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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南宫柳 于 2010-11-28 14:24 编辑
记忆中的老家,是一个平凡而贫穷的乡村。道路永远是崎岖而泥泞的,一下雨,就只能踩一脚泥在水里走。最宽阔的路是东面的一条,北行经过村里的学校,走七华里到镇上去。南面的一条,西行右拐两次,行十二华里,可以到邻乡的集上。两集镇相距不远,逢集却都是单数,镇长曾经试图改一改,希望两个相邻的集镇把日子错开,让临近的人每天都有集可赶,但做买卖的和赶集的都拗不过弯来,总在单日里去集上,后来只好作罢。南路东行五里,是一条小河,从县城东流的小潢河,和镇旁的淮河在这里交汇,成就了一个“狗叫听三县”的奇怪的地方,这地方就叫做“两河”。58年发过一次大水后,小河的堤岸就逐年增高了,乡亲们在每年汛期来临之前,是如何举着红旗担着竹篓打河坝的壮观场面我没有见过,只记得小时候在夜里,父亲从工地回来,布袋里倒出只有工地上的大锅里才做得出的厚厚的锅巴时,那一种幸福,是怎么也无法形容得出的。
村子里的房子,都错落无致的挤在大宅子里。大宅子只有一条出路,村民们管它叫路坝。路坝很宽,两旁都栽着杨柳,杨柳的根脚上常会拴着几条水牛,一会岸上,一会水里,舞着长长的尾巴,不时驱赶身上的牛虻。夏天的夜晚,村民们常会盛一碗饭,走来路坝上,蹬掉脚上的鞋子垫在屁股下,边乘凉边吃饭,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偶尔也会有邻村的说书人走来,打着牛皮鼓,敲着铁板莲,说上几回《杨家将》或《包公案》什么的,村民们就脚旁放着饭碗,搓着身上的油泥,闭眼竖耳很享受的听。听到紧要处,说书人停下来喝口水,村民们才纷纷回家再装一碗饭,顺便拿些米呀麦呀的什么塞给说书人,然后再闭眼竖耳的听书。
宅子地势很高,立在宅里,远远的就可见邻村的人家和大路上的行人。据说高宅是58年以后才有的习惯,村民们希望洪水再来的时候,高宅可以将洪水拒在脚下,再也不用跑到城里去躲水。只是村民们这般简单的想法没有人能够用事实来加以验证,因为58年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发过水。宅子的四周,是很深的水塘,水塘里一根杂草也没有,塘水清清纯纯的很干净,村民们就在塘水里洗菜洗衣,看脚下的小鱼争抢新鲜的菜叶。夏天的时候,孩子们不分男女,一律光着屁股泡在水塘里,比谁一猛子扎得更远。村里的新国是游泳的好手,用手在水里拍得山响,看准水面上冒几个气泡,仰头一猛子扎下去,再出水时,手里已经抠着一只两、三斤重的王八。
在宅子四周深挖水塘,据说是解放以前就留下的习惯,用于抵挡土匪的侵入。现在的作用,怕就只能挡一挡夜里小偷来偷鸡摸鸭了。但是水塘可以养鱼,水塘的所有权是公家的,水塘里的鱼当然也是。小年二十三以前,常会捕鱼上来。本村的、邻村的木船和鱼网都被放下水,还有把用荻子和芦苇织成的笆子平放水面,站在岸上吆喝,或丢些土坯块到水里,惊得鱼就四处乱窜,撞进了网里或跳落到笆子上。鱼很多,白鲢,鲇鱼,鲤鱼,鲫鱼,草雨,腰花,什么都有。分鱼是按人头分的,还出口气的就算。把鱼称好,分成小堆,编号,几口人就抓几个阄,对照领回就是。那时肉贵,把鱼拌上面一炸,春节放到水里一煮,盛到碗里,就可以待客了。
