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流水思静 于 2013-11-14 19:31 编辑
按:今天是我母亲逝世周年忌日,我们兄弟去应天寺拜祭了母亲的灵位。归来默坐,神思天外,昔日种种绵绵不绝,一切仿若昨天。遂将当时所写《我的母亲》一文发在这里,以寄哀思之情。
您,就这样走了,突然地、潇洒地、静静地走了,不带走尘世眷恋,甚至也不带走一点牵挂。我的母亲!
您走得那样从容,却又那样匆匆。当我看您最后一眼时,仿佛看到一个熟睡的孩童,显得安详、纯真、圣洁。
您有一个世俗的名字:刘蒂莎。你还有一个超脱的名字:多吉卓玛——这是您的法名。 在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初,您来到这个世界,距今已有九十二个年头。在世人眼里,您是高寿。可在我们眼里,你始终是一个从未被污染的满怀赤子之心的儿童。在前几天我去看你的时候,你还认真地告诉我,你今年才“两岁”。 在世人的眼里,母亲是一个杰出而又清高的画家。早在一九五九年,四川省美协为庆祝建国十周年而举办画展,她就是成都画界唯一跻身国画组的女画家。那个时期,她主要是画山水。到七十年代,她的笔触更多地转向人物,尤其对仕女人物的描绘手法已经炉火纯青。进入八十年代,她则主攻佛像,工笔重彩,神形超凡,已达出神入化之境。岭南画派的佼佼者、“岭南五老”之一的赵少昂评价母亲所绘佛像“已臻妙境”,放眼当今之世,可说无人能望其项背。这不仅是她艺术修为的展现,同时也是她多年潜心修佛的结果。八十年代初期,四川画界知名人士登门请她参加中国著名画家赴日画展,却被她断然拒绝。香港西方寺邀请她为其新建佛堂绘制佛像时,她则欣然允诺,因为她在多年之前已与佛结缘。但当时香港属英国管辖,办理出境关卡重重。西方寺主持永惺法师为此直接致函中央统战部长阎明复,在统战部的大力协助下,母亲才得以赴港与永惺法师等高僧大德会晤。不过由于当时的政策,她无法长期滞留香港,内地与香港在往来沟通上也有诸多限制,为西方寺绘制佛像的计划因此而被迫搁浅。她赠与西方寺的佛像画卷则被该寺视为珍品收藏。临别时对于西方寺所给的一笔为数不菲的赠金,却被她毅然拒绝。在那个温饱尚不能保证的年代,母亲有如此高尚的情操与胸怀,不仅令对方十分敬重,也让我们从心里深深为之感动和折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还住在成都市白家塘街的一个大杂院里。常常有不少知名人士前来拜访母亲,包括文化界、宗教界甚至政界的一些人士。对于来访者的接待,母亲不论其身份地位高低,一律都是坦诚相待,从不虚假应酬。还记得某已故著名国画大师专程来蓉拜访她,当时这位老先生的国画不仅挂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里,还挂在联合国中国厅里,可说是国内的画界泰斗。只因言语中的一点失误,竟被母亲当面训斥!母亲的为人刚直由此可见一斑。
母亲的一生充满传奇,她出生于贵族世家,却在十四岁时就离家出走,个人到处闯荡。民国时期她曾被误认为“共党分子”遭到过特务跟踪,甚至还在昆明引起过巷战!后来在重庆又被一国民党高官收为义女,当时人称“八小姐”,可说是风光异常。她却并不在意荣华富贵,对她来说,现实世界“神马都是浮云”。所以她又一次离家出走,一个人偷偷跑了,不久即考入国立艺专,从此开始了她的绘画生涯。 母亲在绘画上的造诣,尤其是在佛像绘画方面的造诣可说已登峰造极,但在国内却默默无闻。这是因为母亲多年来一直潜心修佛,不愿在世法上有所参与。而母亲在佛学上的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其根本上师为贡嘎活佛。贡嘎活佛乃20世纪30——50年代名震康藏的白教大德、藏学家、大学者、诗人。他在汉地弘扬密法时的声誉达到巅峰,汉地佛教徒只知其有白教大德贡嘎活佛而不知其有白教教主噶玛巴法王。当时民国政府军政要员如刘湘、潘文华、李宗仁、李济深、于佑任、陈立夫、刘文辉、黄蘅秋等纷纷皈依其门下。