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涵出现在我家楼下时,有那么一个很短暂的错觉,我以为我还是那个在暑假最后几天埋头苦抄作业的高中生。但手里握着的手机提醒我,别傻了。你高中的时候连最流行的小霸王学习机都没玩儿过!现在听着爱怕不够还要玩穿越?SHIT!时光飞行的是如此之急速。这能解释为什么天上的神仙总是活的比人倍儿长。一万个光年对能活的足够长的人来说,无疑是只争朝夕的事儿。而对于愚蠢的人类来说,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从魂斗罗变身为魔兽。
他仍像从前那样站在我家楼下的路灯下。只不过,比起十七八岁时的那个小孩,手里多了一根细长的烟卷儿。夏天的夜色很深。即便是有路灯这样一种人类文明工具,也仍旧不能缓冲它的浓度。只是在光晕之外,更突出了它的深沉。一些蚊子和飞蛾在光照里,如同春日里常见的细雨那样密集。我一如往常地担心他会被这些嗜血动物给谋杀掉。每次从楼上下来,看到他仍好好地站在离你不远处,就大松一口气。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我不再怕因为失去他而完不成暑假作业,以及寒假作业。好吧。所有的家庭作业。
曾几何时,我萌生过一个总也挥之不去且强大的到了让人胆寒的设想。设想有一天高考也能像家庭作业那样可以打小抄的话,那我是不是可以和周涵一样以一个相对高分前往另一座文明进步的让我现在仍坚守的小城大惊失色的大城市。好吧,对于这个设想,张艾嘉在爱的代价里唱道,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学着自己完成作业。同时也确实如张艾嘉所唱,学着自己长大。并一路磕磕碰碰极为勉强地完成了老话里说的女大十八变这以人类进化历程。我不知道蔡依林的七十二变是怎么来的。相比较而言,似乎她已然成功的进阶为一个晚期智人。而我还裹足于人属尼安德特种不前。
话虽如此,在周涵走后的几年,我的身高仍往上蹿了两三个公分。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面部肌肉呈横向布局的家伙。在整体轮廓开始清晰之余,我的头发也不再短的到了让人误解性别的程度。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变化每次都非要等到放假从外地返乡的胡汉三周涵才能得以首度发掘。那些整天围着我打转的亲朋好友甚至以为我一直就是那副死相。没有一个人会像周涵,带着令人不得不质疑其可信度的夸张表情对我说,变漂亮了啊。虽然接下来他仍同往常那样搭着我的肩膀领着我吆五喝六地走街串巷。叫我纳闷的是,尽管我开始穿高跟鞋了,他仍比我高出不少。搭上我肩头的胳膊似乎总是不费吹灰之力。我常找个借口,弯腰蹲下来系鞋带。一边偷瞄他的鞋跟。但是,至今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穿增高鞋。
大学的好处就在于它是没有暑假或是寒假作业可以让人揪心。所以在那小别胜新婚一样的假期里,我和周涵最常做的事儿就是串门子。有时早上刚睡醒他就在楼下喊我。有时晚饭刚过,他也在路灯下等着。我欢蹦乱跳地从家里蹿出去,就像是去赴一个约会。而实际上,我们只是一路嘻嘻哈哈地去敲开这个城市里某个楼道里的门。在这些门的背后,都藏有一个像我们一样青春卷轴才刚打开的家伙。这些家伙,有的因为整个儿的学期都在玩哑铃而在臂膀上多出二两肉。有的开始口音里带有明显做作的城市腔。有的则忽然在家里养起了女朋友这样一种喜闻乐见的宠物。
在这位提前享受人生的仁兄光荣事迹的免费提点下,我忽然意识到,周涵其实是个正常的男生。而不是像我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非正常女生。在已然逝去的高中生期间,我一直以一个不是很显著的女生形态充当了他同桌的角色长达三年之久。就算是他摸我大腿或是我摸他大腿,也跟在生物课上解剖一条青蛙没什么差别。呃,大腿只是个比喻。我是想说,也许我们互相把对方当做另一条青蛙。因为,直到如今,我也从未在生物老师那里学会如何区分青蛙的公母。在我的潜意识里,青蛙是没有性别的。只有过早且过度发情的法国人才会事逼儿的连根棍子都能分出个阴性阳性。
我想,如果这种想法被隔壁班的人知道了大概会笑破肚皮的吧。这些被纳粹一样的老师当作劣等种族的孩子由于约束比起我们这些所谓重点班的孩子宽松很多,其中有一部分在发育的早期对人事就已了然于心。这一部分中的一些先行者,差不多早就有过几次或十几次的生理经验。那天,我在回来的路上问了周涵一个问题,你说,他跟他女朋友会不会上过床。周涵连想都没想,说,当然会啊。这个答案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还是让我感慨起来,下手好快呀!
