式炫耀才学,谈到乐毅伐齐,一发而不可收,慷慨激昂之情溢于言表,而说到黄金台荒废,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又生出无限凄怆,仿佛说的是自己的境遇。他浑然忘却了目前的处境,只是注目远方,凝思不语,眼神也一改方才的伶俐,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车把式早就听得心驰神往,见他呆在那里,才慌忙一拉他:
  
  “先生果真是文曲星,小老儿服了。天色不早了,快上车吧,我这车上都是白菜,委屈了。”说着,扶起痴痴难以自拔的书生:“先生,后舱请。”
  
  “不忙。”那书生这才平静了神色,挣开车把式,走到土地庙前,抖开袖口,迎着神像深深一跪到地:“土地尊神在上,日月星辰俯察:今有余姚高生,困蹇无托,寄居于此。深感厚德,恨无薄祭,聊赠一联,以为共勉。”他略加思索,朗声吟道:
  
  “大道三千,留客居然土地庙;功名万载,用才何处黄金台?”
  
  车把式听着他这既毕恭毕敬又“大逆不道”的祝辞,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起身再拜,进了后舱,自己也赶忙跳上车,钻进帘内,搓一搓手,一竿抽向驴臀,如飞般疾驰在混沌的天幕下,斯须灭迹。
  
  一代奇才高士奇,就这样叫花子一般进了后来让他功业齐天、声名扫地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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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4-1 15:36 |只看该作者
欢迎红豆山庄加盟小说~~
欢迎过后容咱细细拜读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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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4-1 15:3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3:07 编辑

            第一回 棋盘街纵谈天下事 报国寺点醒梦中人

    一场迷蒙的春风春雨,连月不开,把京师笼罩得睡眼惺忪。和天气一个模样,外廷的邸报上也没有好消息。朝廷照旧“改朱批行蓝批”,好不容易熬过顺治爷殡天的三年国丧,结发的皇后佟佳氏又猝然薨逝。顺天府再出布告,街市举哀一年,不得有饮酒游乐等事,违者以大不敬论处。刑部随即也有严令出来,国命不祥,谣言必兴,如有寻衅滋事之徒,一经拿问,不听原由即行正法。这都是明面儿上的,绳匠胡同那头早有传言,十三衙门一宿也没闲着,各个茶馆都有坐探,抓到滥叨舌头的,不用立案卷就可以投进水牢,而后报个瘐毙就算审结,刑部、大理寺压根不去过问。老百姓一头在心里叫好,蛮夷就是蛮夷,颁行剃发令这才几年,汉人叫他们压下去,如今自己人又杀起来了。这菜市口年年杀人,巴不得多杀几个大官才好;一头又叹气,这日子是越来越没的过了,早晚得变天。
   仿佛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一开春,连续杀了四个大官,大得令人咋舌。先是国史院大学士苏纳海,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直隶保定巡抚王登联,因与辅政大臣鳌拜龃龉,斩首弃市。这些都是一二品的大员。顺治年间的三大案哭庙案、奏销案与乙酉科场案虽说也杀得血流成河,可都是平民百姓和士子,况且是出于排汉,而这回一半都是满人。没过一个月,更骇人听闻的消息来了,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论斩。此事一至震动京华。渐渐有熟知内情的人透底,大行皇帝顾命的四名辅政,索尼称病不出,遏必隆党附鳌拜,苏克萨哈与鳌拜分庭抗礼,全族都被诛灭,鳌拜党羽已经遍布朝野,即位不满四年的三阿哥玄烨身旁都是他的人,甚至大内侍卫也由鳌拜的堂弟穆里玛、讷谟统领,对此专行只能听之任之。
   这些都和高士奇的“生意”无关,可他却留心着朝局的变化。来京已有数月,他一直是在棋盘街卖字为生。京师虽然是天子脚下,但也有红尘不到之处,那就是棋盘街。这里小道纵横交织,屋舍星罗棋布,故而得名棋盘街,然而只有桃花源的幽静,而没有桃花源的清新,家家户户门墙斑驳,石径生苔,漏檐结网,前后横着臭水沟,大客商不屑一眄,聚居的都是来京卖艺的贫苦百姓,扎纸人的做糖糕的修面的补伞的不一而足,只要带够一两纹银,就能住上半个月,但生意却清冷得贼都招不来。这反而合高士奇的脾性。他仿佛没有把生意当成生意做,来了人也不照应一声,只有别人央求他才动笔,代写书信布告招贴等物才懒洋洋起身应承。这样谋生发财固然不易,倒足以糊口,清闲时光,宁可捏沙作画,划地题诗。这就是这位高先生与邻里街坊的不同,日子久了,都称他为高先生,求他帮忙的越来越多,有盘账的,有做寿写门联的,有孩子起名的。高士奇只要有空,来者不拒。他的字摊前也长年聚着一帮闲汉和歇工的手艺人,从杀猪佬到铁匠,从挑夫到裁缝,不是围着听他指天说地,就是争先恐后把外间的传闻说给他听,有不明就里之处请他帮着解析。毕竟读书人的见识高出一筹。故此,高士奇虽然深居简出,却俨然成了“未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的诸葛亮,上到宫闱秘闻,下到市井琐事,无不对答如流,“高先生”的名头也不胫而走,越传越神。
   若将带高士奇进京的车把式算成他的第一个“贵人”,那么高士奇生命中的第二个贵人,就在此时心情复杂地登场了。

   与棋盘街相距二里的荷叶巷中,疾行着一乘小轿。轿中主人年近四十,面色黧黑,显得一把浓黑的髭须贴在唇侧几乎显不出。此刻他一手不停抓着胡子,一手紧握,无声地沁出汗来。本月初七云开雾散,丽日难得,内廷承太皇太后意旨,内大臣索尼之孙、吏部右侍郎索额图之女赫舍里氏品格贵重,端丽贤淑,深肖乃祖,品貌足以正位中宫,着礼部择定即日完婚。消息一出,轰动九城。可是他却犯了难。他本是索尼手握的正黄旗包衣奴才,在内务府任从五品笔帖式,前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打索尼称病不出,苏克萨哈论斩,内务府就成了鳌拜一手包办,越是索尼门下的,越是身居要职。此举可谓一箭双雕,一者向朝野宣示,索尼虽然退位,但他的门人依然没有难为,反而受到重用,可见鳌少保心胸宽广;二者,领此重任者,也不得不“报答”鳌拜,按其意旨行事,尤其是圈地这样闹的沸沸扬扬的大事,更要“加紧督办”,试试你是否真心归顺,而将来一旦出了差错,则又是“索尼门人所为,与鳌拜并无牵涉”!他在心里不知多少回暗称惭愧,自己身为正黄旗下包衣,受三代厚恩,如今却不能明断利害,只好屈身听从鳌拜,日夜忙于土地丈量,甚至强夺正黄旗封地,他也常有经手,惹得索额图老大不快,几次登门都拒绝不见,路上遇见也是没个正脸。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原本想,既已经得罪索额图,正黄旗也已经失势,索性就倒向鳌拜,日后一样富贵,哪知天子大婚,瞬间让垂垂老矣、两不相帮的索尼精神百倍地复出,不但每日上朝,而且逢大事必与鳌拜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旗帜鲜明地扶持新君,这一来,索额图就是天子近亲,当朝国丈,何况,此时两家势同水火,将来局势尚未可知……他原本想腆着脸托人送上一份贺礼,与索额图冰释前嫌,谁知索额图早已对他深恶痛绝,只要署名是他,一概轰出。随着天子完婚,亲政在即,索额图一天比一天炙手可热,宾客盈门,这样下去,岂不是灭顶之灾?他越想越苦闷,百般委屈无处发泄,几乎忘了身处轿中,狠狠一顿足。
    只要轿中人顿足,就是落轿之意。扶轿杠的听差连忙招手,四个轿夫正抬到街口,面面相觑,稳稳放下。他不禁诧异地打起轿帘:“无故为何落轿?”
   “回东翁,”听差惶惑地低头。“小人手一沉,以为大人吩咐落轿,所以…”
   “没用的东西,差使越当是越回去了!”他这才悟出是自己情不自禁,心内更加烦躁,呵斥了一句。听差唯唯连声,吩咐起轿,被主人打断:“罢了,出来透透气也好。这是哪里?”他一边问着,一边起身出轿。

  “向前是棋盘街。”听差愈加小心,本来想说这里沟沟汊汊臭不可闻,没什么“好气”可透,又怕被主人再喝骂,把话吞了回去。“东翁,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我给您拿把伞?”

   “不必。”笔帖式背着双手,仰天呼吸了一口气,旋即捂住鼻子,本想立刻入轿,又怕下人们笑话,板着脸找了个由头:“听说这棋盘街地方虽小,却大有乾坤,平时捉不出空来,今天既然来了,正好访察访察。你们就在这里等候,免得跟进去招人耳目。”说罢,轻轻一提宁绸裤脚,信步踱了过去。
   棋盘街此时却无甚可看。平时就生意萧条,加上密雨将至,家家户户都在收幌子,只有卖字铺的摊子依然支着。高士奇正用萝卜专心致志刻着一方印章自赏,见家家关门闭户,正要收拾桌案,一个人远远踱了过来,四面张望。邻居们见他来,收得更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收得光光净净。笔帖式从高士奇的摊子前踱过去,又绕了回来,却没有看高士奇,只是死死盯着那招牌。“这是你写的?”
   高士奇淡淡一笑,不做答复。笔帖式也不生气,抚着胡须静静欣赏,浑然不顾头顶阴云密布,穿堂风扫荡着街铺,将一摞白纸的边角吹起老高,黄杨木笔架上一排粗细不等的羊毫也猛烈摇摆。高士奇等不及了,拍拍他的肩膀:“这位…老先生,要下雨了,本店不卖了。先生也请早点回去吧,仔细淋了雨。”口气虽然客套,听上去却是冰冷的。笔帖式依然不计较,微笑着点头:“你这一笔王体不赖,在这京师,怕也只有熊赐履熊大学士有此笔力。替我写一幅,如何?”

   熊赐履是两朝重臣太子冼马,体仁阁大学士,当今帝师,学问道德并称第一,对方如此称誉,高士奇不能不心动,但面上还是无动于衷:“先生折杀小可了。今日打烊,不做买卖,还请还驾,改日再来。”说罢,低头自顾自收拾纸笔。

    如此不留情面,笔帖式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你也不要太目中无人了。看你如此年轻,能写出这笔字来?多半是书画店的学徒,临的王右军的摹本。”

   高士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再回答他的话。笔帖式的脸倏地涨红了,目光终于从字上移开:“还不肯承认?把头抬起来,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高士奇的话也越发地僵硬:“我是自小就练,并没有想着要偷谁的。足下信也罢,不信也罢,与抬不抬头何干?士可杀,不可辱。”

   笔帖式忽然笑了:“不料这棋盘街,还有你这等狂士。倒是和这字里的风骨相合。你这字我要了,开个价吧。”两人说着话,天上也已密云四合,雷声隐隐。

   高士奇对此人已经厌恶已极,冷冷地说:“此乃本店招贴,不卖。”

  “那好,你重写一副给我就是。我就在这里等。还是这个字。”

   “小店已经打烊了,足下请回吧。”高士奇索性连“改日再来”也不说了。

   天暗得没有一丝亮色。笔帖式的火气一下子拱了起来,压低了喉咙:“我还不信,这世上还有做不成的生意。我要是硬要买呢?”

   高士奇的热血一下子冲上脑门,猛然昂起头:“我也不信,这世上还有非做不可的生意!”一个炸雷响彻天际,闪电将他原本就枯瘦的脸照得惨白。

   笔帖式这才看清他的尊容,一时怔住了,满脸的强横也一扫而空,捻起胡须道:“足下好个面相。天日之表,贵不可言,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高士奇哑然失笑:“老先生,你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

   笔帖式笑而不语,见雨越下越大,索性进店坐下,这才接腔:“你猜猜看。”

   高士奇背靠门板,一副送客的架势,口上也毫不客气:“一会儿看字,一会儿赞人。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风尘小吏,如今看来,竟像是江湖骗子。”

   笔帖式仍然不计较,见窗外风雨如晦,主动起身支上了窗户,这才重新落座,态度诚挚了许多:“你不必说这些风凉话。我虽然宦途平淡,自幼却学得麻衣神相,看人从无偏差。你这相貌,将来绝非久居人下。”

   高士奇也坐了下来:“我一不方面大耳,二不顶高额阔,何来的贵相?真是无稽之谈。你怕是危言耸听,借故来这里避雨的吧?”

