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芳紫陌 于 2010-12-5 22:15 编辑
那一年，行五爷是在三哥的背上，被鞭炮声惊醒的。当然那时行五爷还是个三岁孩子，该叫行五，排行老五，上面三个大姐，一个哥。爹妈就抱着一捆破烂棉絮，站在地主韩三爷的西厢房前热泪盈眶：“哎呀，可解放了，咱有房了，不用住破草棚了。”
“呜呜，五他爹，早知有今天，咱就不用卖掉大丫和二丫了，现在上哪找去呀？呜呜呜……”行五看到母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有点不舒服，又肚子饿，就也吼了起来。爹妈回头一瞅跟在身后的三个瘦猴：八岁，五岁，三岁的孩子，又笑了：“五呀，不用哭了，咱有房有地，就有吃的了！”
这一句话，在行五的记忆中相当深刻，因为从那以后，行五就感觉自己的全部记忆都在吃上。有时也没得吃，曾经饿得和狗争过一个烂红薯，但无论什么时候，行五都睡在屋里头，虽然屋子有时掉个土墙皮，钻进钻出猴精的灰老鼠，冬天炕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虽然有些脏兮兮的，可却不再冻得睡不着觉。他们哥俩虽没吃多少精米白面，个子却蹭蹭地长，如拨节的竹子，也有点像解放的大地，那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时，这一切都让哥俩兴奋而迷迷瞪瞪地茫然，一家人睡得一个大炕就显得有些小了。
国庆十周年，上小学三年级的行五比任何一个孩子都高兴，因为满十八的哥哥根正苗红，参军了。当然最高兴的还是父母。父母又哭又笑，就像当年住进这房子一样，是家里这十年来最大的喜事。可行五却没有这么好运，哥哥一走，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他与只上完小学的四姐身上。母亲想两个姐姐哭坏了眼，父亲旧社会当长工被打坏了腰，所有家里家外原本是能干的三哥担着，三哥一走，即使还是个孩子的行五，却也早早成熟了。
好在因家庭出身贫农，初中毕业那年，公社招干，行五被选上，进了炙手可热的拖拉机站，学开车。行五有文化又机灵，不几年成了拖拉机站的骨干，可却没有几个说媒的登门，虽然四姐已嫁人，三哥已在部队安营扎寨，可三哥说了个军官女儿，军官女儿嫌弃这个婆家，连带着三哥也就与家生疏了，只是过年过节给父母寄点钱回来，人已见不到了。已经是半瞎的老娘和半残废的老爹，就让媒人退避三舍，两间年久失修的土坯房，更是让女孩子们皱眉头。
好在行五能干，憋足劲攒了三年工资，买了木材、砖瓦，翻盖新砖房。盖屋时，因行五平日为人厚道，有人缘，又因开车之便帮附近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不少忙，三间大瓦房，是大家伙儿自愿义务帮工盖起来的。这期间，行五只是请大家吃了几天帮工饭，有路远点不能来的，还送来灰沙，帮行五解决不少困难。好在三哥还有点良心，听说家里盖屋，偷偷寄了五十块钱回来。七十年代初，五十块钱还能解决点事，比方买点鱼和肉，米和面。
在盖屋时，村支书的女儿芝兰，行五的小学初中同学，在公社医疗合作社上班的一位漂亮大姑娘，不声不响地帮行五半瞎眼的娘做饭。几天下来，大家就开起了他俩的玩笑：“哎，行五，这房子还没盖起来，媳妇就已经上门了？”
行五就看着芝兰不好意思地笑。芝兰就低了头，脸臊得像刚拴在主梁上的那块代表吉祥的大红布。而此时一心盼着儿子娶上媳妇的行五娘就攥着芝兰的手，脸凑上芝兰的脸，笑得像园里的鸡冠花，折都开了。于是，在房子快要盖好的一个月圆之夜，大家吃罢饭都散去后，芝兰收拾完碗筷要走，行五追了出来。
此时五月的乡村，暖风吹着田里拨穗的小麦，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野花的清香，不知名的小鸟在村前那片小树林里唱着动听的歌。季节不但让植物，也让人心蠢蠢欲动。行五拖着芝兰进了小树林。其实以前上小学时，行五就对芝兰动心，那时的芝兰在行五眼里，是学校里穿得最干净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尤其是那拖在屁股后面的两条大粗辫子，特别引人注目，一直到初中，她都是学校辫子最长的一名女生。许多年以后，行五再碰上芝兰，虽然对方已老得满脸是折，人也发福胖成了老太太，可行五眼里依然是那个扎着大长辫子的漂亮姑娘。
