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张居正略略用了几口素点,立在庑下掠了一眼干净的天色,随即登三十二人抬轿启程,沲逦向京师进发。前前后后清一色不断头的番役,鸟铳手俱着簇新号衣,擎曲柄伞盖,一队一队开出。沿途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么庞大一班人马,竟是无声无息地出发,本来严令不得惊动地方,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张居正凝重盯着远方滚动着的漠漠黄风,天边像有千军万马的伏兵。他扳指稍估了一下行程,冀北平原到了,最迟后天可抵保定府地面,距京师也就八九日的行期。他本来是回籍奔父丧的,想从十面埋伏的朝野中杀出重围,先透它一口气。孰料举足轻重者,也最容易身不由己,非但朝野群议汹汹,甚嚣尘上,新登基的万历也大起股肱之思,身边不可一日无张先生,连发严旨责令他抓紧上路,回到自己位子上来。这还不算,一路之上驿站云集,每隔三四个时辰就有快马一路追赶他的行辕,传送奏折,以便他能夺情视事,处理假期里积压的冗繁政务。 家人递进茶水,不言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内轿又只有了他一个人。张居正噙了一口便放下,吐去嘴里的茶叶,心不在焉捡起个折子看。案上这厚厚六摞已事先做了分类,写好节略。有地方官报灾旱奏请调粮放赈的,有方面大员风闻奏事的,有请旨告假的,有求封催饷的,更多则是都察院的御史激烈弹劾他张居正的。 这里还有谭纶领衔,戚继光、俞大猷四个总兵联名奏请筹饷充实海防的折子,说天下承平日久,重文偃武之风断不可长。上有万历血红淋漓的朱批:“此折发与张先生看,他深知水军苦处,必有妥置。”其余那些火药味浓的,一概留中不发,或狠狠驳斥。如: “….既无知人之明,抑无自知之明邪?” “非当头一棒,不能儆尔觊觎之心…” 当中也有处分严厉的,“罢免回藉,永不叙用。”张居正固然感动,但毕竟判明了皇帝之所以把这些奏折连同朱批发给他看的用意:一是示以亲信,让他放胆去做;二是令他实心为国,如果他的才干由此受到影响或越权妄为,那又是一番道理。良苦用心让他明白,自己是同时挑起了两副担子。 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沉吟。那密集的蹄声敲地而来,短促但不多紧急。不久便有人进来禀明,原淳安知县、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赋闲在家的海瑞来京陛见,初八动身,由水路北上,月底,也就是比自己迟三四天可以到京。 哦,海瑞又要复出了。 张居正心头一紧,又是一松,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从内室踱到会客厅,脑海中调集着朝廷最后一次处理海瑞的印象。记得居丧的第五天转来的朱批上有“着海瑞升从四品,调都察院听用”的字样。张居正相信自己是个左右朝政的人,如果海瑞真升为御史,百官将一无是处。他搜索枯肠想着这谏阻的折子从哪儿下笔,皇上手谕到了。传旨的是冯保的徒孙,诏书上写:“朕闻徽杭河道,久不清淤,壅塞难行,此非一干臣不能办也。卿张居正适曾返京,可不必急返,径往河道衙门筹措疏浚可也。必能迅奏肤功,深孚众望。钦此。并问起居。” 张居正威武的剑眉收拢了。这样算来至少要拖延三天。自己这么大的排场,走起来慢容易,快就难了。而海瑞这团霹雳火还保不准提前入京。他在内室绕了两圈之后,断然决定加快行进日夜兼程,从张家口转道淮扬水路,又派人前往各京机要道守候,务必赶在月底之前拦住海瑞。 随从们都没想到,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张居正还不急于上路,而命驾河南故里,决心拜会已经告老还乡的高拱。高拱已经两鬓花白,年过古稀,接了这个昔日门生的手札后很过意不去,做了一回主,开中门迎接,自己扶杖和子孙辈、本地官绅顶着烈日至下马石前等候。午时过后,河南上空密云不雨,十分阴凉。但没人敢拍马屁说是“张首辅恩荫所至”,因为头顶分明是一团团浓起的乌云。高府南面四百步远,是河南各县带来的侍从、行李,黑压压停了一大片轿子。几个杠夫闲着没事,嗑起张居正的闲话。一个拿高梁杆剔着牙不无仰慕地说:“也就是张相爷,别的官来不见得有这么多大轿子候着。” “你回家钻老婆床底去!”一个胡子脸哂他。 “张相爷?人家乘的那是三十二人大轿!切!没见过世面。我管保你连听都没听过!” 一番大话引来周围的杠夫们直咋舌。“乖乖我的头,三十二个人?…” “恁啥也颠不下来!那叫享福。孔明还就个轮车呢!” 胡子脸有了面子,兴高采烈往下排场比划:“不见你是不相信,那大轿子外有会客的,里面还有书房,再里面还有卧床,单间!每过一道门,两个童子提着茶壶伺候你!前前后后有八十个鸟铳手护卫。知道什么叫鸟铳不?