   笔帖式诡秘地一笑,又敛起笑容:“足下也太小看祖某了。实不相瞒,祖某乃是朝廷命官,现任内务府笔帖式,从五品,姓祖名泽深。身是索中堂旗下包衣,目下正蒙鳌少保赏识,前程比你如何?何必图你这些破烂?我的轿子就在不远。我本来是一片诚心,有意相交,足下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如此器量,大概真是祖某看走眼了。告辞。”他说吧,一弹衣角,起身出店。

   高士奇急忙起身,又不好去拉:“祖大人留步!有话好说!”

   祖泽深微微一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怎么,富贵逼人,按捺不住了?”

   “大人言重了。”高士奇也笑了笑:“高某虽不才,视功名也如探囊取物,何必假他人手?只是不肯钻营门路而已。方才一席谈,足见大人之诚意,高某又怎敢恃才傲物,拂天下贤者之心?祖大人稍候,答应你的字,我这就写好交你带走,分文不取,略表寸心。”说罢,就去铺纸磨墨。

   祖泽深这才拿回已经迈出门槛的前脚,拦住他:“字且不忙,你坐下,听我细说。什么方面大耳,什么顶高额阔,那都是俗人之见,算不得鉴人之术。如此说来,蛇目蜂鼻就一定是奸臣了?既然平头百姓都能看个差不离,天子早已将身边忠佞明察秋毫,哪还用得着我辈术士?须知面相只是门户,精神才是根本,我看你这面貌,似枯实腴,功名上不见得显耀,而福运通彻,夙慧深厚,眼纹狭长,运程不可限量,只是鼻间与嘴角有断纹,主禄位无法长保,而恩宠终不失,可以优游终老。将来,你纵无宰相之位,也有宰相之权。我本来还不敢断言,方才不打不相识,对你的才品更是深信不疑,只是还不知道你的见识如何。”

    高士奇离座提壶,给他斟了一杯茶,又端来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这是小可自用的苦茶,大人胡乱饮一盏。大人说的见识,自然不是风花雪月的辞藻,而是经世致用的学问。”祖泽深笑着瞄他一眼,徐徐吹着茶沫:“足下果然玲珑剔透,一点就明。你我素昧平生,这里也没有闲杂人等,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说说也无妨。如今天子即将亲政,辅政大臣恋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局势波谲云诡,一步踏空,万劫不复,我也在这局中,此中利害,实难抉择。旱涝保收是不敢想了,就怕将来保错了人,身家性命全搭进去。足下可有良策?”边说便抿一口滚茶,苦得舌头一下子麻了,茶叶飞喷了出去,高士奇连忙推过点心碟子:“快,吃块酥饼。”说罢,不等他说话就抄起一块酥饼塞进他嘴里,祖泽深贪婪地大嚼几口,顿时觉得满口异香,原先苦涩的茶水也入口生津:“好饼,不,好茶,原来,这是搭配着吃的。”

   “正要提醒大人。”高士奇眉开眼笑为他擦拭溅到袖上的茶水:“这两样缺一不可。有如雌雄互补,阴阳相生。世间之事,也是这个道理。我听大人的意思,是目前依附鳌少保,又怕将来索大人得势?”

    “正是。”祖泽深也不再隐晦,蹙额品茶,窗外雨声渐细。“先生可有妙计教我?我若能飞黄腾达,先生还愁不能一展经纶吗?”

   “古人云,围师必阙。”高士奇注视着他:“也就是说,处在对峙的双方,无论彼此盈亏如何,决不可一味依附,纵然十面埋伏,还须网开一面。大人在索中堂那里,可曾留有一线之机?”

   “有。可我几次登门,人家都拒而不见。”祖泽深望天长吐一口郁结已久的闷气:“索中堂虽然还是辅政元勋,毕竟已经年迈,无所作为了,索额图年轻望浅,还不能独当一面,鳌少保也是为这个才不与他多计较的,将来对索额图,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两人迟早有一场龙虎斗。我走的也正是索额图的门路。可他记恨我强占正黄旗封地,又仗着自己已经是国丈,如今哪里还肯把我放在眼里!”

   高士奇眼珠一转:“不然。这里头有文章。敢问大人,走的是哪种门路?”

   “无非是…”祖泽深正要回答,见门外不远处自己的听差探头探脑,就收住了话头:“我的下人来了。得与先生相识,三生有幸,此处隔墙有耳,不便深谈,改日我当奉迎先生另择一处。先生保重!方才所说的,切莫走漏。”说罢,又饮了一口茶,捞了块烧饼起身出去了,边走边对听差骂骂咧咧:“一群没眼色的东西,下雨了也不知道来找,现在雨停了,又假惺惺做什么?指望你们,早淋成王八了!还不滚,等着讨赏么?……”

   高士奇缓缓起身,目送着他的背影,有点猜不透这个人了。正发着愣,对门的包子铺伙计气喘吁吁跑来:“高先生,刚才那混账没把您怎么吧?”

   高士奇淡淡一笑:“笑话,他能把我怎么样?”

   “方才我收摊子时,见他和你拉拉扯扯,以为要来找你的麻烦。何况…”那伙计扭头见轿子去远,才说:“隔壁孙铁匠都认出来了,这当官的不是个好鸟,别看是个汉人,圈地逼死孙家舅奶奶,有他一份!”

   “是这样。”高士奇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又恢复了笑容:“别说这用不着的。他也就是进来坐坐,附庸风雅而已。来笼包子,咱们下一局。”
   
    这是他们之间常玩的游戏,每日一“局”,棋子就用包子代替。每吃掉一个子,就吃掉那个包子。伙计会心一笑:“好来!不过,您得让三个!”

   “少了,让你双车双马双炮!”高士奇高声大笑:“叫你见识见识,贩夫走卒,也能出将入相,驷马高车!”

   天边浓云渐散,如蛟龙斗罢,鳞甲纷飞。

    不出两日,“高先生智退狗官”的佳话就传遍了棋盘街。黄昏时分,卖字铺前更是挤得满满当当,连女人都抱了孩子来听书。一个闲汉攘臂大喊:“先生,这燕昭王筑台纳贤、苏秦佩六国相印的故事,都听一百遍了,说就说点新鲜的!”

   高士奇悠闲地磨着墨,“那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再说个萧何月下追韩信?”闲汉连连摆手:“谁听这古记儿!要说就说您自个儿那天是怎么把那狗官轰走的!我们要听这个!对不对大伙!”人群中一时欢声雷动。高士奇淡淡一笑不去理会,包子铺伙计开始眉飞色舞地表演,并拉来铁匠做伴当,两人一个装高士奇,一个扮祖泽深,唇枪舌剑你推我搡好不热闹,还有的头顶黄靴子,手搭凉棚,原地打转,嘴里学着乾清门侍卫一声接一声的低吼:“圣旨到~~~~~~~”众人更是乐得前仰后合。正闹腾得不可开交,街口一辆驮轿由远而近,路边隐隐还有全副仪仗。

   人们一时鸦雀无声,刚才还在“宣旨”的鞋匠吓得面如土色。

    驮车在卖字摊五尺开外缓缓停住。高士奇见几个人分开人群,领头的是前日祖泽深的听差,略略定神,“我就是。什么事?”

    那听差慌忙上前行个礼数,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人群静得一根针掉地都听得清。高士奇咂咂嘴:“这就去?”

    听差点头,又行了个礼:“轿子已备好。先生请。我们大人在报国寺专候。”

    高士奇沉静地点点头,随着他走出人群,从容登轿而去,众人先是瞠目结舌,旋即哗然:“高先生,高先生就这么走了?”

   “走不了,没见他东西都没收拾嘛!”

   “怕是未必。走这么急,能上哪去呢?”

   “好像是说报国寺?”

   “报国寺?高先生不是要出家吧?!”

   “你知道个屁!报国寺那是宫里索中堂的家庙!不懂别在这胡说!”

   “我认出来了!刚才那猢狲,就是前天来找那狗官的!高先生怎么跟他们…”

   高士奇坐在北京俗称“前三后四中五尺”的蓝档驮车内,感受着轱辘的前进,心潮万千,开始还听得清街坊们的七嘴八舌,很快就模糊在耳边。这驮车蓝漆青顶,铺着猩红描金的锦袱,无论面料还是底板都比当年进北京的那辆差点把他颠散了架的驴车宽敞舒适,可是不知怎么,在驴车上四个时辰的颠簸他睡了个囫囵觉。在这顶驮轿里没坐半个时辰,他的双腿就哆嗦起来了。

   棋盘街已经远远抛在身后,高士奇忽然释然了,暗笑自己太土气,只要是体面,世上哪有叫人不自在的东西,哪怕是龙椅,坐惯了也就好了。
   
   报国寺又名慈仁寺,始建于辽,重建于明,永乐年间才见规模,至清朝已达鼎盛,但这里少有善男信女聚会,而大多是名人雅士、王公贵族的悠游所在,虽说名望远不能与道教的白云观相比,却别具幽雅之气。顺治帝因索尼立嗣功高,赐为家庙,索尼虽拜辞不受,他人却不敢再要,于是就成了索额图召集亲信的地方,经营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出,寺外人潮如织,寺内却妥帖严密。高士奇的驮轿直行到毗卢阁外才停住,下车已是万家灯火,这里与他想象中大不相同。毫无寺院的深沉冷寂,处处是街市琳琅,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古玩的,珍版图书的一路比比皆是,馋得他抓耳挠腮,走走停停,听差只好连连催促,抬眼处,祖泽深头戴六合一统瓜皮帽,身着一袭宝蓝色巴图鲁背心,湖绸酱衫,已经满面堆笑在山门外等候,见他过来,疾走下阶,迎进山门内:“一路好走?我已安排下一间精舍,多备了一套衣包,专候先生。——来呀。伺候先生更衣。”
  
  高士奇忙称惭愧,随他转入精舍,一路上的沙弥只合掌行礼,并不发话,可见是早有安排。“蒙大人见召。来得仓促,连衣服也没换。”祖泽深笑着摇手:“俗套了。王猛还赤膊捉虱纵谈天下呢。王安石胸前常带饭菜油渍。先生可谓有古圣遗风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何须惭愧!”
  