村里只有一口井,在路坝的尽头。井深30米,青砖砌的井壁,井台是一块中间圆孔的大青石,高高的,可以避免人或家禽家畜掉下去。村民们家家都有一个大水缸,从井里挑回的水就放到水缸里备用,水缸里的水只用来做饭,洗衣、洗菜、淘米则一律去水塘里。挑水用的水桶并不家家都有,常是几家互相借来使用。奶奶家的水,先是父亲来挑,后来改成了大哥,村民们常以挑水来尽孝道。可是也有例外,比如锁柱也常帮村里的姑娘国英家挑水,就不算是尽孝了。
过年当然是村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同时也是忌讳最多的日子。年前的两、三天里,家家都要开油锅炸东西,把肉或鱼拌上面放在油里炸,叫做炸“稣肉稣鱼”,当然还要再炸些油条、油糕、麻花、麻叶什么的。开油锅的时候,是一律不准孩子靠前的,怕孩子乱说话。除夕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贴上春联,春联一贴,就有了过年的气氛,要债的,至少在一个正月里不会登门。中午的时候,都要蒸上很多的馒头或包子,正月里来了客人,通常不做米饭,包子馒头和面条就是主食了。 所有的东西,一定要先在院里供了天地和祖先,孩子们才能入口。除夕的夜晚,才算是正餐。男人们去祖坟上烧上一卷纸钱,放上一挂鞭炮,趴地上磕几个头回来,女人们通常也把除夕的晚餐准备好热在了蒸笼里。男人在供桌上点上长明灯,点亮几支红红的蜡烛,燃上一把香,供上给家神和祖先的供品,在供桌前烧卷草纸,磕几个响头,默默许个全家平安的愿,爬起身,到院里放一通鞭炮,回屋拉开方桌,端上菜肴,插上门来,就安心吃起年夜饭来。
内亲的拜年,通常在除夕夜就开始了,比如儿子给父亲,孙子给爷爷,侄子给伯父叔叔,弟弟给哥哥等。拜年的时候,晚辈要给长辈磕头,通常都有红包可拿。完了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吃着花生,嗑着瓜子,说些闲话,通通都是开心愉快的话题。孩子们瞌睡大,大人们却一定要“守皮袄”,至凌晨一点以后。初一早上吃过饺子,村里邻里的互拜才算正式开始。虽然是互拜,辈份却是分得很清的,长辈绝不会先走到晚辈的家里去。互拜的时候,几个同辈的兄弟结成了队,一家家的一路拜去,这时,男人们的手指缝里就夹满了各家各样的香烟,孩子们的口袋或手里的塑料袋里,也塞满了各家各户不同的花生瓜子和糖果,整个一天,村子里都是热闹和快乐着的。初二的时候,亲戚间的拜年才算开始,“初二大爷初三舅,初四丈母娘家凑”,说的就是亲戚间拜年的顺序了。
现在的人,把红白喜事看得淡了,但能否同喜同悲,却是最能在这两件事情上体现,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怀念乡村的地方。村里哪家有了喜事,比如要娶媳妇,村子里的人通常是家家都到的,随礼倒不重要,要的是有人的喜庆,人多的热闹。村里有几个闹房的高手,嘴皮子呱呱叫,看见什么,都能编出一段“顺口溜”来,闹房有很多花招,新郎新娘要经过很多的考验才入得了洞房。喜事往往要做两三天,整个村子都被喜庆洋溢着;如果碰上谁家老了人,村民们也决不退后,听到儿女们第一声哭声起,不管是白天黑夜,酷暑严寒,农忙农闲,都会及时赶到,即使是昨天刚打完架的冤家,也忙前忙后的张罗,从选地,挖坑,打棺木,上材,抬杠,填土,到知客招待,一应大小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决不用孝子孝女们操心,只管呼天唤地地哭爹喊娘就是。那时,整个村子都是沉默和哀痛的。
记忆中的乡村,就是这样的平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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