贡嘎活佛座下虽然弟子众多,但得其真传的根本弟子却寥寥无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在台湾极负盛名的贡嘎精舍弘法的藏传佛教金刚上师,俗名申书文,法名却住顿拍,道号贡噶老人,即是贡嘎活佛的六大弟子之一。说到这里,应该提及母亲的另一个并非世法的忘年之交,他就是陈毅的大哥陈孟熙,乃黄埔五期生。1938年任西昌行辕禁烟(指鸦片)专员,这是一项“肥差”,一次查获了一个三千斤鸦片大案,此案背景复杂,案犯进行贿赂和请人说情,都被他顶了回去。由于秉公办事得罪了上司及有关方面,他一气之下挂冠而去。为迁徙安家,他离开西昌时还从朋友处借了三千大洋。由此他为自己写了一副对联:“八月专员三千债,两袖清风一菩提。”横批是“乐在其中”。陈孟熙亦是修为极高的佛教信徒,他虽比母亲年长二十二岁,却尊称母亲为大师兄。 母亲晚年期间已放弃画笔,潜心专修佛学。她曾去过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地,与世界各地的法王结缘交流佛法,并著有大量的佛学心得笔记,还有《骷髅的觉悟》等一批未曾面世的佛学著作和诗歌。
由于父亲早逝,母亲多年来一直与我们兄弟四人相依为命。从我们记事时起,她就一直是我们的精神导师。但在生活上,她却从来不懂得照顾我们,相反倒是我们一直照顾她。因为她这一生,从来都不知道油盐柴米怎么买,肉卖多少钱一斤,菜怎么做,碗怎么洗。她甚至不懂得钱怎么花!如果有钱在她身上,她只知道去施舍,而不知道如何消费。
母亲晚年时期定居国外,系欧盟华侨。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仍心系祖国,叶落归根,回到了成都。她这一生从来不过生日,因为她对生死早已看透。对她而言,生有何欢?死有何惧!生日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呢?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在她往生的前两天,曾告知一直随她修行多年的小儿(我的四弟),说她即将涅槃,走后不必为她哀伤。2012年11月14日,是她在这个混沌的人世上的最后一天。当天下午,她细心整理好设于卧室佛案柜上的贡品,简单地用了最后的晚餐,然后一个人进入浴室,仔细洗净自己的身体,就驾鹤西去。对她来说,死亡才是真正的涅槃,所以她的遗容才会那样安详。相信她如今已到达那个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切生灭的世界。
母亲是一位佛学修为极其虔诚极其高深的人。记得她常对我说,真正学佛的人绝不求人天福报,而是自觉觉他,普渡众生。而且还要先度仇人,后度六亲。我自知缺少慧根,难免迷恋红尘。望着应天寺里母亲坐化时的腾腾烈焰,听到来自藏地喇嘛的超度梵音,看到母亲骨骸上泛起的舍利花,我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想到从此天人永诀,再也看不到她慈祥的容颜,又怎能不令我肝肠寸断哽咽失声!真是“想见音容空有泪,欲闻教诲永无声”。 回首匆匆走过的岁月,不过如一弯浅浅的弱水,何曾留下什么踪迹!亦不知这里荼靡花事未了,那里已经蕾爆有声。凋零在这头,绚烂在彼岸。对母亲,我一直不甚理解或理解不深。直到她离开人世,我才一夜之间突然顿悟:在母亲心中,只有人间大爱。我知道,佛是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最圆满境界的人格,是大智、大慈、大悲与大能的人,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我还知道,佛不是万能,佛不能赐我们以解脱,她只能教导我们,我们还是要凭借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才能最终得到解脱。
2012.11.18.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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