  宾主二人更衣对座,沙弥躬身敬上清茶,各处点上白蜡烛,待袅袅檀香升腾,掩上门退了出去。祖泽深不再潇洒,而是急切地俯身向前:“先生,不妙。”
  高士奇轻轻掂起碗,呷了一口茶:“大人何出此言。”
  “内廷今日有旨,明发各省,已定婚期。……册鳌少保为报婚使。看来,朝廷还是不敢动鳌少保。”祖泽深饮着茶,轻轻摇头。“在下明白,大人所担心的,无非是朝廷将来是谁说了算?”高士奇冷冷说了一句,起身绕壁而行,目光如同鉴赏着每面墙上的字画:“若鳌少保胜,就保鳌少保,索中堂胜,现在就向着索中堂。大人今晚请在下来,密室划策,就是要在下抉择权衡,到底站在谁一方最稳当?或者在二人之间如何立足最稳当?”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祖泽深一下子盯死了高士奇,脸膛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即将与猛兽搏杀的雄鹿。高士奇几乎没有理睬他的目光,一甩衣摆落座,沉着的眼神咄咄逼人:“且不论大人此举,将皇上置于何地,就如大人这般首鼠两端,将来无论谁胜,都饶不了大人!”他的声音又习惯性地越说越高:“大人难道没有看出来,此时让鳌拜任报婚使是最佳人选。皇上如今最需要的是争取时机,他既要借重索中堂牵制鳌拜,又不能明助索尼,惊动鳌拜,大婚是眼下第一要务,也是面子上不伤任何人的做法。索中堂年事已高,去日无多了,高某敢断言,一旦索中堂辞世,皇上如欲归政,必然重用索额图,而要重用索额图,必须稳住鳌拜。”
  “受教了。”祖泽深深深点头。“鞭辟入里,心悦诚服。皇上只是个娃娃,没有这番识见,我看多半出自太皇太后。那,祖某究竟该如何举措?”
  高士奇闲闲地饮了一口茶,没有接他的话梢却突兀地问了一句。“大人前日说了曾和索额图有门路相通,不知是何门路?”
  说起这个祖泽深又像只颓败的公鸡,埋下了头:“听说索中堂非得喝参汤养神,我省出俸禄来,托人给他带了上好的参……”
  高士奇露出嘲讽的笑:“原来如此。大人,恕在下直言。你这么做,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有何两样?”
  “这……”
  “但凡朝代兴替,人事荣衰。最不缺的,就是这类奔走专营之徒。他们丝毫不在意谁是谁非,也无所谓忠心,谁得势就拥戴谁,这样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主人要来有什么用?大人此举,实际是将自己与这些人等同了,索额图当然不见。他不缺这个。只有忠于他,有用于他的,他才会结纳你。”
  “先生所言不差。可如今这世道,”祖泽深挠挠头,苦笑道:“没有这敲门砖,谁管你是谁?千言万语,赤胆忠心,也得他肯见我,才能说给他知道。”
  “不然。”高士奇摇摇头,突然有点看不起眼前这个“知己”,这何尝不是自己赖以平步青云的一块“敲门砖”?如此急功近利,将来他真发达了,哪还记得自己今夜的金玉良言?但眼下,却不能不用好这块“敲门砖”。他想到这里,振作了一下精神,继续说:“敲门砖,敲了就扔,不如铺路石好。要送见面礼,就不要送金银珠宝,而要送能真正帮助他的。一句话,都胜过万两黄金。”
  祖泽深缓缓起身,倾向高士奇:“那依先生之见,祖某该去说些什么?”
  “索额图少年亲贵,虽然门人满天下,却少有诤言入耳。这就是取祸之道。”高士奇端起碗盖,轻轻合上碗沿:“所以,大人必须报忧。越是皇上重用,越不能掉以轻心。皇上此时困于鳌少保,无望于索中堂,当然只能将大事托于索额图。可这样一来,鳌少保就会先下手为强,剪除这片羽翼。所以,一旦有旨意拔擢索额图,不是大福,恰恰是大祸临头。”
  祖泽深面色不觉苍白:“果如先生所料,朝廷已经下旨,父以女贵,着加索额图为吏部右侍郎衔,领双俸。鳌拜为何不加拦阻?”
  “小小一个吏部右侍郎能成什么气候?如果再有恩旨加封索额图,鳌少保就会有动作了。”高士奇踱到窗前,凝视着窗格外混沌的夜色:“如果索额图还在梦里,黄上这边封赏,他那边跃跃欲试,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为今之计……”
  “祖大人必须设法向索额图进言,要他火速进宫,力辞吏部右侍郎之职,才能保得他全族性命!”
  祖泽深忽然笑了起来:“先生,只怕是古书看多了。何来如此危言耸听?吏部右侍郎这样的肥缺,鳌少保难得松口给他,我就是说了他也未必肯听。”
  “高某无书不读,对历代官职了如指掌,何况本朝?”高士奇瞥了他一眼,回到桌前落座,侃侃谈道:“六部虽然同属,风水大不相同,明代就有富贵威武贫贱之说。户部掌管度支,富也,吏部掌管升迁,贵也,刑部掌管刑狱,威也,兵部掌管军机,武也,礼部主司教化,贫也,工部主司营造,贱也。六部之中,又以吏部最为尊优,故称天官。可如今朝政尽握于鳌拜之手,若触忤了鳌拜,只怕他在吏部做不了三天,就得去刑部报到。若能看得长远,别说小小一个吏部右侍郎,就是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祖泽深不禁对这个穷书生刮目相看,旋即又生出一层疑虑:“多谢先生点拨,祖某茅塞顿开。只是,此事若教鳌少保知道……”
  高士奇又是冷冷一笑:“此事鳌少保早晚知晓。不过,于大人而言,只有福气,绝无祸事。大人劝索额图辞任,外人看来,不正是心向鳌少保么?”
  祖泽深大喜:“先生,此计真是绝妙!可索大人若是参不透我的苦心……”
  “大人多虑了!”高士奇好气又好笑,肃然道:“索额图若参不透,就不必保。”
  “所言极是。我这就动身。”祖泽深猛地转身。“先生果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如随我入幕,将来一有机会,也好就便保荐!”
  高士奇连忙还以一揖。“祖公盛情,铭感于心。只是我懒散惯了,怕受拘束。今日蒙大人青眼相待,胡言乱语几句,岂敢自居为英才。还是棋盘街住得踏实。”
  祖泽深默然片刻,点点头:“也罢。如有效验,再来请教。”说罢,高声击掌,那听差推门而入:“安排车轿,送高先生回去。——带够银子,高先生路上若是看见什么喜欢的珍版书,任他挑选!”
  知己!高士奇蓦然双眼放光,深深一躬:“多谢祖公!”
  “先生免礼。”祖泽深笑着一把搀起他:“不知先生台甫?”
  “不敢,在下姓高名士奇,字澹人,号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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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15:47 |只看该作者
快速浏览一遍,故事情节紧凑,人话对话俏皮,历史人物脉络分明。
静观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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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2-4-1 15:49 |只看该作者
惭愧,前面还真不紧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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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2-4-1 15:5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2:46 编辑

                       第二回  斥私函明堂开夜宴   谋废立密室起风波
  
      祖泽深辞别高士奇,原地趸了一圈,铺展纸笔写了几行字,小心折起,揣进袖口,命轿马不停蹄赶往位于鲜花胡同的索府。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城根下的人家都灭了灯火,只有观音庙一带还有行人。将近索府,远远就听见丝竹袅袅,隔着轿帘都能闻到美酒佳肴之味扑鼻。祖泽深暗暗皱眉,这个索三,太不知收敛,自打婚期一订就搭起戏台,一唱就是半个多月,夜夜不落。他心事重重落轿,只见灯影里黑压压都是各部的轿子。一路行来不免概叹,满堂宾客虽多,有几个是真心向着索家的?只怕还有鳌拜的坐探混杂在内,自己千万要小心。正盘整着思绪,索府的家仆已经打着西瓜灯迎上来。“哟,祖大人?怎么这早晚才来?三爷歇下了。您要不……”
  
  开着灯,酒席还没撤,就这么明着打发人!祖泽深心里恼火,却只能赔笑:“九哥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见三爷的。我是来找宗二。上回托他给我找房子,到现在还没消息,我访友正好路过,顺道来问问。”那家仆把他从头打量到脚,没提什么礼物,确实不像是来登门造访,这才哼了一声:“既然这样,您在这候着。”
  
  宗二只能算索府的“四当家”,但因为人机警干练,颇受索额图赏识,也是祖泽深通往索府硕果仅存的一条“扎实”的线。果然,他一出来就给了祖泽深相同的建议:“祖爷,你下回再来,可别再给我们三爷带礼了。你这内囊也不宽裕,再使劲,能比得上大学士,比得上尚书,比得上康亲王?我们三爷就是缺什么少什么,也不会从你这要。你是正黄旗下的包衣,给正黄旗主送礼,那不跟割猫尾巴拌猫食一个鸟样?别嫌我这话糙,要真想三爷接见你,得来点中用的。”
  
  祖泽深面上大窘,讷讷笑道:“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他们挤破了头的送?请教二哥,什么是府上‘中用’的?”
  
  宗二四顾无人,悄悄附上来:“听说你近来跟那头打得火热。三爷不知你是真心呢,还是假心?要是假心,何必一趟一趟来这里,要是真心,好歹透点风声?”
  
  “当然真心。”祖泽深心底更加佩服高士奇,也学着他望望四周,从袖内摸出那卷纸,塞了过去:“全在这里。三爷看了,自然明白。二哥常在身边伺候,也得提醒几句,当今局势,于三爷可不利,凡事要多含忍,高兴也不能在明面上。”
  
  “这叫什么话?!”宗二将纸揣进怀里,嗔了他一眼:“三爷手里养着多少清客智囊,哪能轮到咱们做奴才的说嘴。还有别的事儿没?没有我这就进去了。”
  
  “等等。”祖泽深叫住他想叮嘱两句,又觉得多余,便随口套了几句交情,好让宗二对自己有个“好念想”,才能尽心办事。“孩子进学了没有?”“没有。”这话果然说中了宗二的心事,轻轻一声叹息:“哪有那福分呢。”
  
  “怎么?”祖泽深立刻十万分“关切”地:“手头短?大婚不是打赏了么?”
  
  “不是。赏得不多,加上积蓄倒也够了,只是宗学里都是贵胄子弟,送进去了也是受欺负。谁叫咱是当奴才的呢。”宗二说着,泪都涌了出来。祖泽深心里一横,将一锭纹银塞到了他手里,这是原本想答谢高士奇最终没舍得拿出来的,只当用在刀刃上:“拿着,回头用的上!那就别让他进宗学,找个翰林代西席。”
  
  “祖爷,您这就见外了。”宗二皱起眉头:“我还不缺这几个。快拿回去。”他在推让间手心略一掂量,足足五十两官银,不能不吃惊。这在大兴丰台都够置办一套宅子的了。祖泽深也少见的大方,上前握住他的手:“咱们这是说哪里话!给侄儿的进身钱,也不是给你的,快收起来。三爷要是问起,就说是找房子的定金。——你进去吧,我这就回去听信了。”
  
  “你可别走远。”宗二点点头:“听听上边怎么说,我好让你落个踏实觉。”
  
  “是是是。”祖泽深赶紧答应,又是一揖到底:“全看二哥你的了。”
  
  宗二回到堂下,主座却已空空如也,戏台上的鼓点子还正紧如飞雨。他正纳闷,二管家索七告诉说,三爷“扮上了”。原来,戏迷索额图又要粉墨登场,难怪台下四座宾客个个聚精会神地引颈张望。他略一思忖,就去后台口等着。
  
  悠扬的笙箫里,先是上年纪的高力士打着拂尘出来,清清嗓子,引吭高呼:“娘娘,果品俱已齐备,今夜月色正好,有请鸾驾出宫。”登时满堂喝彩,宗二仔细一看,扮演高力士的竟是康亲王杰书,一副比谁都要兴高采烈的样子,躬身让一队**挑着宫灯袅袅婷婷出来,行至台中央交叉分成两行,“杨贵妃”身形未到,先听穿云裂石的长长一声“啊呀”从重重帘幕后透出,喝彩声愈烈,连送汤水的奴仆都站住了叫好。宗二就知道,索额图今天是亲自扮的“杨贵妃”。他不禁想起祖泽深的话:“王爷凡事含忍着点,高兴也别在明面上!”索家的皇后还没进宫,父亲却扮上了“贵妃”,传扬出去成何体统?鳌拜那头,正厉兵秣马,皇上唯一能指望的索家却歌舞升平,这大清,难道真的天数已定?
  
  索额图大汗淋淋地从后台出来,宗二眼疾手快地递上刚拧好的浸了桂花露的热毛巾,给他敷上,又殷勤地给他揉起肩头:“成了,我的三爷!那水袖抖的,全京师独一份。这都快二更天了,一点看不出乏劲,您真是龙马精神!”
  
  “哦?”索额图意犹未尽地一甩辫子,健步如风:“你巴巴地跑来伺候,大概不是为了捧这个场吧?还是又替什么人说情?今儿高兴,说一个准一个。”
  
  “爷圣明!”宗二连忙从前襟掏出那页四对折的雪浪笺:“这是…您自个看吧。他也是一片苦心,就不知道门路对不对?有什么恼着您的,您多担待。”
  
  索额图随意展开,眼光一扫,方才还欢欣的神情就凝固了,接着看下去,眉宇越发收紧。宗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久才见索额图收起纸:“他人呢?”
  
  宗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见主人眉宇稍宽,才乍着胆子颤声回禀:“刚打发他家去,这会怕还没走远。”
  
  “叫他这就来见我。”
  
  “喳。让他在哪里候着您?”
  
  “就这里。堂上。”
  
  “什么?”宗二惊得脱口而出,生怕没听清楚:“堂上?”
  
  “是。快去!”
  
  宗二隐隐有些不安,随即深深打个千:“喳,就听爷的。”急急退了出去。
  
  索额图不悦地目送着他出了角门,手巾狠狠摔在茶桌上,水花四溅。
  
  “晦气!——都给我停了!”
  
  祖泽深被宗二领着,刚走到滴水檐前就听见里头的乐声与谈笑戛然而止,心头顿时突突狂跳,但已经没法再回转,只得用打颤的手除去帽子,搂在怀里,疾步入内,偌大的水榭前鸦雀无声,人人虎视眈眈,仿佛到了刑部大堂,尤其正座上的索额图跷足高坐,刀砍斧削般锋利的眼棱中凝着一股寒气,乜着他走到堂下,行下礼去,连旁边的康亲王都一声不吭。“主子,福晋,小泽子这里给您请安了。”
  
  “免了。”索额图的声音如从鼻腔里发出:“你我都是有官身的人,少来这些个私情,坏了朝廷法度。近来不是忙得紧么,怎么有空上我这里来了?”
  
