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滇西作战 那个机场在怒江上游,只有一个四百米的未加整修的草地作为跑道,飞机是只有一个座舱的小飞机,自保山飞来后在跑道东端垂直下降,落地后东摇西晃的滑行,有时飞机翻身驾驶员爬出座舱也满不在乎。所运物资是邮件、包裹、香烟、口粮等。机场有四个帐篷,分别为电台、伙房、仓库和办公室,除少校外还有一个中尉通讯军官和几个士兵,是电台通讯员和伙夫,还有一个译员,名字我已忘了。所有人都住在悬吊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那里是亚热带气候,蚊子和各种昆虫比较多,使人无法承受。开始每晚有美国士兵值班放哨,大家睡在吊床上,武器放在床上,如遇袭击可在吊床上开枪反击,不致因蚊帐拉练拉不开而束手待毙。其实所谓冷枪是过境后续部队乱放空枪,有一次枪响,那个少校从帐篷里跑出来,拿起铁锹就挖起散兵坑来,结果是一场虚惊。 飞机二、三天来一次,大家都去搬运货物,一个军用口粮箱二十公斤,烈日下扛在肩土很沉重。每次山上下来搬运货物,都由我陪着美军到附近村庄去雇佣牲口,当时马匹早已征用一空,只好雇牦牛代替,牦牛走的慢但能负重。美军与村民讲好价钱付钱。最后一次来时带来了130师弗特立克上尉给我的信,说部队已经越过高黎贡山,路途遥远,要我就留在机场,不必返回师里了,我很感失望。 我在机场停留了近二个月,因战线前移机场撤消,又奉命去保山20集团军报到。机场的生活条件是战场最好的,有飞机带来的新鲜食品,但远离硝烟,消息封闭,我感到十分寂寞和孤独。机场附近二十里内没有村庄,我每天常坐在怒江边,观看对岸山上成群结队跳跃的猴群,一群有几百个之多。机场的美军通信中尉唐纳逊是个电气工程师,美国名牌大学普陀大学毕业的,苏格兰裔,此人文质彬彬态度和蔼,与我很谈的来,开始我们谈谈中美的大学学制,课程等,以后就话题广泛。苏格兰人一般政治上是保守派,他曾谈到“该死的共产党”,我问他为什么该死,他说共产党人经常闹罢工,社会就不安宁了。大约是美国中产阶级怕罢工,要守住饭碗吧! 我们从机场向南方步行两天,来到保山西北部的一个村庄,20集团军的所在地总部住在一个土司的大庄园里,有好多进深的瓦房,每天有二三十名农民蹲在大门口等待头人无偿劳役;集团军后勤机关住在一个气势雄壮的大庙里,美军联络组单独占有一个二层楼房。这个村庄是保山盆地的产粮区,土地肥沃,农村比较富裕,在偏僻的保山地区有这么好的房子也出于意料之外。美军联络组组长是一个中校,任命后未来就职,由一位姓陶的少校代替,此人原是服装店的老板,组内有军官和军士十多人,分管通讯、训练、后勤等;译员原来就有四五人,机场的人一来就更多了。我被分配翻译每天由20集团军总部送来的战报,战报十分简略,只有三四百字,内容是我军到了哪里,作战伤亡情况等,对敌军番号和伤亡情况很少报道,最后常是一句要求美国空军支援,甚至在腾冲城内进行巷战时,敌我双方犬牙交错也要求空军轰炸。这项工作每天只要半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我将译文送给美国军官,也从无回复。我工作了一个阶段后,逐渐觉得这里不是一个指挥机构,而像一个留守处。20集团军所属部队均在腾冲前线,与保山总部相距有二百多里地,中间夹着怒江和高黎贡山。我随美国军官去总部联系工作时,见到的是副参谋长、参谋处长和官阶很高的高参(据说是监控军队的高级特务军官),从未见过霍揆彰司令、参谋长等高级将领,而在集团军的机关大庙里和大街上都能看到盛装的随军家属,所以猜想在前线另有一套真正的作战指挥机构。 十月初,我随唐纳逊去龙陵前线。唐纳逊自机场来保山后任联络组副官,由中尉升为上尉。去龙陵是因11集团军在前线缺粮,要去中方粮站了解情况。