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12-9-10 16:34 编辑
堂上是冷面正襟的大老爷,阶下是委琐唯诺的小草民。惊堂木拍下一声威严,衙门口难掩一丝尴尬。武松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醉酒闹事吃官司后被哥哥取保领回了。每次看着身材瘦小的哥哥满脸羞惭跪在自己身旁随衙听候,每次目睹形容委琐的兄长点头哈腰奉上走街窜巷卖烧饼得来的那点银两,武松都要发誓,发誓戒酒,发誓再也不跟人打架。可是没办法,武松实在忍不住,忍不住不喝酒,忍不住不打架。在那个平庸麻木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酒浆才能让他暂时丢开沉重的苦恼,似乎只有挥拳才能让他释放满腔的闷气。 终于有一天,有人倒在了自己的拳头之下,武松以为他死了,仓皇逃窜。一逃逃到了柴进家。江湖人都说柴进好,仗义疏财,广交豪杰,手里有免死金牌,能庇人性命。柴进的确对人好,好酒好肉管待。可武松却没能适时调整到客居的心态,依然“性气刚”,“但吃醉了酒,庄客有些照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有些照顾不到处”便要下拳打人,这当然是武松的不对。但庄客怎么就“有些照顾不到处”呢,武松一个穷孩子到了富豪家,会有多高的要求呢;那些下人怎么就敢嫌他,并敢直接跑到柴进面前告他这个客人的状呢,看人下菜碟还是有的吧,这个“人”,指武松,或许也指柴进。“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这是多么尴尬的一种境地呀,可是武松不能转身走开,因为他实在没地方可去,只能眉高眼低受些腌臜气。每当柴进家的客厅里灯火通明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之际,窗外廊下的灯影里,武艺高强的武松是不是倍感落寞呢。他会在心底高唱一曲《屌丝的寂寞》吗,应该不会吧,虽然他没钱,没背景,也看不到未来,但他不是屌丝。 终于有一天,那辉煌的宴席上走下一个人来,他是宋江。宋江一眼识好汉,这便是气味相投吧。宋江“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这个时候,作为主人的柴进才开口“邀武松坐地”。此后,宋江邀武松一处安歇,拿钱给武松做衣服,“每日带携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至此,我们总算找到了武松喝酒闹事等“前病”的病因了:身世的卑微和个人禀赋的优异这两者之间的矛盾让武松的内心无法安宁,他不甘平庸,他想要被尊重。 宋江的“带携”让武松得以上得台面获得内心的满足,而真正改变武松生活轨迹的却是那只倒霉的老虎。武松本不想打虎,他只是喝醉了,喝醉了爱犯横,不听人劝;后来胆怯了,想退缩,又怕遭人耻笑,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老虎悲催了,武松扬名了,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武松由一个“跟派出所对门”的底层小青年一下变成了“上官见爱、乡里闻名”的刑侦大队长,然后就邂逅了哥哥武大郎,然后就认识了嫂嫂潘金莲,然后就引出了恶棍西门庆,然后就发生了不幸。 相比“景阳冈打虎”,“怒杀奸夫淫妇”这件事武松做得更漂亮。从收集证据,到谋划策略,从拿捏分寸,到手刃仇敌,这些环节充分展现了武松的冷静沉稳,机警细致。是什么让武松那么用心呢,是悲痛,是愤怒,是复仇的意志。长兄如父,父亲是可以依靠的;长兄如父,父亲又是必须保护的。或许就在被哥哥一次次领下公堂的时候,武松已经发誓,要好好照顾哥哥。潘金莲她不知道大郎在二郎心目中的地位,她挑战了武松的底线,所以,她必须死。 一对狗男女死不足惜,武松却因此获罪刺配孟州。孟州牢城里吃人嘴短,稀哩糊涂,武松被监狱长之子金眼彪施恩利用,帮其黑吃黑醉打蒋门神,因此遭到蒋门神的后台老板张团练等人陷害打入死牢。在施恩的竭力营救下武松被刺配恩州,不想在路上又吃对方算计性命难保,于是,大闹飞云浦,奋起杀人。四个杀手都死了,武松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一个撺到水里,“提着朴刀,立在桥上看了一会……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于是,血溅鸳鸯楼。 遭人陷害的确窝心,报仇雪恨当然必须,可是,我们来看看鸳鸯楼案发现场。武松入城,直接跑到张都监(阴谋的直接实施者)家后花园外马院里,惊动了喂马的后槽,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后槽挺幽默,但他倒霉遇到了武松。