  祖泽深听着这刀子般的问话,反倒平静了神色,只是不敢起身:“主子说笑了。奴才就是死了,也是正黄旗的包衣。这趟是专程来给主子和福晋请安的。听说大姐选中,奴才一家打心眼里欢喜,连来了几趟,都没见上主子,听说……”
  
  “放屁!”索额图勃然大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扪心自问,真的是来请安?还打心眼里欢喜?有你这样的奴才,我睡着了都恶心!你方才让宗二给我递条子,说的什么屁话?!要是看我不中用了,早早去拣高枝,我还念你这份情,要是来看我的笑话,揭我的短,唯恐我升上去了对你不利,就回去混吃等死!”
  
  祖泽深大脑里轰隆一声,索额图见信会发作,在他意料之中,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此事抖出来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此时此地,他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心里更恨死了高士奇,听着四座窃窃私语,和那一道道不用抬头就能感知到的射在脊背上的锋利的目光,只能深深伏地,一手抠着砖缝。热泪滚滚而下:“主子,您真是冤枉死奴才了……奴才不过是想讨主子一点高兴……奴才此心,天日可鉴哪主子……”他嚎啕大哭,一半为掩饰尴尬,一半也是真情流露,到后来鼻涕眼泪一起下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索额图厌恶地看着这个伏在地砖上的旧日门人。像在看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狗:“丑行败露,又在这撒泼了,可真有你的。本来还想给你留几分颜面,看来你是非要逼我把它念出来了。——宗二!”
  
  宗二魂飞魄散地闪出,千儿都来不及打就跪伏在地:“奴才在!”
  
  一张薄薄的雪浪笺从案上飞下:“你既然有胆量替他送,这时候也由不得你了。念!有多大声就多大声!”
  
  “喳……”宗二的喉咙里已经带了哭腔,双手抖得厉害,费了老大劲头才铺展开纸,高声念道:“主子台鉴,知名不具:今皇上亲政在即,鳌公大权在握,朝野之间,谣诼纷纭,……帝辇之侧,何能久空,主子乍蒙恩遇,委任吏部,尚自以为安处耶?实不然也。夫月盈则亏,强极则辱,主子自度,论才德年资,总兹国事,仰体时艰,能及鳌公之万一乎?为身家计,莫如及早面圣,力辞其任,方可保之无虞。稍有恋栈,奇祸不远,仆言尽此,公宜深察之,否则功难遽就,谤亦随之,主子与中堂休戚与共,难以自全……”
  
  “够了!”索额图大喝一声止住宗二再往下念,狭长的眼角中流动着阴冷的波光:“诸公都已听否?真乃奇文盖世!君上,天也,鳌公与家父,如日月星辰是也。无天,何以承载日月星辰?无日月星辰,何以烛天?如今,竟有人从中撺掇,挑动鳌公与家父,逞其不可告人之志,平时我只当是乱风过耳,一笑置之,今天居然拿到了真凭实据!像尔等这般猪狗不食的小人,也敢言天命?也敢卜休咎,决胜败?本该将你一刀杀了,又怕污了先帝赐我的宝刀,且容尔等苟活,待今上亲政之日,再取你狗头不迟!左右,给我将此人轰出,终生不得踏入我府!”说罢,霍然起身,四面拱手:“得罪了!家生败类,是为不祥。好好一台戏,都给搅了。家父卧病,不敢久留诸公,请!”
  
  宾客们连忙起身离座,有的答礼,有的摇头叹气,哄然而散。祖泽深额头已经磕破,就夹在乱流中被“送”了出去,跌跌撞撞出府,像一缕游魂一样晃荡在昏黄月色映照下的街市上,心中不觉万念俱灰,对高士奇的恨意早已转成一腔苦涩,一路都在喃喃:澹人呐澹人,你我都看错他了……祖泽深呐祖泽深,你每每感叹这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今晚上可算是名震京华了……
  
  到家已是四更。祖泽深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笔帖式,家眷没有带进京,听差只在散衙前来接他,平常只有他和一个老仆。推开虚掩的门,门房内的鼾声沉沉,正屋却亮着灯。祖泽深一个激灵,蹑手蹑脚上前,一手推上窗户,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背着身子,正在灯下看书。他揉揉眼,正以为进错了家门,那男子已经笑微微回过身,放下书卷,竟是索额图。
  
  “索额图若参不透,就不必保。”祖泽深黯淡的眼里逐渐焕发出神采,快步上前,来不及下拜,先用食指轻拨桌上油灯的捻子,屋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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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2-4-2 08:08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2 14:20 编辑

     索额图当庭发作祖泽深的事,一夜之间就传进了太子少保、领侍卫内大臣鳌拜的耳中。从直觉判断,他觉得此事不寻常,就找了个送春饼的由头,聚集心腹智囊密议,分析索老三究竟玩的什么花招。鳌拜用来商议军机的密室就安在戏台后,鳌府的戏台虽然没有索府阔绰,动静却大,这都因为鳌拜武人出身,不喜昆曲的扭扭捏捏,而喜欢一些打斗的戏,锣鼓梆子震天响是常有的事,有时还牵上猛兽与人互搏。外间都说他勇猛少谋,却很少有人知晓戏台下面是密室,用戏台上的鼓角喧天来掩盖密室里的勾心斗角,确实棋高一着。由此可见鳌拜的粗中有细,而并非有勇无谋之辈,否则也坐不到辅政大臣的高位。此刻,他正端坐在虎皮褥子上,双手习惯性地将一副硕大的铁核桃转得刷刷响,眯缝着双眼听谋士们说解时事,安然的神情不怒自威,像一头假寐的猛虎。辅政四大臣,他本来排在末尾,但从朝野到乡野,无人不知鳌拜才是中流砥柱。领衔的索尼有拥立之功,文武兼备,主管内务府老成持重,但因年事已高,已经不大过问朝政,虽然近来皇帝大婚让他格外活跃,但太医已经看过脉象,最多熬不过今冬。苏克萨哈与遏必隆都是新人,比不上鳌拜的野战功勋,随着苏克萨哈被诛杀,遏必隆已噤若寒蝉,形同虚设。所以,心腹一再力谏鳌拜“行王霸之事”,但鳌拜每次都听不进去,自称“我受先帝顾命之重,况太皇太后还在位,唯有全力辅弼新君,除此之外,别无异心”。当然,要是新天子执意听他的洋老师汤若望的蛊惑,醉心西学,排满重汉,“有负先帝重托,动摇国本民生”,那他鳌拜也会效伊尹之囚太甲,周公之诛管蔡,霍光之废昌邑,“代为掌国,亲裁大政”。为了这事,内大臣班布尔善和济世已经劝谏多次,甚至声泪俱下,言明“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的道理,现在不去动,坐看“康老三”成了气候,“求为富家翁而不能”。依旧无济于事。

     鳌拜当然有他的考虑。他曾随太宗皇帝苦战宁远,情义深重,又在灵位前共发誓约,护持幼主。如今荣升辅政,本来名正言顺,偏要取而代之,岂不让史书唾骂?当然,历经了三朝的血雨腥风,令他对皇权的无情也有所感悟。尤其是多尔衮生前被顺治尊为皇父,尸骨未寒就被开馆戮尸,惨状令人骨冷。天子固然年幼,索尼固然年迈,但索额图却正值壮年,承袭祖业的功名之心正盛,绝非善与之辈。自己若过于持妇人之仁,疏于防范,让人先下手为强,可就太失算了,为此,朝中大臣,他最关注的就是这个索老三,打盹也要睁开一只眼睛。正遐思迩想,一个粗重的嗓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索老三这么做,我看是给自己找补,也在向鳌公示好。”说话的是乾清门侍卫、比鳌拜小二十七岁的侄子讷谟,“明摆着的,姓祖的戳到了他的痛处。朝廷大政,原先是大家商量着来,现如今老索尼不行了,诏命上也没有辅政大臣可以世袭的故例,眼看大权尽在鳌公之手,他怎么能不心急火燎?可是鳌公他又是得罪不起的,思来想去,只有借机表明自己无意与鳌公争权,同时一再点明,所谓日月星辰不只是鳌公,还有他的‘家父’,这为的什么?无非是要把风吹进鳌公耳朵里,让鳌公体念老臣,抚恤族人,也给他一点担子挑挑。你们说呢?”

    “说得透彻。讷谟自打跟了皇上,见识大有长进。”坐在东面的济世立刻赞同。他是满人里汉学最深的,也是鳌拜下大心力培植起来的,去年就举荐给康熙做了侍读学士,与熊赐履并称满汉二夫子,极有名望,所以一向是鳌拜府里的头号智囊。他用一把折扇敲打着掌心,接着又分析祖泽深的用意:“此人原是索额图的门人,但自从鳌公执掌内务府,他就转了风头,为侵夺正黄旗封地不遗余力,可见是趋炎附势之徒。这次上书,说明他是铁了心要和索家决裂了。”

      “不然。我们不能小看这个祖泽深。”内大臣、辅国公班布尔善从安乐椅上坐起臃肿的身子,发表了异议。他是努尔哈赤第四子塔拜的第六子,名列旁支宗室,早年也曾觊觎大位,后来自知实力不济,转投鳌拜门下,以图分一杯羹。“此人惯于钻营是真,但要说他已经铁了心和索家决裂,只怕未必。就在前些时候,他还接连给索老三送礼,怎么会突然决裂?再说了,以祖泽深的胆量,又怎么敢直言上书劝索老三给鳌公让道?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出双簧,鳌公切莫懈怠。”

      “辅国公多虑了。姓祖的是送了不少礼,可索三并没有收嘛。”鳌拜的堂弟穆里玛也插话了。他不仅是乾清门侍卫统领,还是名副其实的“东厂提督”。鳌拜掌权后,禁止内官干政,将原属敬事房首领太监提调的十三衙门裁撤,收归辅政大臣掌管,实权则操在堂弟穆里玛手中。所以他的议论里总不免带有炫耀的口吻:“我手里掌握着六品以上朝臣的起居,日有日报,月有月报,就连每天桌上几道菜都知道。姓祖的要想玩花活,岂能逃过我的眼睛?他见索额图成了国丈,心里发虚,所以才会送礼套交情。可几次碰钉子,难免心灰意冷。索性撕破脸,既然索老三靠不住了,不如拼上一把,还能让鳌公另眼相待。错不了。”

     “好了,”鳌拜有些不耐烦这个不学无术的堂弟,一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最近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都是一片归政之声。” 穆里玛说。“鳌公不可再犹豫了,一旦老三亲政…”

     “一码归一码。”鳌拜又是厌倦地挥挥手:“先说说,这个姓祖的,怎么对付。”

      “这个容易。”讷谟说:“明面上,给点珠宝,晋升一级,多加慰抚,以坚其心,也让他和索额图之间生出更大的嫌隙,回头他就是想抱索额图的粗腿,索老三也会一脚把他踢开。暗地里,也不可不预加防范,到底他安的什么心还不好说,明儿我就安排人去他对面胡同物色一间二层的宅子,看看他平常都见什么人。”