乌油油一根管子,跟你打个照面,要你身上什么家伙,都给轰了去。…咳,往后自己看。那是戚总兵给派的。御林军还没的使。咳,一会儿你们就见了。” 但是张居正是骑一匹青鬃马来的,随和得一个从人都不带,远远就下了马,握着马鞭双臂一平,四下里拱手。官员们慌忙还礼,密云四合,长街一片晦暗,狂风疾扫着石坊石巷,刮起干腥的浮尘。众人斗胆抬眼打量,站在面前的当朝宰辅、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张居正粗布袍束着牛角带,袍服的下摆都皱折分明。其寒喧顾盼间神采逼人,既没见大轿也没见鸟铳手。 “诸位老兄请回,有什么要办的写个手本,居正先道个辛苦了。请请。” 张居正虚套一句,上前扶了颤巍巍的高拱,宾主几经推让,相搀着进了角门。官员们还鸹立一旁不知所措,一声破空而来的炸雷,像铁骑滚滚杀过石桥,跟着是劲风里黄豆大的雨点浇下来。人群立刻炸了窝,混乱里一哄而散。 张居正扶高拱进了书房落座,童子看茶之后便屏退众人,行下平膝之礼:“师相在上,学生重孝在身,不能全礼。”说着还是行了全礼。 这个礼无论如何都只有受了,高拱觉得浑不是滋味,说“张相国社稷干城,老朽如何当得起” 。两个人是半辈子的夙敌,政见之争风波迭起,这种场合见面,很有点车笠相逢的色彩。高拱被罢职闲居之后,张居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一柱擎天。不过张居正也知道他的老师还没有真的心老林泉,国家每有变故,他的门生们会从四面八方来叩问,这是一个人臣最大的勋荣,张居正恐怕也不会忘记,半个月前,朝野一阵诅咒他的声音鹊起,好像张居正人人得而诛之。而率先上折子的猛烈弹劾他夺情视事有违忠孝非人臣所能忍的正是他高拱。 天暗得没有一丝亮色,接连几串隆隆压实的闷雷,像劈开了几片枯燥的干柴。张居正关切询问了身子骨,高拱答送来的天麻正在吃,前不久皇上又赏了几斤川贝,这几年还撑得住。张居正眼中盈起热泪:“老师相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叫做学生的感慨莫名。方今天下一统,海内升平,师相理应优游于林下,沐盛世之雨露,否则皇上心里也是不安的。” 高拱心里清亮,这个学生一揽子新政就将出笼,而此刻就是骂名滚滚,想雄心勃勃大干一场,嫌自己碍手碍脚了。微微一欠身:“大人言重了。老朽才到古稀,诸葛武候尽瘁终生,姜尚八十杖于朝,虽不敢自比,也有个及时当勉励的意思。也想亲眼看看大人刷新吏治,国家海晏河清,到了地下去和先帝爷说说…”眼已经淌下一行浑浊的老泪。张居正连忙摸出素帕替老师擦去泪痕,脑海中转过了一万个主意。猛然一声“喀啦啦”扯帛裂锦似的惊雷,从天劈下。 张居正快步起身出门,伟岸的躯干定在了滴水檐下,听着屋宇、回廊、石阶下紧锣密鼓的大雨。闪电划破层层黑云,照在脸庞上一明一灭。他掩好门,快步奔回,提起袍角“扑通”就是一跪到地。“老师!学生此来,实有十万火急的隐衷。如今外间说我夺情起复于理不合,恃宠坐大,学生椎心泣血,唯天可鉴。谅学生一身,微不足道,只是平生所谋三大事,千头万绪,无从着手,难开风气之先啊师相…”一口气说完已经哽咽不出,伏地连连叩头,微霜的乱发湿满雨水。 “叔大请起!”高拱动容了,张居正刚才是在瓢泼大雨中洗了一番肝胆,他也不好再打太极拳了。”驽马尚怜俎豆,你要留此有用之身,而为国家计!古往今来,哪有忧谗畏讥的宰相?” 张居正不便直抒胸臆,先来个投石问路:“学生斗胆请问一句,天下贪官固然该死,清官该不该死?” “古人说君子如水小人如油,并立不可偏废,人君都是不得已而用之,”高拱被这一句突兀的一句话问得一怔,旋即吁了一口气,埋脸啜茶。”关节在于是何肺腑。要是为了沽名钓誉,再大的清官也决不可留。” “天下清流首推海瑞,老师看此公该用在哪里?” “海蛮子心清如水肝胆过人,而狷介之气难消,只可外放不能留京趟浑水。”高拱皱住了眉,表情像煎着一味苦药。“做个县令可以整肃纲纪,扶绥地方,府道也可以补缺。督抚嘛还欠着火候。怎么,他…”“他进京来了。” 张居正掂着茶盏却许久没喝一口,“圣意拟擢他监察御史,准允他风察奏事,都察院又不想这个书呆子扶正,两家拧了劲,都僵在那里。” 高拱要来了朱批细细展玩。“你行新政,他是用得着的人。可是这海蛮子是先帝刀口下过来的人,骤升御史台似有不妥。当此关头,黜他即是保他,你掂量着去做。皇上也是要你主见,否则何不明旨擢升而是把朱批发与你看?你要是还心存疑虑,老朽这就具折拜发,参他海瑞一本。” 说罢将折子交还。张居正感动又镇静收起。“不烦老师,学生自有章程。” 雨已经下细了,成丝成线打得松松柏柏水榭亭台俱各苍翠。高拱高声命下人,“可以把花盆子搬出来了。”又嘱咐道:“海瑞还在路上的话,叫他不必急着进京,京师不比江浙,没万民伞送他,只有三尖两刃刀。” 张居正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喝掉残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