行五和芝兰没好上，原因在行五。当行五和芝兰要好的事传到芝兰父母耳朵时，芝兰的娘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芝兰娘的娘家，有个表哥侄是部队上的军官，芝兰娘早就有心要让芝兰当个军官太太。那七十年代，有什么比嫁个军官更风光的呢？芝兰不从，要和行五私奔。可行五一想到自己那需要照顾的父母，只好恨心对芝兰说，你嫁军官吧，我不配你。芝兰哭着走了，然后不久就与那个军官定了亲。定亲的那天，正好是行五第二次乔迁之喜，来贺喜的人真不少。行五那晚喝了个酩酊大醉，客人还未走时就醉得不省人事。不明原因的都说：“看！搬新房把这孩子高兴成这样，若要娶媳妇还不知乐成啥样呢！”
新房盖成，自然媒人就上门了，行五不挑，只对媒人说，只要对方不缺鼻子不缺眼，孝敬我父母就行。于是秋惠就进了行五家的门。秋惠是邻村的一个老大姑娘，之所以人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嫁出去，只因父母早亡，跟着哥嫂过日子。秋惠没上多少学，长得不是很漂亮，可也看得过去，人老实。哥嫂贪图秋惠一身的憨力气，又不愿出嫁妆，所以迟迟不给她找婆家。这会儿，也是看上了行五是吃公家饭的，才答应了。
娶秋惠那年冬天，天降大雪，来贺喜的都说真是个好兆头。“大雪捂福，媳妇能干，心眼又好，行五有福气呀！”果然，转过年秋天，秋惠就给行五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下可把行五娘高兴坏了，天天抱着孙子，笑得眼迷成了一条缝。行五也在单位提了干，工资贴补家用，再加上能干的秋惠把地里坡里的庄稼侍弄得旺盛，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腰不好的爹在家外空地圈了一个不小的园子，养了一栏山羊，说是给孩子喝羊奶还卖钱。秋惠和行五非常支持。因为此时村里有能耐的人家，在邓小平那一声鼓励下，个个卯着劲地发展副业，有养猪专业房，有养鸡专业房，还有搞大棚种四季瓜果蔬菜的，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呀！那点分给自己的地，真是小菜一碟，有些主干脆送给邻居种，自己专门搞厂子挣大钱呢。此时的农村也如改革开放后的大城市一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呀。
说着话就是八十年代末，行五已是三个孩子的爹，镇农机站站长了。喝着羊奶长大的行五的大儿子行将，聪明伶俐，高大英俊，真的不同于一般孩子。1989年秋天，行将飞往东北一个全国有名的建筑学院，成了村里第一个高学历的大学生。那一年四十年国庆，行将来信说他为他的未来而踌躇满志，因为他看到了在小山村做梦也没想到的大好河山，因为祖国建筑的前景日趋广阔，他的将来一定是挥斥方遒，叱咤风云。满纸的雄伟大志搞得行五两口子一愣一愣的，内心充溢着骄傲和兴奋。但行五还是皱皱眉头扔出一句：“看把他能耐的！才上几天大学似乎哪也装不下他似的，欠揍！”秋惠则说：“咱若能托儿子的福住上楼房，像那纸上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啊！”行五瞅瞅眼前快半百的老伴，有那么刹那，恍惚看到了芝兰的身影，听说她就住在这样的楼房里，只是那个军官已经不在了，说是积劳成疾，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留下一双儿女和她作伴。