      这一手还算稳妥,所以不但济世和穆里玛赞同,班布尔善也挑不出什么瑕疵,于是接着商议更大的事务,就是继续前面的话题,劝鳌拜在康熙亲政之前,多面施压,迫使太皇太后下诏,皇帝退位,封个什么侯爵让他回盛京养老,终生不许入京,太皇太后则可以继续由国家奉养,但不许过问朝政。这是温文尔雅的“上策”。或者干脆武力逼宫,陈明小皇帝的十大罪状,废除他的帝位,削为庶人,交宗人府圈禁。这是四平八稳的“中策”;最直接的,是制造一出“疑案”,使十四岁的皇帝在围猎、布库、郊祀等外事中“偶感风寒”,随即“回宫养病”,由穆里玛封锁内外宫门,兵部尚书泰必图宣布北京九城戒严,鳌拜亲调正白、镶黄二旗兵马入京拱卫,再由班布尔善联络皇族,济世召集朝臣,从容准备,只等万事俱备,即可宣布早已拟好的“遗诏”,公推鳌拜入主大位。这是立竿见影的“下策”。鳌拜本人倾向上策,班布尔善却认为这会死灰复燃,力主用下策,济世则推崇中策,认为这样才不会被史册诟病。“上策,是赵匡胤用过的法子,后世说他臣节有亏。下策,是杨广用的法子,后世说他暴虐无道。难道鳌公要步隋炀的后尘么?”济世并举例说,同样是废帝,曹丕就被责为篡逆,而霍光却光明正大,因为他师出有名。但十四岁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凑不齐“十大罪状”,所以连鳌拜也觉得他过于迂腐了,于是置之不论。但济世作为与皇帝贴身最近的人,提到皇帝近来郁郁寡欢,学业搁浅,却迷上了布库,这让鳌拜一行人特为注目。
   “看来也是新盖茅厕三天香。”这回倒是鳌拜先发表议论,“老夫子不是说,这孩子天资聪颖,勤于读书吗?到底还是个贪玩的劣种,书读三天比粪臭啊。”
    济世一时语塞。班布尔善却摇摇头:“康老三聪明是谁都见过的。他这会不会是韬光养晦,示以无为?他可是太皇太后掰着手腕教大的。”
    “再韬光养晦还能有几天?”讷谟轻蔑一笑。“不等到亲政,就给他个结果。”
   “鳌公!”济世正色道:“索尼还能动弹,上三旗里还有他的正黄旗,不可操之过急。”鳌拜点点头。“穆里玛,自即日起增派线报,给我把索府牢牢盯住。还有他的管家也要钉牢。哪怕多喂点银子。我倒要看看,索老三能跟我玩什么名堂。”
   “鳌公。”班布尔善还是不能打消疑虑:“方今乾坤未定,凡事必须多想一层。——索额图如今虽是辅政之后,毕竟寸功未立,吏部右侍郎,是索尼卖了天大的面子给他保下来的。他怎么舍得辞官?一旦辞官,必然志不在小……如果,索老三真的辞去吏部的差使,怎么安置他?”
    “嗯?”鳌拜经他一提,顿时觉得这个担忧并不多余。“此刻意图不明,老夫只能静观待变。这也不难。看他如何张口。只要辞任,一律照准。他要是想外放,就把他留京监视,他要是想留京,就打发他去外省。一句话,断了他的念想!”
   “妙!”穆里玛第一个拍手:“索老三或许就是摆个姿态,以退为进,这下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班布尔善眼珠急转:“咱们恐怕还得想想,索老三真要是辞任,让谁来顶替?吏部乃朝廷官员门户,不可大意。”
   “这个人选可就难了。”济世眉头紧锁,接过话梢:“既然是索老三让出来的,就不好再用咱们的人。可心里还得向着咱们。从品级上说,还不能低于这个,”他伸出三个指头:“一时从哪找这么合适的人选?”
    “既然是这三个条件,我这里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一直沉吟不语的兵部尚书泰必图发话了:“鳌公,这个人就在内务府当差,颇有几分才干,对您也是素来敬重。正好又是祖泽深的上司,不妨先用用看?”
   “你是说……明珠?”鳌拜脑中费力地过着筛子:“这个人行。老夫贱降,百官致贺,只有明珠不常来,但只要是老夫交办的事情,他都办得滴水不漏。老夫已将他从造办处郎中提为内务府总管,他到吏部,是一把好手。”
   “就不知到了紧要关口能不能使唤得动?”班布尔善立刻提醒一句。“如今是非常时机,我们得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掐着过,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明珠为人持重圆滑,在下面颇有官声,但同僚之间,都说他是蜡烛纸——油透了。只要有利可图,此人就精神百倍。” 讷谟说,用也不是不可以,查清他的履历,事上一试就知道了。泰必图点头赞许,又极力鼓动:“那就先用用看,就算他是居中持平,放着这样干练的人不去笼络,万一他让索额图挖去,对咱们可是大大不利。对了,还有个九门提督的缺,也是要职,诸公一并参详。”
   谈到武职,鳌拜才有了劲头:“吏部右侍郎就是明珠去,不必再商议了。九门提督是个顶顶要紧的缺,非得是咱们的人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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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2-4-2 10:28 |只看该作者
读完第一节
厉害
鸡蛋里挑骨头,找几个言语上别扭的地儿

第一段比较空泛,"这里"是哪儿,含糊不清
刀刮一样疼也就罢了,还非要"肿起泡来"
驴车在官道上飞驰,"连骡子粪也没有"______这个有些无厘头罢!{:soso_e113:}

衣衫褴褛,仿佛缝隙里都是虱子,(红字不要更顺畅)
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晚唐李贺有‘报君黄金台上意’("的"换成"有"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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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2-4-2 10:43 |只看该作者
细致恳切,感激不尽!确实有不少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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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2-4-2 11:33 |只看该作者
哈哈,苏力这种交流,太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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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2-4-5 16:46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2:44 编辑

   鳌拜与心腹密议时,祖泽深正轻装简从,迎着潇潇春雨走在去棋盘街的路上。
   由于索额图当夜的面授机宜,祖泽深已经不能再去索府和报国寺,更不敢在家里延见宾客,于是和宗二商议,把会面之处暂定棋盘街。经过两次接触,他已经“爱屋及乌”地对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生出亲切之感。远远就看见高士奇的卖字摊招贴仍在,案板上却空空如也,而柳木钉成的门又虚掩着,祖泽深没有多想就推开门迈了进去,一边亮开嗓门,仿佛是多年的故交:
   “澹人!又上哪躲清闲呢?欠我的字好了没有?——哟,这位是……”
   高士奇正在案前专心致志笔走龙蛇,身旁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虽然布衣长衫看不见脸庞,却透出一股尊贵之气。见有人说话,两人一起回过头,高士奇笑着正要引荐,祖泽深却面如土色,退后一步刷地打下袖口请了个半安:
   “原来是明公,小人唐突了……”
   “免礼,你我都是客么。”明珠笑容满面地上前虚扶一把,“原来祖大人也常到这棋盘街来。我这还是第一次。那就……不打扰你和高先生喽?”明珠,姓纳兰,虽然同属正黄旗,祖上却是正黄旗佐领,与祖泽深的包衣身份远远不可同日而语。更让祖泽深难以望其项背的,是明珠娶的是皇族阿济格之女,多尔衮倒台后,阿济格作为同党被赐死,全家贬为庶人,而只有明珠凭着才干杀出一条血路,一任乾清门侍卫,二入内务府,素以能吏著称,年初凭鳌拜之力,从造办处新任内务府总管,从三品,比祖泽深小五岁,却是他这个从五品笔帖式正牌子的堂官。
   祖泽深的惊惶,一半是出于敬畏,一半则是出于提防。毕竟,明珠是鳌拜赏识的人,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造访高士奇,绝非偶然。可自己只来过一次棋盘街,难道,第一次就被盯上了?他只觉得后脊梁沁出一层冷汗来:“哦不不,说起字画,我哪有明公专长。这棋盘街我也就来过一回,和明公一样,一眼就看中了他的字。还打算把他引荐给明公,将来或许用得着,又怕这棋盘街下里巴人,难入大人法眼。不料明公自己就找到了,真是神仙不出门,出手天下知!”
   “这等风雅之事,你我都伺候不来,”明珠笑得满面春风,“都在内务府当差,谁还不知道谁?一睁眼就是千头万绪的事,哪有闲工夫消受这些?朝中不是有俗语么:‘树小墙新画不古,此人定在内务府’!”一席话说得三个人都哈哈大笑。
   “这位高先生是有真学问的人。”明珠收住笑容,转眼就换成了主事的口吻:“笔力一看就是沉着工稳,大家风范,和天桥上那些卖字的大不相同。我在造办处时,接收了不少字画,不少还是真迹,都是查抄京官所得,下面人不会办事,弄得乱七八糟,正苦于没人打理。想引荐他来鉴别装裱。祖大人以为如何?”
   祖泽深有些尴尬,思忖半晌才接腔:“明公慧眼,祖某岂能置喙?这差使非高先生不可。不过,祖某毕竟不能替人做主,还得高先生自己点头。”
   高士奇冷眼打量二人,已经猜出关系绝非上下级之差,一个像在层层进逼,一个却在步步为营,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泊船靠岸,观其言听其行。“两位大人实在是抬举了。内务府是多少人向往的肥差,小可年微德薄,哪里能胜任,岂不是折小可的寿数?今后常来照顾小可的生意,就感激不尽了。时候不早了,舍下没有茶饭,都是去对面的包子铺对付,不敢久留贵客。二位大人,请便。”说着,麻利地抓起一把锯末,洒向刚写出来的条幅,一并收起笔墨纸砚。
   “好,文人就得有这份傲骨。字我带走了。”明珠也笑着点头告辞,接过包好的卷轴,刚走出几步又扭回头:“祖大人没带轿子来?若不嫌弃,就坐我的轿子,我顺道送你一程。这里离府上还远,你也不必再光脚走回去了。”
   祖泽深很想再留一步,叮咛高士奇戒备明珠,但又怕走晚了让明珠起疑,而且万一宗二来这里不认识明珠,说出索额图三个字,可就险了。“那就有劳明公了。没想到我这从五品的芝麻官,还能坐上三品大员的官轿,真是不虚此行了。”
   “说笑了。”明珠一出了卖字铺就像换了个人,尽管依然平易近人却不再神采奕奕,像是添了一重心事,但还是有礼貌地导引祖泽深先入轿,自己一抖衣摆坐在他对面,吩咐起轿,宽敞的“六人抬”容两人绰绰有余,走起来也稳稳当当。祖泽深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心里有一肚子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先扯些闲篇。“明公何以知道小人没有带轿子来?”
   明珠淡淡一笑,睨了他一眼:“今日春雨绵绵,棋盘街道路失修,一路都是污泥,看你那裤腿上都是泥点,也就不难猜了。”
祖泽深不料他眼光如此锐利,心内更加不安。往深里想一层,明珠一定早就疑心,他为何不坐轿子,而甘愿步行。这显然是怕招人耳目。那为何又怕招人耳目?这么一想,真是一篇深不可测的大文章!
   一路无话,直到轿子出了棋盘街老远,明珠才叹了口气,突兀地问起话,一副关心已久的样子:“老祖,你是怎么搞的?还真跟索家不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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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2-4-11 12: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2:41 编辑