我们从驻地驾车先进入中缅公路,走了二十多里到达怒江上的惠通桥,过去日寇深入到怒江西岸,与我军在惠通桥夹江对峙,这次战役发动后,11集团军渡江作战,很快收复了惠通桥,并将桥全部修复。过桥后不断盘旋上坡,走了四五十公里就到了滇西战役中最为激烈和规模最大的松山战场。 在松山战役中,因日寇构筑了十分坚固和复杂的碉堡群,集团军在攻击时受到顽强抵抗和很大的牺牲,后来紧急调援第八军,经过艰苦战斗才全歼了敌人。我们经过松山战场时,战场己清扫干净,只看到公路旁有山炮和卡车的残骸,日寇的碉堡群在公路远处的松林中未曾见到。经过一个空投场,有一架美国运输机正在空投弹药,晚上我们住在山上一个小村子里的原日本军官宿舍,这间长方形的宿舍里整整齐齐放了五六个床铺,墙上挂了一些日本书画和纸制饰品,家具和杂物排放得整齐清洁,据说那些日本军官出去作战就再也没有回来。当地驻军告诉我们,松山少数被打散的日寇现躲藏在附近乡村,村民发现有晚土到农田挖东西吃的,还放冷枪,告诫我们晚上不要外出。 第二天又走了半天,到达离龙陵县城十多公里的一个叫温泉的地方,那里集结了11集团军和第八军的几支部队,我们在山坡上找到了我们要去的兵站,并住了下来。我们每天向兵站了解存粮和来粮的情况,并经过附近的美军联络组发报回去。当时由于前线粮食短缺,部队已停止攻击。缺粮的原因是泥石流破坏了澜沧江的桥梁和附近公路,引起交通阻断。 那个地方有一个很大的温泉,可同时供二三百人洗澡,水温很高水质也好,在那里可以遇到各部队的官兵。我遇到不少部队的译员,很多是西南联大的同学。那个兵站主任自我介绍是广西人,黄埔五期的.在中央军和广西部队都作过事,但均未取得信任,也当过税警发过财,对现在只当了个中校兵站主任很有牢骚。在他的办公室常有一个穿军装但没戴领章帽徽的人找他,一来就窃窃私语,我也无处可回避,所以听到他们说的是一笔几十个军用轮胎和几十桶汽油的生意,都是松山战役缴获的战利品,如果倒运到昆明就发大财了,这种往来战场的特殊商人和特殊交易是我难以想象的。 在温泉住了二十几天,公路修复军粮运输畅通后,我们就返回保山。回到保山不久就知道20集团军的腾冲战役已经结束,全歼了敌人。这个战役敌我兵力之比为1:5,日军无制空权,我们打了五个多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喜悦之余我也感到一些惆怅。1945年1月下旬,驻印军和远征军完全肃清缅北和滇西的残敌,并在中缅边境城市畹町会师,随战随修的中缅公路(又叫史蒂威尔公路)也正式开通,每天都有大型车队满载物资经过保山运往昆明,我在保山的街上看到过车队的雄姿,一批有四五十辆十轮卡车和中型吉普,车轮滚滚,不断驶过,开车的大多都是黑人,司机在车上不断欢呼并用手指作成V字型,大家都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四、贵州整训 滇西战役一结束,远征军部队就立刻东移,20集团军美国联络组随即解散,所有人员重新分配,我和唐纳逊上尉、徐永强译员同被分配到36师。这个师是所谓“中央嫡系部队”,宋希濂曾任该师师长;滇西作战属54军,现在是一个独立师,未来驻地在贵州贞丰。 1945年2月我和徐永强及去贵州的其他译员一起六七人,自保山乘飞机去昆明,机上没有降落伞和氧呼吸器,飞近云南西康边境时遇稀薄气流,飞机失控下坠500公尺,我们从座位上翻落于地,并被行李架上掉下来的行李压住,正惊慌之时险境已过,飞机又正常飞行了。在昆明休息了三四天,我与徐永强二人乘火车至曲靖再到沾益,与36师美军联络组的美国人会合以后,乘车经贵州盘县、兴仁等地到达贞丰(这条路与现在的南昆铁路线十分接近)。36师美军联络组组长波特立克上校是美国玛里兰大学法律系在校学生,被征入伍后升官之快是少见的;美国军官有五六人,大多是训练军官,译员有五六人。联络组住在一幢新楼房中,据说是盐商所有(贵州缺盐,最大富商是盐商)。