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北风”刮遍歌坛、《我热恋的故乡》唱红大江南北的那个夏天,大力的家乡正在遭受百年不遇的旱灾:山脚下的小河沟断流了,屋后面的山泉干涸了,田地裂开了口子,庄稼大多枯死,找水、抢水、偷水、挑水成为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
那一年,为了争抢山上水库放出来的水,紧邻的两个生产队打起了群架,伤了好几个人,甚至惊动了乡里的派出所。虽然当时生产大队已经改称村、生产队已改叫社,但遇到争抢水源这样的头等大事,原本包产到户的老生产队又空前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一致对外的同时,内部也不太平,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某家稻田里的水被人偷偷放掉把转而流入别人田里的事情,于是争吵不断,有的甚至大打出手,弄得改称社长的原生产队队长像个消防员似的到处灭火,一天也不得安宁。
那一年,大力只有12岁,第一次从隔壁三叔家的收音机里听到那首《我热恋的故乡》时,有些羡慕歌中描述的“苦井水”。毕竟,苦井水也是水啊,不用到处找水或是挑水。大力的家乡水井很少,大多数人家靠用一破两开的竹子当水槽把山泉引到家里,或到直接到小河沟里挑水。
打记事起,大力家里一直是到附近的小河沟里挑水吃。大旱那一年,12岁的大力只有挑半桶水的力气,但却要包下家人的吃水和牲畜的饮水问题。
挑水挑累了,大力就就用锄头在当门的田埂脚下挖出一眼浅得不能再浅、小得不能再小的微型水井,一尺见方,七八寸深,水量也不大,只够来往的行人临时饮用。
大力很开心,跑到自个儿家里拿了一只土碗放在微型水井旁,方便口渴的路人随时取用。
大力拿着土碗屁颠颠儿地向微型水井跑去时,报丧的二表哥带来了大舅上吊身亡的消息。
大力的老家位于大巴山余脉,典型的山区农村,抬眼望去,前后左右全是连续起伏的群山,还有散落山坡上或山脚下的大院子或是独门独户的人家。
比起大力家的开心见山,大舅家的地势更为险恶一些,几乎就在山顶之上,就算不挑上个百八十斤的东西,从山脚爬到大舅家,至少得用一个钟头。因为这个缘故,大力很少去大舅家,嫌那山路实在不好走。
大舅的死,与干旱缺水和这条崎岖的山路有关。
正常年月,大舅家并不缺水。正所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大舅家所在的山顶上泉水叮当,林草茂盛,从没闹过水荒。但这一次却出了例外,山泉全部罢工,找遍了房前屋后也没找到水源。
大舅很无奈,把家里养的猪牛羊卖的卖杀的杀,之后全副精力出去找水。到最后,只能到山脚下的小河沟里挑水上山。
出事那天中午,因为和大舅母吵了一架,大舅没吃午饭,气鼓鼓地拿着担钩挑着两个圆木水桶下山挑水去了。
正是三伏天,天气热得要命。等大舅挑着两桶水艰难地爬到山顶离家只有几丈远的距离时,有些虚脱的他双腿一软,腰一沉,担钩从左肩滑落,眼看着两只水桶向山下滚去。
这一幕,被原本准备出来迎一段的大舅母瞧个正着。联想到家里连洗碗的水都没有了,大舅母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那里骂开了:个狗日的,连个水都挑不回来,一点鸡巴用都没有。
让大舅母意外的是,大舅这次并没有还嘴,而是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由婆娘数落自己。
等大舅母从邻居家借来两只水桶从山下挑水回来时,大舅把自己悬挂在牛圈的横梁上,早就没了气息。
听到这个噩耗,大力觉得很难过,但他没有哭,而是在心里狠狠地哼唱着“我的故乡并不美”,接着对自己的故乡产生了深深地恨意。因为在年幼的大力看来,如果不是身处靠天吃饭、靠天吃水的偏僻山区,大舅肯定不会自寻短见。
从那时起,大力老幻想着不缺水的幸福日子,也萌生了好好读书走出大山的念头。
大舅去世后,原本不喜欢读书的大力变得用功起来,成绩也突飞猛进,直到考进大学并最终在省城的政府机关端上了让乡亲们羡慕不已的铁饭碗。
大力的仕途还算顺利。等到有能力自己作出选择时,他想方设法回到老家所在县当起了分管水利工作的副县长,着力解决偏远山村的吃水问题,为乡亲们修起了一座又一座蓄水池,铺上了水管,把自来水引进了千家万户。
大舅去世25周年的那天,大力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他没按风俗给大舅烧纸,而是从大舅母家的自来水管里接满了两桶水,用担钩艰难地挑到大舅坟前。
那天在大舅坟前,放下水桶和担钩的大力哭得一塌糊涂,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进水桶里,荡起一个又一个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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