第三回  明大义辞官充侍卫 抢奇才入府拜西席

    明珠问完这句话,脚下运劲,轻轻一压,轿子稳稳落下,停在逼仄幽深的荷叶巷。轿夫们像是早有约定,心照不宣分头走向两个巷口巴望风声。祖泽深料到他会问及此事,但没想到他慎重到了这个地步,苦笑一声,深深埋下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奈何!”
   “你是正黄旗的包衣,怎么会跟旗主闹翻。”明珠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岂不是自取死路?就是抬籍,也脱不了本旗。老祖,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应当和索大人重修旧好。否则将来,他用不着请圣旨,家法就能治死你。”
   “我命在天,谁要是愿取,取走就是。”祖泽深惨然地,“这么做全是为他索额图着想,怎么就不能容我?你看看他现在这骄狂劲儿!——就那么要跟鳌拜斗到底?也不看看这朝堂上,索家才占几号人,鳌拜那边多少人?六部九卿,敬事房内务府,哪里不是鳌拜说了算?他再这么一意孤行,连身家都难保。”
   明珠高深莫测地一笑,心里认定他根本没有说实话,索性单刀直入。“此言差矣。你就那么相信鳌拜?再说了,你我共事也有三年了。写这条子可不像是你的行事,你或许会这么想,但绝不会这么做。说吧,是不是索大人在下一盘大棋?还是你老祖背后另有高人?”
   祖泽深骇然了,面色一片灰白,佩服明珠果然是个角色,自己险些招架不住。但祖泽深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同样不是等闲之辈,既然明珠已经挑明,此刻与其推个干净,不如试探下他的风向,反客为主。他思虑半晌,就笑笑应答:“哪里,朝局难料,谁能管得了?明公是人中龙凤,尚且袖手旁观,哪有我这小小笔帖式搀和的份?再说了,我就是卖力去巴结,他们也未必看得上。您就不同了,正黄旗的佐领,亲王额驸,一头连着索中堂,一头接着鳌少保,将来出将入相,前程远大,跟谁保谁,可真得擦亮眼窝子,我还指着您这棵大树乘凉呢。”
    “何必把自个说得那么不堪,自古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明珠微笑着,丝毫不计较他的揶揄:“何况你老祖如今也是名震京华的大人物了。将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至于在下,就不必祖大人劳神了。祖大人要是肯听我一句,与索大人言归于好,我这里倒有一份见面礼。索大人见了,定会既往不咎。如何?”
   这是要做交易?还是鳌拜的卧底试探?祖泽深内心狂跳,又始终抓不住他什么把柄,既无法答应明珠这个“不情之请”,又急于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色颇为不安,明珠把这些都尽收眼底,笑着招手换回轿夫,吩咐起轿。
   “既然祖大人信不过我明珠,那就改日再议。这位高先生,你怎么看?”
   轿子又在悠悠前进。祖泽深刚刚放松的情绪又提了上来:“哦,这是个怀才不遇的人。别看他这面相是相书上说的破相,却是穷极通达之相,古今罕见。”
   “然也。”明珠击掌称善。“我看此人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气质骨格也非同一般,假以时日,不是你我池中之物。早就听说祖大人精通面相,不妨说来听听。”
   “这就说来话长了。”这正搔到祖泽深的技痒处。他几乎浑然忘记了眼前这位是未露出庐山真面目的顶头上差,就要开口,忽然适时打住了。最好不能让明珠再注意此人。高士奇的贵相,决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否则连自己都有飞来横祸。
   “杂学旁搜,岂敢在明公面前搬弄。前面就到舍下了,明公不如留步一叙?”
   “祖大人过谦了。”明珠微笑着为他打起轿帘:“下来小心,他日有暇,再来府上拜会。”他目送着祖泽深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长出一口气,放下轿帘。
   “转轿棋盘街。”
   祖泽深心事重重回到住处,宗二在门房等候,一见他就指着骂:“好没天良的,害了人,躲出去就罢了?!”
   祖泽深知道他是在做戏,会心地使个眼色,高声叫起屈来:“你冲着我来算什么?那天要不是你让我留下听信,我也不能叫索三揉搓成那个球样!打今儿起,我也没你这个朋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好不要脸的,亏你说得出口!”宗二两眼通红呸了一口,作出的神态比索额图还惟妙惟肖:“谁愿意往这狗窝里凑!银子还我!”
   “你失心疯了!”祖泽深勃然大怒:“什么时候又欠你了?”
   “这么快就忘了?”宗二拍拍胸脯:“这里有清单,一样样跟你算!今天你不给是不行了,爷没工夫跟你耗着!一共七十两,掏钱!”
   祖泽深扭过头不理睬:“还没到发俸,你过几天再来。”
   “谁管你发没发俸!”宗二一脚踹开他的大门:“今儿你要是不给我就不走了,没银子,就拿值钱物件抵也成!走!”
   祖泽深连忙追进去:“给我放下!这里的东西弄坏一样,仔细我打断你的腿!”两人一口气追到后院滴水檐前,才整整衣服。“是不是索大人叫你来的?我这里到处都是眼线,你今后少来。有事还是我来约你。”
   “不是你约的我去棋盘街卖字摊么?”宗二低声说。“我见内务府有轿子停在那,不像是你的品级,就没敢进,一直在对面包子铺看着你俩走,才抢在你前头到你家等你。三爷催的急,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
   祖泽深暗暗惭愧,果然还是宗二更机警。棋盘街上来了内务府的官轿,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居然都没在意,大踏步进去找高士奇,今后可得眼观六路。但他不及多想了。“三爷什么事找我?有书信没有?”
   “没有。”宗二指指脑子:“都在这里。不能留下凭据。三爷说,他决心已定,明儿早朝就辞去吏部的差使。还要我告诉你,抽空多去鳌拜那里,看看他信不信得过你。还有,这么传消息,实在太周折,也容易出岔子。鳌拜的人把索府和你这里都盯上了,我的身份迟早要被查出来。必须另外想条妥当的法子。就这些。”
   “知道了,请三爷放心,我自有办法。”祖泽深一时心乱如麻。他这次便装去见高士奇原本是想讨对策的,不料被明珠抢个先手,处处牵着鼻子走,还捎带上了疑心高士奇。鳌拜派人送来了一箱珠宝以示嘉勉,可同时也增派了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几乎无时无刻不被刺探,索额图又催着要法子,真把他当个棋子了。
   “好。”宗二将身子靠在廊柱边:“下次在哪见?”
   “天知道!”祖泽深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谁知道鳌拜撒了多少眼线,如今连逛窑子都不太平了。”
   宗二扑哧一笑。“得了,你想着吧,我这就去给三爷回话。”
   “慢。”祖泽深忽然想起什么来:”你儿子不是要请个私塾么?”
   “是啊。”宗二果然伶俐:“你是不是想请棋盘街那个卖字的高先生来?”
   “正是。”祖泽深沉浸在“茅塞顿开”的兴奋里:“若能得此人入三爷的幕府,不但可以通风报信,遇见急难还可以给三爷出谋划策。”
   “着哇!”宗二顿时两眼放光:“真有你的。你实话说,劝三爷辞差使,是不是也是这个姓高的主意?难怪我那天听三爷嘀咕:辞官的办法,他小泽子怎么想得出来?他跟了我十来年了,也没见他有这份才情?就是有,又哪来的胆色?他这背后,怕是有高人指点哪。”
   “三爷真这么说的?”祖泽深一愣,好不懊丧。看来索额图压根没把他当成毛遂这类门客对待,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他也早料到此事瞒不过索额图,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想起高士奇一连被明珠、宗二看出行迹,飞黄腾达之迹已显,自己却还是萤火虫似的光亮,自嘲中更难掩淡淡的苦涩。“好哇。我祖某还自以为是相马的伯乐,谁知却做了千里马的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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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2-4-12 14:13 |只看该作者

少年康熙出场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2 14:17 编辑

    铜杵映着初生的霞光,奏响悠扬的钟鼓。康熙六年四月初三的早朝,就在钟鼓声中徐徐启碇。燕地苦寒,虽然时过清明,将近谷雨,永定河里的冰棱依然没有化完,但京郊的农田为了不违农时业已破冰开耕。年仅十四岁的康熙皇帝玄烨,在辅政大臣与户部侍郎的牵引下,亲手扶犁,率六部百官拂晓冲寒,亲临皇庄,主持春耕大典。随着系住红绸的犁耙下地,乌黑的田泥翻腾,散发着草根的清香,给新朝带来欣欣向荣的气象。此前,鳌拜已奏称,国朝肇基于建州,素来以渔猎为生,从来没听说要种田。天子不必亲临大典,由户部尚书主持即可,平常嬉闹的康熙却坚持要身体力行,说朕既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无满汉之别,春耕虽然微不足道,却能让皇帝体会稼穑艰难,慰天下臣民之心。鳌拜见皇帝坚执己见,觉得此事无关痛痒,也就不再过问。亲身目睹躬行大典的少年天子威仪,驻跸之地乡民奔走相告,激动万分地伏地山呼万岁,声震几十里,鳌拜这才察觉出康熙的真正用意,心中不免惊叹,此子长成,非同小可。原本十分模糊的要夺宫废帝的念头,逐渐清晰了起来。
   亲耕礼成,礼部留后,祭祀天地谷神,百官奉迎天子还宫,升殿议政。索额图率先出列,打下马蹄袖,毕恭毕敬地将准备好的辞呈高举过头,由执事太监下阶接过,上呈御览。尽管辅政大臣事先已经看过抄本,在朝班首列与索尼对面就座的鳌拜还是暗自惊心,多亏班布尔善预先想到这里,否则真不知该何以应对。此刻,朝臣们无不屏住呼吸,上百双眼睛一齐集中在十四岁的康熙皇帝玄烨身上,大殿肃静得只有早春的东风吹动旗角的簌簌声。
    康熙平静地看完这封由索尼首肯、鳌拜默许、遏必隆附议的情真意切、如泣如诉的折子,身子向后一仰,用手正了下帽檐,像是力图掩饰住自己的焦虑。“索额图此奏,辅臣可有异议?”
   鳌拜扭头看向索尼,他微微点头,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又看向遏必隆,遏必隆下意识地低下头。鳌拜这才清清嗓子,拱手道:“回皇上,臣等均无异议。”
   “既然都没有异议,”康熙的眼圈微红,“那可否容朕说两句?”
   众臣慌忙下跪,黑压压如一片麦地,三位辅政大臣则起身低头,以示受命。
   “朕方年幼,国步艰难,正有赖诸臣工协力辅佐。”康熙缓缓起身,居然离开八宝盘龙的御座,穿过吐出袅袅御香的铜鹤金鳌,走下丹墀,绕着俯伏在地的索额图转了一圈,斟酌着词句,语气低沉而有力:“特别你们索家父子,大行皇帝殡天之时,首席顾命,谆谆告诫。索中堂年事已高,朕也不忍你操劳过甚,意欲准你告假回籍,颐养天年。可是你索额图正当盛年,血气方刚,是先帝留给朕的股肱之才,何忍弃朕而去?再过两个月,朕就要亲政了!朝廷正当用人之际,你身为勋旧之后,给朕上这个是何用意?——还有你鳌少保,”他忽然转向站在前列,面无表情的鳌拜:“朕谨遵先帝遗命,把国事都交给你们。可你们自己成日里忙着圈地,荒芜政务不说,还不思为国举贤,坐视朝臣去位,毫无慰留之意,把这万斤担子都留给朕来挑。朕想问问你们,究竟是何肺腑?!”
   鳌拜没有回应皇帝激愤的目光,只是泰然自若地一拱手:“老臣知罪。不过皇上以冲龄即位,百废待兴,革故鼎新乃题中应有之义。非但索大人,老臣等也有去意,只是顾念先帝遗命,未敢懈怠。待皇上亲政,请准臣乞骸骨,悠游盛世。”
   索额图见皇帝嘴唇颤动又要发作,慌忙爬上几步,死死抱住他的青缎靴:“皇上,千错万错,皆臣一人之罪,万不可指斥辅臣,伤了先帝托付之意。臣何人也?自入朝中,碌碌至今,幸蒙先帝恩遇,上托皇上洪福,委以吏部,帮办政务,敢不倾力报效,以尽微责?只是臣草莽出身,不通文墨,唯好斗杀,非大臣之体,只宜深居简出,修身养性,将来好接着报效皇上。况臣女近承天恩,正位中宫,以椒房之亲而掌中枢之要,中外侧目,必启小人觊觎之心,不如激流勇退,让位贤良。臣近来常感心力不济,深恐有负先帝重托,故而冒昧请辞。此举俱出本心,别无他意,还望皇上体察臣衷,俯允所请,以全臣节。臣虽待罪之身,亦感激不尽!”说着,小鸡啄米一般接连磕头,额上已渗出血印。
   康熙默默摘下头上金灿灿的生丝结绒台冠捧在手里,仰头默默看向穹顶上的蟠龙藻井,大踏步上阶归座,目光炯炯。“众卿平身。辅臣请入座。既然如此,朕准尔所请。但只准辞去吏部,不许偷闲避世。国事繁巨,卿不得辞其劳。”
   索额图精神一振,叩头起身:“臣领旨。今后如何差遣,尽凭皇上与诸位辅臣处置。”康熙轻轻叹息一声:“就不要来这些虚词了,卿既决意表辞吏部右侍郎,想必是已有打算。说来让朕听听,言者无罪。说得在理,朕准奏便是。”
   等的就是这句话。鳌拜、班布尔善、济世等人交换了眼神,纷纷竖起了耳朵。然而索额图所说的却大出所有人意料:“臣自知才力有限,学业不精,不敢有所预期。既然皇上准臣直言,臣冒死自请,愿皇上赐一闲职,发往先帝陵前,臣愿守陵读书。三年期满,再由吏部发牒,量才叙用。此臣一片私心,恳请皇上恩准。”
班布尔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认定,以索额图的野心勃勃,甘心守陵必有所图。也许正是想离开所有人的视线,摩拳擦掌。但当下还不是思索的时候,他偷偷抬眼看向皇帝,康熙笑了笑,合上那份摊开的奏折。“守陵?索大人很清闲嘛。年纪轻轻的,去那种地方,将来还如何朝气蓬勃,辅佐朕励精图治?要想读书,哪里不能去?朕拟外放你布政使,或是九江督粮,太仓巡盐,都不错。你看如何?哪怕古北口戍边,也比守陵好。——要是没有异议,就拟旨吧。”
   “慢!”鳌拜再次巍巍起身,抬手止住皇帝:“臣等以为,索额图不宜出京。”
   遏必隆连忙跟着起身:“臣附议。”索尼也颤巍巍开口:“同二位辅臣所议,老臣以为,索额图还是应当革去一切差使,罢职闲居。”朝班中顿时一片窃窃私语。康熙干咳一声,顺手抄过蓝田玉的镇纸一击御案:“肃静!”
   殿内即刻鸦雀无声。鳌拜顿了顿,回身目视朝班中的班布尔善,示意他给个更透彻的理由。班布尔善会意,出班跪奏:“皇上,臣以为鳌少保之言甚是。索额图故臣亲贵,官至侍郎,生长京师,不习外省风土,一时难以胜任。若在京中,还可蒙诸位辅臣朝夕教诲,皇上也可随时调遣。臣等恭请皇上收回成命。”
    泰必图、济世等朝臣一齐出班,跪成两排:“臣等附议,恭请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有些为难地挠挠头,戴好了台冠。“那好,准众卿所奏。索额图,你辞去吏部右侍郎,就真的只是因为不通文墨,一心要深居简出,修身养性?”
   索额图撩袍跪倒:“知臣者无过于皇上。”
  “那朕就给你个去处。”康熙陡然提高了嗓门,双眼灼灼放光:“记得你原先是乾清门侍卫,现在还去当你的侍卫。从前如何伺候大行皇帝,今后就如何伺候朕。无故不得出宫,不得交结外臣,只管陪朕读书下棋练布库。你不是要清静,要摔打,要历练么?朕就赏你清静,给你摔打,陪你历练!众卿可有异议?”
   索尼气喘吁吁离了座椅跪下:“吾皇圣明烛照,老臣叩谢天恩!”鳌拜急了,正要上奏,班布尔善飞来一个紧急制止的眼神,当先跪倒:“皇上圣明!”鳌拜叹了一口气,几分不情愿地一拱手:“臣附议。”殿内立刻就是排山倒海一片“附议”的山呼。索额图大汗淋漓,偷着抬头,正与康熙凛凛的目光交汇。“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了。卿等以为,吏部右侍郎一职可由何人接替?”
   朝堂上又是一片交头接耳。年轻的康熙忿然一击案:“众卿噤口!朝廷大计,岂容私议!——鳌中堂,吏部一直是你兼管,可有合适人选举荐给朕?”
   “回皇上。”鳌拜起身拱手,洪亮的声音直透大殿:“现任内务府总管明珠,精明干练,谨小慎微,公忠体国,政绩卓异,老官熟牍,可当此任。”
   “中堂如此保荐,必是英才。”康熙微笑点头:“朕无异议,行文内务府,着明珠即刻到吏部履职吧。至于内务府总管由何人接替,朕就不过问了,卿等善加采纳,必副朕望,无须再请旨。——今日就议到这里,散朝。”
   前面如此周折,后面又如此爽快,连索额图都吃了一惊,对这位少年天子刮目相看。从来都是想着和鳌拜斗智,看来今后该多花点工夫,猜猜皇帝的心思。
   鳌拜则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回府就召集亲信,班布尔善等人轿子还没到家,就直接转道鳌府,大概也都满腹疑云。“你们说说,这索老三是不是和上面商量好了的?咱们人都在,还是眼睁睁让他接了乾清门侍卫。这真是怪了!”
   “鳌公,稍安勿躁。”班布尔善笑了笑:“人家或许也以为我们是商量好了的。要不明珠怎么能一奏上去就准?我早就劝过中堂,对小皇帝不能管束太严,责备太过。也要给点甜头,才好羁縻他。一味地逼迫,只会适得其反。就拿今儿来说,一个春耕大典,一个加封索额图,这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就让他做一回主,有什么要紧的?把他哄高兴了,我们才好安插我们的人。别弄得‘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有些事,是急不来的。只要按着商量好的一步一步来,他就奈何不了我们!让他陪着皇帝闹去吧,最多也就这个把月,索尼一死,我们就动手。”
   “一点不错!”讷谟赞同地点头:“乾清门侍卫怕什么?鳌公和班大人还是领侍卫内大臣,我和穆里玛还是统领,都能管着他!早晚能见面,让他们什么也商议不成!咱们现在,眼光要放长远了看。就不知这个明珠,是不是个得力的。”
   “我也最担心此人,”班布尔善皱住眉头。“精明过头,就是祸害。我们举事,用不着他出力,只要不添乱就足够了。”话音刚落,门房来报:“新任吏部右侍郎明珠大人来拜会中堂。正在花厅等着。中堂,见不见?”
   鳌拜略一诧异,摆摆手:“不见。告诉他,我乏了,要是为答谢我举荐的事情,就请回去,老夫是为国荐贤,无关私交。叫他踏实办差,就是报答了。”
   门房点头退下,片刻又转了回来:“回中堂,他说,他也不攀交情,也不谢恩,平常难得登门,来给中堂见个礼就走。”
   “这话说的,老夫倒是不便推却。”鳌拜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襟:“领他来鹤寿堂见我。不用上茶了。”门房点头,退出门去。
   “鳌公会客,我等就告辞了。”济世搁下茶盏离座,众人也纷纷起身。“老朽此来,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愿鳌公切记:自今日起,再不可当皇上是孩子了!”
    众人都默然点头,鳌拜也肃然动容,破例一拱手:“老夫受教了。”
    鹤寿堂在鳌府东南,北临望台,南连水榭,前接花厅,背靠书房,是鳌拜最大的会客之处,轩敞雅致,四周有回廊打通,假山掩映,种的都是忍冬藤一类,蓊蓊郁郁遮满门墙。明珠一路行至,远远就看见鳌拜背对着门,仰卧在安乐椅上,若有所思。他不再进门,也没有自报履历,隔着门槛打下袖口,单膝半跪,随即起身,退到廊下,转身昂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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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2 16:17 |只看该作者