我记得那同学平时不怎么和女生说话的。甚至包括我。
周涵说,那你也快点呗。于老师平时怎么教导我们的?我看着他,他面上挂着一些儿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在正经说呢还是在开玩笑。他说,与其临渊羡鱼。我顺口接了去,不如退而求其次。他嚯嚯地笑了开来。我跟着也嚯嚯地笑了开来。他说,我告于老师去。你乱改他金字招牌。我不客气地给了他胳膊上来了那么一下,你忘了,这是你的杰作。我只是你的追随者。他忽然又是那个表情,那现在还追了没?我拍了拍自个儿的胸脯跟他保证,你放心,就算现在不用抄你作业我还是会对你死心塌地的。我跟定你了。
是的。我俩连笑起来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的。这种类似于聪明的一休里的足利义满将军的坏笑在经过多次苦练和合演之后,最终出来的效果就像是金庸笔下的黄蓉郭靖并啸长天那般合辙押韵。如果不是我考砸了,没准我俩现在又开发出更新式的坏笑。
对于我的效忠宣誓,当时周涵并没有给出任何明确或是模棱两可的表态。仅仅是拍了拍我的肩头,说,记住刚才说过的话。这仍然是过去他在教训我时使用频率极高的常用语。每每抄完作业之后我都会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时,他都不忘来上这么一句。事实上,我想,他可能比老天爷还清楚我是一个多么言而无信或是多么说话等于放屁的二货。
当年的八月末,我夹杂在一伙同来送行的男女当间儿,陪着周涵在长长的站台上等着开往秋天的专列。在火车到来之前,我们都平静地说了些话儿。及至周涵被另一个人喊去,我则无所事事地一边踢着他扔在我脚底的包,一边无聊地朝铁轨的尽头处望去,没有理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一如令我头疼的几何题那般架设在沉重扎实的枕木上的轨道朝未来尽力伸展着它的双臂,没人知道在尽头的尽头会是怎样的一个未知世界正随着看不见的鸣笛声朝我们不疾不徐地驶来。那一天,不知为何史沫特莱这个不甚熟稔的名字很奇特的盘旋在我脑海上空,久久不肯离去。我一直猜不透老天是在对我做何暗示。就像一直没弄懂周涵那天临上车前对我说的话。
他跟人一一道别。男的拥抱,女的则挥挥手。最后一个轮到我隆重登场时,他既没像哥们那样给我一个依依不舍的怀抱,也没像空空道人那样与我隔空喊话。他缓步走至我跟前儿弯腰拾起我脚边的背包。当他直起身脸对着我时,他的一根手指指向我,早点名晚点名那样地点着我,说,等我哈。我顺口哦了一声。到他人已然在车窗内向我等众生挥手作别时,我才反应过来,不知他要我等什么。我只是习惯性的回应他。但这次,无论如何,我也没等来一根冰棍儿或是一本课外禁书。
我不知道他要我等什么。我想追上车去问明白,而汽笛响起,车轮缓缓开动。周涵以物理老师说过的相对运动方式跟我这个站台上的参照物渐渐拉开了距离。没来由的,我忽然很想哭。第一次,我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那样,为一件看不见摸不着且无从得证的东西伤心的不行。
后来,林夕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怅然若失,籍由王菲之口形容为,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上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那一年,距离新世纪的到来还有为数不多的倒数几月。我在一个出租车上第一次听到王菲的这首名为催眠的曲子。在她在点播环节饶舌般地唱着,从头到尾想起了谁忘记了谁,再数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我仿佛被催眠一般重又站在当年那条长长的站台之上,铁轨一直延伸,一直延伸,直至没入遥远的天际。蔚蓝的高空里尽是叫人难以忘怀的透光高积云。
适逢其时,我正处于一段两败俱伤的恋情结束后的疗伤期。独自一人前往一座在我看来比沃尔玛还要大的超级购物广场都市。连日来,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走走停停,却始终无法从情伤中走出。有时走着走着,就想甩掉手里的大包小包就地倒下从此长睡不起好了。却又不得不拎着所有的东西回到酒店。关起门来,一个人靠在玻璃窗后望着外面的世界长久地不出一声。直至返城的那天,在车上听到这首新单。
据说催眠师通过催眠能将过往记忆中的不良因子一一去除。甚至能令人忘记痛苦。我想这是有可能的。至少在当时,我在犹如吊坠一样摇曳的乐声是暗示下,穿过时间之门,重返我那尚未成型的青春之初。在那个长长的月台上,忧伤初露端倪。而我却惘然不知。
我忽地微笑起来。摇下车窗,窗外从未真正进入视野的街景第一次向我展示出这个陌生城市极富美感的一面。沿街的法国梧桐将来往的深秋牢牢锁进每一片寂然落下的阔叶里,于是,秋意开满了一地。在街的尽头,是被高楼划分整齐的几何状天空。那里,同样有着令人着迷的透光高积云。
若干年后的我,终于在一个本与我毫无关联的陌生城市里弄明白了当年的我是为了什么而突然想哭的了。但此时的周涵已毫无音讯。我这才意识到,在我终日沉溺古色各异的恋情的这几年里,我与周涵逐渐地失去了联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前些年的同学聚会上。很欣喜地坐在一块儿说了很久的话,直至于老师如天兵一样从天而降,一伙人纷纷离座,跑去寒暄。接下来又是合影又是留联系方式,乱作一团。聚餐时,我和周涵不停地干光眼面前的酒,完全不理会同座的其他人。就好像这辈子再也喝不着这么美味又不要钱的酒似的。喝到最后,他对着杯子笑了起来。随后朝我眨眨眼,说,退而求其次。我一个没忍住,酒全喷了出来。这是我对整个聚会的最后一点记忆。其余部分,我全然想不起来了。那天我和周涵到底干了多少酒谁也不清楚。只是后来在和人分手时,从那人嘴里听到一些有关那晚的只言片语。
谁会相信我会在窗口朝楼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谁会相信我会在喊完后趴在窗口嚎啕大哭。这显然不是我的风格。以我叱咤情场多年的段位来判断,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儿。
还有三分之一没写完
过两天凑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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