贞丰是个小县城,苗族聚居处,当地耕作方法还很原始和落后,生产杂粮多,居民生活很贫困。 部队到贵州是为了整训,当时德日两国已面临崩溃,但中国的战场形势仍无决定性改变,湘贵地区日寇仍呈进攻姿态,部队东移是为了参加未来的湘桂战役。我们先分散到各团参加训练,以后集中到师部,办了重机枪和通讯训练班,然后就开始正规部队训练。我每周随波特立克少校找师参谋长递交一份美军草拟的训练计划,实际是一张表格,上列每日训练课程,是从班至排、连的制式训练。每次都获得师参谋长的欣然同意,于是美国人就以营为单位,分工至各连训练场所观察训练情况。因各团都通汽车,每人一天可以跑三四个连队,每处停留二十多分钟,看到中国部队按计划训练,美国人就心满意足的走了。我感到当时双方都是应付差事,都是形式上执行所规定的义务、权利。 关于美国军事装备,除了驻印军队是全套美械配备外,国内部队看不到美国装备,部队用的还是汉阳、巩县造的步枪和国产的机枪、追击炮等。36师是嫡系部队,与53军不同,但配备也是如此。我在贞丰时美方曾要求中方填写一张所需美援物资的表格,中方报来的是布匹、蚊帐、武器等,其中布匹数量很大。填表后一直没有下文。一天,一个美国军官告诉我美援武器到了,我就随他去了一个小屋,地上有几个长木箱,有一个已打开盖子,从形状看来是步枪。不一会36师师长李志鹏披着一件风衣,步履轻快地来了。于是拿出一支步枪拆开包装油纸,用煤油洗净保护油脂,就看出是一支M1型步枪,但金属零件有锈痕,枪托上有凹痕,显然是旧枪,李师长骂了一声“真不象话”,扭头就走了。 1945年7月,经过6个多月的整训,部队奉命开拔到广西。我看到各团都忙忙碌碌的派遣武装小组,下乡去抓逃兵。原来一些下级军官到贞丰后有与当地妇女结婚的,被抓壮丁中的苗族士兵家乡就在附近,都乘机逃亡,这些人如果被抓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部队从贞丰到兴仁,又乘卡车到兴义,;然后再步行去广西。美军乘机在兴义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住在法国天主教堂里。这个教堂很大,大厅有五彩缤纷的玻璃窗和灯饰,有一个几十间客房的招待所,供应的伙食是地窖下存满的葡萄酒、奶酪和香肠等。教堂里常来一些穿绸缎衣服的华人教徒,看来都是依附教会势力的“假洋鬼子”,贵州是一介偏僻而贫困的地方,我在贞丰、兴义等地都看到教堂、医院等,可见渗透之广。 我们从兴义乘车,不久就赶上了正在步行的队伍。八月初到达黔桂边境的南盘江,无意中听到美国向日本投放原子弹的广播消息,大家都拍手叫好。渡江以后,又听到苏联红军打垮关东军和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胜利来的如此之快,实在出人意料。在广西乐里 (现为田林),联络组休息了一个星期等候消息,最后宣布联络组解散,美国军官和译员分别去百色,美军人员到百色以后就乘飞机回国了。在乐里去百色的路上,我们与正在行军中的36师告别。我们从百色经南宁到柳州,住在机场附近的帐篷内等飞机去昆明。飞机是在凌晨4点多钟,看到很多部队集合在机场,排着队走上一架架美国运输机准备去上海,因为胜利来的太快了,国民党只好依靠美国人运兵去接收。 我在九月中旬回到昆明,学校已经开学。我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回学校上课。十月下旬在翠湖西路一幢房子里外事局昆明办事处,为在昆明的译员办了离职手续,发了两个月工资的遣散费和一张证书,这样就结束了我近700天的译员生活。 感慨 译员生活对我的最大收获是第一次深入社会,经历了从所未有的生活经历。强烈感受到的是国民党政权的极端腐败和人民生活的极端贫困。就我对国民党军队的极为表面的接触,就能感到因政权腐败而滋生的种种腐败现象。