果然，儿子毕业分到了省里一个建筑学院。儿子天资聪慧，又好学，行五退休的那一年，儿子已是建筑行业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找的媳妇也是干这一行的，比儿子说话还拽，生了个孙子扔给行五两口子，说没时间耗在孩子身上。此时秋惠刚刚侍候完公婆。送走瘫痪在床的老公公，秋惠已是满头白发的半老婆子了，但劳作了一辈子的秋惠看到白白胖胖的孙子，还是一脸精气神儿，只是在城里住不惯，把孩子带到了乡下。孙子的到来，着实让赋闲在家的行五快活起来，带着孙子上山打鸟，河里捞鱼，还有城里的两个女儿也时常带孩子回来住几天，家里有了小孩，就像有了一群羊一样热闹而沸腾。行五忽然发现，自己的家又小又破，与四周几年来竹笋一样冒出的新房子不协调了。那可都是什么铝合金门窗，水泥浇注，什么龙骨吊顶的，气派而轩昂的大房子。而自己的呢？当年为了省钱，门窗是木棂的里外泥糊的，上下都是那么的寒酸呀！从搬到这座房子就心满意足不再奢求什么的行五，围着自己的三间旧瓦房转来转去，越看越泄气。住了这近三十年的房子如同村前的那颗老槐树，已是老气横秋，斑驳陆离，怪不得儿媳妇每次来都喊：“这房子还能住人吗？卫生条件太差了。”好在小孙子不嫌弃，天天在这三间老房子里捉迷藏，与村里相仿大小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出事了！宝贝孙子钻旧粮洞让蛇给咬了！这下了得，儿子媳妇放下手头繁忙的工作，火烧火燎地赶回来。一进家门，儿子就喊：“爹，娘，你们这是怎么看得孩子，竟然让蛇给咬了！”媳妇的脸也阴沉沉得像夏天下暴雨的天空。本来行五还满腹内疚，听儿子这么一嚷，来气了，冲儿子发起火来：“咱家就这条件，有本事，你给老子盖个新房子住，我与你娘这辈子是盖不动了，指望你翻身呢。”其实儿子儿媳还算孝顺的，这两年儿子搞图纸设计，挣了不少钱，月月给行五老两口寄钱，比行五的退休金都多。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行五一直就没动挪窝的心思。这可是自己一块砖一锨泥燕子垒窝一样辛苦盖起的房子呀，这房子里满屯着自己大半辈子的生活记忆呀。
父亲这一火，来看行将儿子的两个妹妹不高兴了，指责行将说话不讲良心，挣那么多钱也没说给父母在城里买套楼房住；还盖楼房的呢，都没给自己的父母盖个房子。让父母带孩子，给父母创造个好环境，也不就顺带给你儿子一个好条件了吗？行将听二个妹妹这么一嘀咕，也觉得有理，其实自己手头的钱在县城里给父母买套大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当即与媳妇商量起来。高学历高修养的大城市里长大的媳妇，也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还要跟随爷爷奶奶生活，立马就答应了。两个妹妹一看父母要搬城里和自己住得近了，更是高兴得很，立马回城帮父母看房子去了。
儿女决定好此事后，行五却有些犹豫了。毕竟自己在这生活了大半辈子，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走不到三步路就到了。每天在一块喝茶下棋打扑克的，这农村的生活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滋润，真不想搬到城里，住进一关门就像牢笼一样的楼房里。听说一个楼上的人住上好几年还不认识，这有多别扭呀。可秋惠有些向往，毕竟身边的姐妹都知道儿子在外造大楼房，自己却依旧住这么个旧房子，面子上过不去。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乡下的姐妹，可是几次住闺女家她感受到了楼房的舒适，还是喜欢城里的日子。也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有些懒了，看着那越来越不多的地，也没多大兴趣了。是不是真老了呢？不过也就六十出头，可却随着身子的发福，人竟不想动了；好在还有孙子在身边，勉强做得一日三餐，侍候着那无忧无虑的爷孙俩。