高士奇卷入权贵纷争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2 16:19 编辑

    “险哪,真是险计!”鳌府密议之际,索府也是热火朝天,这大概是开春继诛杀苏克萨哈后又一个堪称惊心动魄的朝会,让久经风浪面不改色的索额图也不住地感慨。“今儿算是和鳌拜打了个平局。后面只怕越发凶险,诸位切要谨言慎行。朝局难料,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靠山。自今日起,我索某唯皇上马首是瞻!”   
    “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人已占得先机。”一个幕僚连连点头:“此番倒是叫明珠拣了个大便宜。吏部右侍郎,可是个实缺,从三品晋为从二品!”“明珠升迁只是早晚的事。”索额图蹙起额头:“此人惯于察言观色,就算眼下依附鳌拜,也必然不肯久居人下。”
    “可他记住的是鳌拜的恩典,不是大人您。”
    “庸人之见。”索额图一声冷笑:“凡是有见识的人物,从来不看恩典,只看时势变化!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势方能造英雄。当今的时势,就是鳌拜早晚垮台。他明珠绝不会视而不见。到那时,无须我去说动,他也会望风来投。”
    正说到这里,宗二匆匆跑进来:“主子,新任吏部右侍郎的明珠大人来拜会,人已经到前厅了,见不见?”
   “这么快?”索额图一惊。“眼下还没到见的时候,他怎么也沉不住气了?”
   “索大人好气魄。”明珠不等回禀就进了中庭,却不再入厅,而是背着手依栏看着池塘里点点游鱼,一副恬淡又志在必得的神色。“‘三年侍郎无人问,一朝挂冠天下知。’这风骨,不去做左都御史真是可惜。”
   “明公过奖了。”索额图正欲迎他入室,见来者如此倨傲,也停住脚步,立在滴水檐下:“索某岂敢与足下相比。健步如飞,不请自到,不去刑部真是遗憾。”
   “这就生分了。”明珠笑笑,从一旁的栅栏里捞起一根钓竿,将丝线抛入水中,泛出一圈涟漪:“做大事,找帮手是第一,索大人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索额图一抬手,宗二会意地驱散从人,自己也悄然退下。两个同是正黄旗出身的新朝亲贵,在柳荫下悠然垂纶。“明公言重了,索某何尝有逐客之意,如明公这样的新贵,只怕请都请不来。只是不日即将入宫,这里已是是非之地,明公却正是春风得意,如此就不怕结怨于鳌中堂吗?”
   明珠淡淡一笑:“明珠此来是为天下苍生,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索额图蓦地盯住他,明珠的表情依然闲适:“怎么,索大人肯为江山社稷辞去俸禄官职,就不许我明珠学个榜样?”
   “哪里。”索额图连忙搁下钓竿,改容敬谢:“难得明公如此肝胆照人,堪为我辈楷模。此来有何见教,索某当洗耳恭听。”
   明珠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才冷冷道:“索大人如此待客,就是怪我明珠来晚了。——明珠虽愚陋之人,也曾束发受教,略识忠义纲常。时至今日,利剑再不出鞘,大清危矣!”他一反平素的潇洒从容,一掌拍在桥栏上。
   索额图像一尊木像一样毫无表情,只是专注地听着,明珠脸庞已经涨红。“鳌拜纵无反意,就凭他专权乱政,结党营私,圈地祸国,咆哮朝堂,擅杀大臣,就非人主所能容!太皇太后之所以不闻不问,是为了像当年曲意优容多尔衮、保全先帝那样,护持当今皇帝早日亲政。圣上年纪虽小,却好学勤问,有太皇太后悉心调教,除去鳌拜志在必得。只恨鳌拜党羽遍布左右,难通消息。今日索大人开去吏部侍郎,直授乾清门侍卫,已是箭在弦上,不容不发。难道大人尚不认为么?如蒙不弃,明珠愿为外应,虽白刃加身,肝脑涂地,也绝无怨言,誓保我大清社稷!”他口发椎心泣血之言,手上却纹丝不乱,远远望去只有两人垂钓的身影。
    索额图默然听了许久,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只是无论如何也信不过春风得意的明珠肯倾心投拜到自己麾下。明珠的才干他一清二楚,若得此人相助,大事就成了一半,但如果不是呢?索额图见解高于廷臣之处,就在于他的每一次思虑都很远,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才肯下手。首先,自己无法断言明珠是不是鳌拜的卧底;其次,他必须确信明珠在今后能同心协力,全始全终不生异志,以免自己的策略全盘泄露。而最深层的原因,是他感觉新君一旦亲政,必将启用新人,来刷新朝局,纵观朝野,论身家、论资历、论才干,可以与自己匹敌的就是这个明珠,万一叫此人得势,今后必然与自己分庭抗礼。一旦与明珠联手,将来谁是炙手可热的宠臣就很难说了。所以,除了明珠,用谁他都不担心,但除了明珠,他人确实难以胜任。思前想后,他决定暂不答复,气定神闲地收起钓竿,笑容可掬:“明公之心,天日可鉴!只是索某已经被罢为一介侍卫,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是不要谈国事的好。明公初来寒舍,是瞧得起我索某,我虽然去职但还没有罚俸,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定当尽地主之谊。请!”
   明珠略显诧异,旋即丢开钓竿一拱手:“谢大人好意,要事在身,恕难奉陪。”
   索额图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目光复杂。他并不知道的是,明珠此来其实也是试探。而正是自己的多疑,促使明珠下定了另一个决心。
   宗二待明珠的背影消失在角门口的假山边,才匆匆上前:“三爷,这就是你平常念叨的明珠?”
   索额图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怎么,你见过?”
   “正是。奴才这才认得。”宗二的神情有些慌忙,“他来找主子什么事?”
   一个家奴也打听起机密,索额图先是颇感不悦,立即又恍然地拉住他。“新官上任,来套个近乎而已。你在何处见过此人?”
   “前些天老祖约我去棋盘街,我先到了,一眼看见聚头的地方停着内务府的官轿,我看品级不像是老祖的,就没敢进去,在对面的包子铺望风,后来老祖进去了,两人是一道出来的。还有个人,就是明珠。”
   “棋盘街?”索额图一怔,疑云迭起:“他怎么约你去那里?”
   “这正是奴才要说的。”宗二压低了喉咙:“听老祖说,棋盘街有个卖字的高先生,人称高神仙,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老祖说,今后他不便再来府上,要三爷尽快把这个高先生招致幕下,就说是奴才家小子的西席教师,传递消息最为妥当,遇事他还可以给王爷出谋划策。老祖还说,此事千万不可泄露,特别明珠来者不善,必须火速去办,万一耽搁,只怕明珠会抢在先头。”
   “不好。”索额图几乎是在瞬间就恍然悟出了明珠的另一层来意,眉宇间少见的焦灼。“我说他怎么不请自来,原来是投石问路来了。——你赶紧带上几个人,用我的轿子,把这个姓高的接到府里。切记,不要声张。”
   “三爷,”宗二这就犯难了:“这青天白日的,用您的轿子去棋盘街那样破败的地方接一个穷书呆子,只怕难以掩人耳目。奴才晚间再去如何?包准办得妥妥帖帖。”“不,”索额图坚决地:“你这就去。要不,人不用带了,还让老祖去办。”
   “喳!”宗二慌忙打个千,飞跑着从角门出去了。
    索额图这次料中了。明珠此时正在卖字铺里与高士奇对弈。这已经是他三日之内三到棋盘街。高士奇虽然已经猜出他的来历和来意,却并不多提防,反倒比和祖泽深在一起更投合。明珠非但一表人才,温文尔雅,而且博学多识,谈笑风生,大有布衣傲王侯的风采,尽管他加封吏部右侍郎已经轰动朝野,但棋盘街的高士奇还一无所知,从明珠云淡风轻的面容上也看不出什么喜色,两人就像老朋友一样对弈。明珠执黑先行,层层围追堵截,总被高士奇轻轻绕过,于是改为远离白子,结阵对垒,分路蚕食。两人聚精会神,杀到午饭时分还难解难分,明珠爽朗地拂乱棋盘:“时候不早,不能误了先生填肚子,今儿算我输了。——先生棋艺精进,何不开一棋馆?明珠虽不才,倒也薄有家资,你我性情投合,愿为先生在京师繁华之处租下一间棋馆,会战四方高手,如何?以先生的技艺,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何苦埋没在这棋盘街无人问津?”
    “明珠兄抬爱了。”高士奇笑着收起棋具:“高某素来闲云野鹤逍遥惯了,若是有这份雄心,别说升官发财,封侯拜相也是探囊取物。对弈只为陶冶情操,历练心智,若用来赌钱,就失去了本旨,失去了真趣,纵然天下无敌,又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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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4 22:01 |只看该作者
写的挺好。{:soso_e181:}{:soso_e100:}