后槽被武松劈头揪住,吓得叫哥哥喊饶命,武松说你告诉我张都监他们在哪儿我就饶你,后槽赶紧如实相告,结果说完了被武松手起一刀,杀了。武松杀完后槽摸到厨房,碰上正伺候酒菜的丫鬟,上前揪住髻角,一刀一个,杀了。武松摸上鸳鸯楼,万丈怒火中杀了正自以为得志的蒋门神等人。两个差役上楼伺候,一个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武松劈头剁翻,另一个忙跪下求饶,被武松揪住也砍了头。张都监夫人在楼下听到动静刚要问咋了,被武松劈脸剁倒,砍卷了刀刃。门外换刀回来,恰碰上唱曲的养娘玉兰引着两个小的,武松握刀直戳心窝,两个小的也被一刀一个,杀了……“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然后,武松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 此时的武松狰狞了,作者评说:“一人害却多人,杀心惨于杀手。”原来的武松不这样,最不济也就是个喝酒闹事打晕一个人就吓得经年不敢回家的小混混,景阳冈杀虎只是求生的本能,怒杀奸淫时虽血性刚烈但仍知道把握分寸不伤及无辜,可怎么到了鸳鸯楼就李逵附体了呢,张都监他们的确该死,可那些手无寸铁的女人们呢,特别是那两个辛苦忙碌无比困倦的后厨丫头。 粗略盘点,武松的变化是从他失去哥哥开始的。结识宋江给他打开了生活的一面窗,景阳冈杀虎让他的人生豁然开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体面风光受人敬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努力工作,积极生活。他有能力报答哥哥了,他说,“哥哥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可是突然就出事了,事还不是小事,是家破人亡。武松不是林冲,他敢作敢为快意恩仇,更何况被害的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唯一的亲人。当武松掂起两颗人头走向阳谷县衙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放下了亲情,放下了前程,甚至包括仇恨。一个人放下了原本最在乎的东西,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刚进孟州牢城的武松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面对狱友们关于一百杀威棒的好意劝告,他大叫“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不久又毫无原则的报恩,被人利用充当打手,招来杀身之祸,最后大开杀戒。如果他还有亲情的牵挂呢,如果他还有奋斗的目标呢,如果他不那么容易迷失自己呢。 哥哥的失去让武松失去了现实的家园,而亡命蜈蚣岭在张青孙二娘的帮助下扮作行者,他又彻底失去了精神上的家园。当他莫名其妙戴上界箍挂上佛珠穿上僧袍奔走江湖的时候,他会不会感觉恍惚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武松最终上了梁山,这不是一个好结局。梁山上的武松鲜有故事,大概他的确没有叱咤风云的大能力,但如果武松不上梁山,作为一个小百姓,他是完全有能力把日子过好的。他身处底层,对社会的黑暗有充分认识,所以做事情不等不靠当机立断不存幻想。他性情爽利处世老道,在孟州牢城面对莫名其妙的优厚待遇时他该吃吃该喝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飞云浦面临刺杀一路上啃着熟鹅从容冷静。他作风正派富有情趣,在面对潘金莲的勾引时他勃然大怒义正严词,而在发现了母夜叉孙二娘的勾当之后将计就计将其一番“调戏”。再加上为人正直,疾恶如仇,神武非凡,急侠好义,凡此种种,武松一定会成为最可靠的亲人,最仗义的朋友,最忠实的职员。 没有林冲的苦大仇深忍无可忍,没有鲁达的仗义行侠抱打不平,没有三阮的心理失横蠢蠢欲动,所以我认为,武松是完全有可能不上梁山的。当然这得潘金莲不淫荡,武大郎没有死,最好,再有一个坚贞而强悍的姑娘——这简直是必须的——一往情深地对他唱: 我想要为你画个小圈儿
把我们俩都围在中间儿
咱俩的感情像条鞋带儿
把你和我俩人绑在一块儿
我想要为你织个坎肩儿
陪着你度过那最冷的天儿
我想要和你摆个小摊儿 和你一起努力挣点小钱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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