行五再领着孙子出现在老伙计们身边，原本开朗的脸就有些落寞。伙计们一眼就看出行五有心事，一问，才知道行五要搬到城里住。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劝行五：“哎呀，我说五爷，这可是好事呀。你这一去可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我们去看你，你可别不认我们这些老伙计们了。听说城里人进屋就脱鞋，茅房在屋里，比伙房还干净。”旁边有人改正：“人家不叫茅房，叫卫生间，那里面有马桶，坐在上面大小便。”“那男人也坐着小便？”话一落，这帮老汉们便“轰”一下，像陈年的爆仗发出浑厚而沧桑的笑。这时候，与行五最好的一个伙计拉了行五一把，悄悄别过脸去，躲在人群后面对行五说：“喂，老伙计，听说芝兰也在县城里住？”行五没吭声，这个他早就听说过。
就这样，在二十一世纪初金秋送爽的季节，行五爷迎来了人生第三次乔迁之喜，这次跨越之大，让当年那个在三哥背上的苦孩子出身的行五爷，既是激动又是怅然。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世沧桑，世事难料呀！竟让自己赶上了这个好光景，行五爷又一次在搬家时留下了眼泪，不过这次可是喜极而泣呀。
二千零九年的夏天，已在城里住了七八年的行五爷，每天早上送孙子上学后，就到小区附近的公园里溜腿，有时也到社区里找一帮棋友下棋，或打打牌。与芝兰的邂逅便是在那里发生的，此时的行五爷也已做了一年的孤家寡人了。秋惠上城里住了没有几年，就查出了病，还是晚期，只熬过了两个年头就去世了。真是没有福的一个女人呀！儿子儿媳说近几年楼盘开发得少，终于有时间休息，可以接爷俩去省城，行五再不愿挪窝了，而已懂事的孙子更不愿离开爷爷，和自己已习惯的生活环境，于是爷孙俩雇了个保姆，相安无事地过着单身汉的日子，竟也平淡而寂然。
听说芝兰是省老年舞蹈队的队员，她的到来，是因为社区要为迎接六十周年国庆而排练节目，老年舞蹈队请她来做指导的。行五爷看到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太，可却一脸精气神儿，而行五爷却背驼眼花头发全白了。二人相见，岁月有痕，泛上心间的苦辣酸甜，竟让他们只有相对微笑，却沉默无言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最后行五爷说：“没想到这老了还能见上你一面。”芝兰说：“是不容易呀，一别竟是四十多年，我们都老了！”行五爷看着虽一脸褶却依稀还有当年娇好容貌的芝兰，幽幽地说：“世事难料呀，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芝兰抹抹染成栗色的短卷发，冲着玫红的夕阳笑了：“还能怎么过，只有自己想办法给自己排解郁闷，好在儿女孝顺，拖我进了老年舞蹈队。这么多年，跳着跳着竟忘了许多忧愁，也就这么过来了。”行五爷说：“好呀，多好，就没打算再找一个？”芝兰看行五一眼：“找了，都不合适。你呢？听说嫂子走了有一年了。”行五摇摇头：“像我这样土入半截的人了，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吧。”芝兰听完低下了头。行五爷忽然就想到了芝兰脑后的大粗辫子，和那在小树林里甜蜜的光景。“哎，那辫子……”芝兰猛抬头：“你说什么？”行五爷脸有些臊臊的，笑了：“回家了，有空到我家玩吧。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芝兰接过那个纸片片，看了半天，放在随身带的小包里。一回头，看到行五已走出很远，在夕阳的余晖里，像走在山村小路上的一头老黄牛。
于是芝兰猛地大声喊到：“哎－－！六十周年国庆，你也参加舞蹈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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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0-12-4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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