在贞丰时,两个美国军官找了两个师部军医和我,去看被虐待的士兵。他领着我们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两间房间里看到躺在砖地上的十多个衣衫褴褛、两眼深凹、皮包骨头、浑身是疮,犹如活僵尸一样的士兵。我问他们,他们回答,每天吃不饱,有病也不给药。这个景象使我十分震惊,久久难以忘去。以后有师部军官到我处聊天,我就问起此事,他也实言相告,政府抓壮下补充兵源,到了师管区,为怕逃跑都关在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也不让吃饱。部队去领新兵时,很多新兵已奄奄一息,领新兵的军官为了谋利,要新兵挑运自城市购买的百货,一路又是打骂,所以倒毙在路上的就不少,到了驻地很多新兵身体虚弱得不像样子。我在贞丰也问过吃空额情况,据一位团长讲,一个连定员是200多人,吃空额有三四十人,自连、营、团、师逐级上缴一定人数的空额集中到师部,空额总数就十分可观了。在贞丰时也遇到部队点验兵员,听说师部采用重复点验方法去应付,即使一团士兵凑足,点验完毕用汽车运送部分已受验过的士兵,到另一团去凑数,如此倒腾,各团就都足额了。这种应付方法上级点验官也是熟知的,双方都是应付公事而已。平时兵员不足,上前线时嫌兵少,就采用派武装小组到乡间路上公开拦截,将老百姓强行劫持到部队,在云南驿待命上前线时,我就见过这种挂着驳壳枪在路上等待行人的劫持小组。以后在昆明听说第八军被紧急调往前线时,路过昆明就公然在大街上进行武装劫持,将一些店员、理发员、居民等都掠走了,到兵营将头发一剃就拉上前线,弄得昆明一时人心惶惶。 除了克扣军饷还倒卖军用物质。云南疟疾多俗称瘴气,美援物资有奎宁丸,我在130师看到患疟疾的士兵,从未得到过奎宁丸治疗。在一个团部却看到成箱的奎宁放在地上,显然是准备倒卖的。在昆明西南联大附近有一个36师驻昆明办事处,我复员后有一天正在实验室做化学试验,一个士兵拿着师长李志鹏的名片来找我,说李师长请我吃饭;我看到那个办事处就是一个汽车运输行,堆满了汽车轮胎、汽油等,这些都是军用物质,这种官商现象在当时是很普遍的,部队经商更是无本生意。国民党军队战斗力低,最重要的原因是其腐败,在滇西战场上很多战士都是英勇作战流血牺牲,在平时却饱受虐待,部队指挥又常失误,常常使士兵蒙受无谓的牺牲。 译员生活使我深入偏远地区,所以另一个感慨是强烈感到人民的极度贫困。在祥云时曾看到从山区背肩一担柴火或蔬菜,走一二天山路到县城赶集,在集市上将柴火等卖出换回来的仅是相同数量的大米,一家人就在地上挖个洞,用随身携带的铁锅煮饭,炒一盘辣椒加少量盐作菜,蹲在地上就吃饭,这种极端原始和贫困的生活使我很震惊。在怒江机场时,我曾数次去附近农村雇用牲口,到村后都要先找保长(当地为少数民族地区,但保长均为汉人),跑了几个房子全是门户洞开,了无人迹。据保长讲,军队过境几次老百姓也弃家上山几次,来不及带走的粮食和牲口都被国民党军队抢走了,耕马也被全部征用,明年春耕还不知道怎么办。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读书时读到的“兵过如簏”,深感中国人民真是苦难重重。 因此,通过译员的工作经历,使我实实在在地了解到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和黑暗,人民的深重苦难,也就促进了自己的政治觉醒,孕育了以后投向革命的思想基础,回忆这段经历,距今已57年了,联系到当前日本统治集团日益右倾化和军国主义幽灵的复现,我觉得我们应该牢牢记住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十分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