不过,一开始我看错名字了,还以为是哈士奇。。。。对不起了。{:soso_e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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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0 08:2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5-10 08:29 编辑

第四回 鉴英才苦心托稚子 说满汉雄辩动天听

    “高人高论,有如洗耳!”明珠佩服地击掌:“与高兄相比,小弟就俗不可耐了。”他心头暗喜,高士奇已经改口称他为兄,两人的交情又深了一层,下面就可以进入正题了,连忙也改称“小弟”:“可惜手头近日杂务缠身,不能常来与高兄对弈了。小弟膝下有二子,年皆序齿,还算伶俐,只恨没有名师指点。翰林院、国子监那些不是官老爷就是书呆子,小弟虽不才,却也不屑于让犬子步其后尘。天缘凑巧遇见高兄,人品学识远在明珠之上,不知可肯屈尊训诲?”
    “辞行处始见来意。”高士奇意味深长一笑:“此事不难。不过,还望直言。”
    明珠这才明白,高士奇早已看穿他不是为了下棋而来,方才主动称他为兄,其实是作为香饵,诱使他把真正的来意和盘托出。他的脸红了又白,深悔自己操之过急,同时也更生感佩,此人其貌不扬,真是深不可测。“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明珠虽有难言之隐,敢不以肺腑之言相告?我是旗人出身,祖上是正黄旗佐领,后来因为投靠睿亲王坏了事,人亡政息,家道中落。我一心想要振兴祖业,而要振兴祖业,莫先于子孙贤能。按照朝廷故例,明年开春,要从三品以上亲贵子弟中选出一批入值内廷,充任侍卫,犬子年轻识浅,我是诚心诚意恳请先生教导他早些成人。如蒙应允,我阖府上下必以师礼待先生!”
    “这个,”高士奇踌躇地微微扬起头,盯着顶梁:“高某万不敢受。明公雅量高致,高某乐意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事关前程,以明公之才,早晚必是朝廷栋梁,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高某虽人微言轻,束发受教十七年,不敢忘春秋大义,泾渭分明。难言之隐,还望明公体察。”
   “先生沉吟不决,是否顾忌我是满人?”明珠不慌不忙地接腔:“明珠敬佩先生的气节,但当今天下,国朝已经定鼎,满汉有何分别?当今圣上虽然冲龄即位,却一心扑在汉学上。先帝也曾面谕说,大清入关只有十几万满人,可汉人有亿兆之多,这就像太湖水撒一把胡椒面,终究变不成胡椒汤,要治理这九州万方,必须将满汉一视同仁。不瞒先生说,朝中确实有满洲亲贵,对此百般阻挠,说汉人终究和满人不是一条心。先帝却力排众议,请了汉人熊赐履老先生做阿哥们的首席讲官。此外,今上即位前的几位伴读,也有的是三品以上汉官子弟。”他见高士奇注目相视,有所动容,进一步说道:“昔日辽国皇帝耶律德光南下灭晋,不听太后之言,自立为中原之主,数月之内烽火四起,郁郁而终,铁木真自以为蒙古铁骑天下无敌,而轻视汉学,箭射孔庙,不可一世,又将天下人丁分为五等,汉人为末等,故遭天谴,立国不满百年而失天下,这都是前车之鉴。大清欲求天命永在,国祚绵长,安能不惕厉奋发,与汉人同心而治?”
    高士奇其实已经听出,明珠的用意绝不是让自己去当个私塾教师,但还是被他的说辞打动,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明珠却一皱眉头:“可要兴复汉学谈何容易!天子尚未亲政,权柄操在辅政大臣手中,辅政诸臣又唯鳌中堂马首是瞻,他是满州亲贵老臣的靠山,唯恐皇帝亲近汉人,处处严加防范,我等臣子有心无力。若能有先生之才传授于犬子,我就好求恩旨,选犬子入宫为侍卫或是伴读,朝夕侍奉皇上,使皇上外有熊夫子言传身教,内有犬子等耳濡目染,说服圣上以孔孟圣人之道立国,岂不恩被亿兆黎民,也让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
    “不必再说了。”高士奇起身一躬:“明公高谈阔论,高某心悦诚服。良苦用心,高某也领略了。我有约法三章,明公如能应允,高某乐从所请。”
    “哦?”明珠双眼放光:“先生但讲无妨。”
    “第一,我只是晚间授课,白天还住棋盘街,授课完毕,再安排小轿送回,轿子不必进街,只要每日酉时在街口等候,子时之前送还即可。”
     明珠眼珠一转,爽快点头:“就依先生。”
    “第二,我只做私塾,不做清客,一不过问政事,二不接引宾朋,三不处置家务。我若有拜亲访友等私事,不得阻拦,明公若有烦杂公务,请勿开口。”
    “这……”明珠踌躇片刻,终于点头:“我依先生就是。”
    “第三,每月四两薪水足矣,无须再加,但我若有用钱处,还望明公慷慨解囊。”明珠没想到第三条如此简单,顿觉一身轻松,不假思索就点头了:“这个容易。先生收拾收拾,今日晚间,我准定打发轿子来接。”
    “慢。”高士奇笑了笑:“我还没有说完。人生一世,聚少离多,你我因缘际会,也终有惜别之日,高某此去,一定尽我生平所学教授,待公子入宫就告辞了。中间若有其他变故,中道而别,此时也不可预见,届时若要辞任,明公万勿见阻。”
   “这先生尽管放心。别说有其他变故,只要先生有飞黄腾达之日,明珠绝不敢埋没人才,只会助一臂之力。”明珠郑重答应:“不过,在下也有三条不情之请。”
    “明公请直言。”高士奇笑着点头:“有来有往,这才公平。”
    “其一,先生既入我门下,不可再答应他人。哪怕此人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明珠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一脸的肃穆。“其二,我府上有许多清规戒律,但并非为先生而设。先生无须在意。只是不可放纵了犬子;其三,若有辞行之日,千万要亲口知会明珠,切勿不告而别。”
   “难得明公如此快人快语,高某准如所请。”高士奇也肃然起身,深深一躬,微笑道:“东翁在上,受晚生一拜吧。”
   “不敢。”明珠连忙起身还礼,两人四目相视,都笑了起来。
   明珠的官轿轻快驶出棋盘街,祖泽深的驮车就接踵而至。这次他也卖了乖,停在街口看了半晌,见高士奇独自在门前支应着字摊,才放心大胆地上前:“哟,澹人好悠闲。我竟不知是羡慕你好,还是替你着急才好?”
  “您清晨入部夜半回家,替我一个穷学生着什么急?”高士奇笑笑一摆手:“请。——上次急匆匆而去,这次又兴冲冲而来,看来是有大事相告?”
   “当然有大事,否则哪有工夫上这里。”祖泽深自己倒了碗苦茶,皱住眉头一气灌下,像是赶路口渴的行人。“先把这门板上起来,——就因为你上回劝我那句话,现在不光索大人把我看得狗都不如,鳌少保还盯上我了。我在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人仰马翻,你在棋盘街仰观天文俯察人事当活神仙,可不公道!”
   “怎么,祖大人也要置我高某于“炉火上耶”?”高士奇依然高深莫测地笑着,提壶给他又沏了一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天下事都是利弊参半,愿者上钩,既然大人以功名为念,也就不必再庸人自扰了。”
   “这话说得透彻。”祖泽深亲自动手取下招贴,收起纸笔,上严了门板,这才坐回原位,信手捻起块油饼吃。“可也分轻重缓急。澹人,这次可全看你的了。”
   “怎么说。”高士奇平静地自斟一杯,从一连串动作中已经模糊猜出了来者的意图,盘算着如何婉拒。祖泽深丝毫没有察觉,十万火急说明来意:“明说了吧,你说的话见了效,索大人现今正和鳌中堂唱上《龙虎斗》,手底下缺人……我保举了你。不过,还得委屈你眼下不能声张,先在他府上二管家房内做西席。”
   这比高士奇预想的还差。祖泽深迫不及待要告诉自己的,原来只是在一个家奴房内带私塾,还得替他们暗通消息!索额图这个满州亲贵的庐山真面目还没见上,想起明珠亲口嘱托,又是举家以师礼相待,相比之下,岂能同日而语!他冷笑一声,心里更加拿定了主意。“私塾?大人可千万不要拿我高某说笑?索额图何等贵胄,翰林院国子监有的是饱学之士,怎么会要我这穷秀才?”
   “绝无戏言!”祖泽深还以为他是嫌门路太低,正色道:“澹人,信愚兄一句话,先寻个进身之阶!索额图此时正得势,一旦扳倒鳌中堂,他就是头号重臣!他亲口找我要人,还能有假?你更不必担心一个小小的私塾何时才能平步青云,这只是掩人耳目!将来会有许多机密大事要和你商量,英雄不问出处!”
   “诚如祖大人所言,在下实难奉命。”高士奇摇摇头,低沉地说道:“在下仅一介寒儒混迹京师,虽惨淡经营,却落个自由自在。明年再战春闱,有点收成,做上两榜进士,虽然慢却稳当。万一不知深浅卷入朝廷纷争,岂能全身而退?家中老母谁来奉养?恳请祖大人代为求情,成全了在下,也不负你我相识一场!”他说到这里,双眼盈满泪花。祖泽深有些不忍,但毕竟是奉了索额图的指令来的,好不容易重获索家的信任,交办的第一件事就砸了,今后可大大不利,他尽管怜悯高士奇,却不能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澹人,你这话就言重了。你我何等交情,怎么会不明事理就把你往火坑里推?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你的难处,只是索大人已经发了话,我这样回去复命,就显得我祖某太不会办事了。何况,索大人只是敬重你的才学人品,也并没有要你为他冲锋陷阵么!该怎么教你还怎么教,哪怕不答应,先去应个景儿,当面再说清,索大人是个明事理的人,说不定就准了你的请求,不比你我在这里唇干舌燥地打擂台好?你说呢?”
   “祖兄所言,入情入理,只是我意已决,断难从命。”高士奇咬牙把话说死,再“动之以情”地改换了称呼。“我同祖兄原本就不一样。索大人也一定是听了祖兄的话,才信以为真,对在下起了爱才之念。其实祖兄之才,岂在高某之下?只是素来忙于公务,无暇杂学旁搜,加上人在局中,形格势禁,才难以自顾。若我从命入幕,高某之明日,便是祖兄之今日!你我何如分处两端,结为至交,在朝在野都有照应,免得他日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也等于为祖泽深预留了答词。祖泽深不能不认同了,但依然想做最后的努力,以功名之心动之:“澹人,我还是劝你想好。索额图府上,那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多少弘文馆、国史馆的学士削尖了脑袋还巴望不上!我早就说过你天生贵相,但在功名上有限,须得贵人提携才能登堂入室。读书人脸皮薄我都明白,可也得分什么时候,要不,你再寻思一天?我这几日还来。”
    “不必了。”高士奇笑着离座去拆门板。祖泽深叹息一声,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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