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饥饿感?
没搞错吧?你一定没看过《一九四二》!
是,我的确没经历过那个年代噬骨锥心般的饥饿,但我有过一个视油炒冷饭也为世上美食的童年。
那是一个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
长条桌上,那盒米糕方方正正摆在角落里,十字交叉的包装绳结下,压着鲜艳大红纸。
觊觎了它很多天,终于趁大人不在,小心拨动边角,试图抠出个“小洞”。如果能拿出一块咬在嘴里,那酥酥甜甜的味儿弥漫舌间……哪怕手上沾一点儿沫沫,舔在舌尖上,那滋味!
可是娘说,得等到过完年,没有客人要走动了,才能吃。想起娘犀利的眼神,作罢!鼻孔处,却钻进一股味儿——香!香得人直咽口水。
这年啥时过完啊!小小的我开始扳着手指头,每天盯着长桌角落里的那盒米糕换成红糖包,红糖又换成鸡蛋糕。
当我给女儿讲我在她这个年龄时因为饥饿感作祟而引出对食物梦幻般憧憬的美好感觉时,女儿觉得匪夷所思。也难怪,他们,早已没有这种饥饿感了!
“饥饿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某天在一本书上读到这句话,着实被振撼了一下——用幸福这个词来形容那种折磨人甚至是痛苦的饥饿感,太妙了!
看着茶几上堆满了包装精美的面包、巧克力、饼干曲奇,这些零食,都是女儿吵嚷着要我陪她去超市搬来的。可是,她只对它们保持两三天的热情,便不再喜爱如初。我,在厨房里用烤箱亲自捣鼓出香喷喷的美味蛋糕饼干,她尝了一两次,便厌倦。但我分明记得,五六岁时,带她去订生日蛋糕,她隔着蛋糕店厨窗玻璃,痴痴看里面的糕点师在圆形蛋糕上挤奶油,舔着手指久久不肯离去的样子。
太容易得到,使他们失去了那份美丽的“饥饿感”。
年终于过完了,那包米糕在游历了几户亲戚人家后,重又回到了我家长条桌上。但我们不敢拆,没有娘的指令。终于有一天,娘把那包供品一样的点心拿下来,在我们姐弟俩急迫的眼神下,解了绳结,打开层层包装纸。我们只分得每人两块,娘又重新包好,这两块,我们花了一星期分次品尝完,那个慢慢享受的过程,一辈子都难忘。
当然还记得,正月里偷偷去里屋用筷子搅一块盆里的肉冻,放嘴里咂巴那油味儿(肉是给客人吃的),放学回来自己动手在灶头做一个油面饼,又或者,把手伸进陶罐里抓一把娘准备过年招待小客人的米花藏口袋里,时不时捏几粒放嘴里,那滋味,能幸福一天。
当然,相比长于红旗下的我们这一代,我爹他们,对这种感受更刻骨铭心。
记忆中,条件稍好那些年,爹的饭量着实让我们吃惊。吃了两大碗,居然还要添饭!吃饭,不是一口一口送,根本就是扒,两下三下,半碗饭没了。夹一块肉放进嘴里,眉毛都舒展开了,嘴里还嚼出咂巴咂巴的欢快声。
爹说,饿慌了啊,年轻时,现在,总算能吃个饱了!
壮年时他对肉钟爱至极,却独对番薯这东西极厌恶。他的童年和青年,是在番薯块番薯粥番薯汤番薯干里过来的,那嚼之无味吃时撑死没半天时间就被消化成渣的番薯饭,给田间劳动的男人带来的是两眼发花的饿。而饭的饱香肉的油滑,大大满足了作为一个家中顶梁柱男人的胃。
所以,等到有饭吃时,怎么可能吃饱,满足?
而现在,面对满桌子的佳肴,谁还有当年那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气概?谁还会嚼出那欢快的咂巴声?
即使像我爹,也因为身体原因禁肉节食,饭桌上再也找不回曾经那种恨不能将碗中饭桌上菜都卷入肚里的豪迈。
于是乎,我便无限回味儿时小方桌上,只有一碗白切肉和几碗芥菜蒸茄子毛豆时,我们两个饿死鬼和壮年的爹,面对碗底那薄薄几块肉,也吃得像神仙一样有滋有味,回味无穷。
呃,那真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