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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23 18:50 编辑
故乡的老屋
应当是在一九八五年前后,退了休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对我说:“我要回老家看看。”那时候我工作真的很忙,六千多人的企业的团委书记,几乎成天忙马不停蹄,除了在企业忙,还兼任局团委,团市委的一些工作,那大约也算是我最“青春得意”的一段日子。
但是,尽管忙,我还是认真地听着父亲的话,我没有任何考虑,告诉老人家:“我陪您一起回去看看,但是,我只把您送回去,住几天我就回来”。父亲应允了。于是一个周末,我们父子二人买了船票,踏上了回故乡之路。
一路上老父亲沉默寡言,随行的时候带的吃吃喝喝的食物他一概没动。其实坐船只要没有风浪时很舒服的,而且那天船上的人不多,我们这个三等舱房居然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父亲很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于是我拉着他来到了甲板上,海风习习,父亲看着苍茫的大海,嘴里喃喃自语:“三十年了”,我知道老人家是在说他三十年没回老家了。父亲突然有了兴致,指着辽阔的大海告诉我:“当年,我坐船从山东去大连的时候,是小火轮,那是最好的船了,很多人闯关东的船都是帆船,遇到大风浪就沉没了,这片海啊,埋葬了多少闯关东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老人家眼里掠过的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很多年后,我站在大连的东海公园,这里是大连的最东端,浪潮汹涌。这里有很多著名的雕塑,诸如“海之韵”等等,但是,最让我怦然心动的是那组群雕“海南丢”,雕塑的是一条木船,上面站满了“闯关东”的人们,他们随行的东西非常简陋,但是,能看到他们带着磨盘,家畜,站立在船上的人们无论妇孺老少,目光中都充满着渴望。
又是很多年后的一天,当我看完电视连续剧《闯关东》而遏止不住内心的冲动,坐在计算机前为这部剧写一点观后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重叠了这样一幅画面,那就是我在东海公园看到的那组雕塑。
船到烟台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我拉着父亲找到了一家小饭店,胡乱的吃了几口早餐。然后我打了一辆的士,车子载着我们父子二人向老家进发。从烟台到我们老家牟平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天已经渐渐放亮,车窗外的一切早已经清晰可见。我让司机不要把车子开得那么快,老父亲眼睛不眨的盯着车窗外,嘴里说“变了,变了。”
父亲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至亲的亲人了,唯一有的就是我的一个姑姑,父亲的堂妹,当然还有一些堂兄堂弟。但是,那些亲戚平时不怎么走动,唯有这个姑姑我们一直有着来往。姑姑因小儿麻痹落下了终生残疾,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完全靠着一双手在地上艰难的移动。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堂妹,就算在我们家并不富裕的时候,父亲也会时不时地给姑姑寄钱,接济她的日子。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岁月,残疾的姑姑经人介绍结婚成家了。因为不能生育,她们领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算起来都比我大几岁,也算是我的哥哥姐姐。姑父是一个很好的人,粗手大脚,为人没有什么心眼,在村里人们习惯称他为“彪凯子”,他的名字就是凯子,加一个“彪”无非是说他没有什么心计,傻乎乎的。我记得文革前和母亲回山东老家的时候,姑父用独轮车推着我和妈妈十几里的山路,走得虎虎生风。妈妈于心不忍,劝他:“兄弟,累了就歇一会吧。”姑父憨憨的笑着“嫂子,不累呢。”姑父死于文革,死得很惨,被人家活活的打死,那会儿他在公社的粮库做工,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实在是太饥饿了,为了他的一双养子养女,姑父偷了粮库的粮食,被民兵们抓了现行,也被民兵们就地“正法”,活活打死。也是在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大学的欧美文学专题上,做雨果的《悲惨世界》的一个主题总结的时候,看到因为偷窃了一片面包而被一生追逐的冉.阿让,不知怎么就想起我的姑父,几乎不能自持。
当车子驶进父亲的老家,父亲坚持不让车子进村,他说他要自己走进去,看看还认不认得回家的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父亲急不可耐的走在前面,我提着大包小卷跟在后面,我们父子二人早就引起乡亲们的注意,他们围拢了上来,而且父亲很快就被包围了,一声声充满着浓厚乡音的问候,比父亲小的喊着“哥”(锅),比父亲大的或直呼父亲的名字,或大喊着“兄弟”,我早就被晾在了一边。
早就有乡亲把我们父子来的消息送到了姑姑家,腿脚不便的姑姑挪动着坐在门前的空地上等着我们,我的堂哥堂姐也赶了过来,他们接过我手中的东西,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我们向姑姑家走去。
儿时的记忆,故乡的老屋坐落在一条叫“沙河”的边上,坐北朝南,西侧就是沙河,所以叫沙河是因为那条河的河床里都是细细的白沙。河面不宽,河边不知道是人们可以修葺的,还是自然沉积形成的围堰,让这条河看起来更象是一条水渠。河里面的水很浅,很清,一些叫不出名的小鱼儿自在的游来游去。越过沙河,就是一座并排的山,故乡的人们叫它“双山子”,因为这两座紧挨着的山实在是太像了,山势,甚至树木都一样,所以它们更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姑姑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父亲:“哥,哥,是你么?”父亲紧走几步,蹲下身来,两个老人早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三十多年的时光,两个分别了三十多年的兄妹,那是怎样说不完的话,那是怎样诉不完的情?他们说着哭,说着笑,暖暖的火炕上,一对老兄妹泪眼相望,无尽的衷肠。
如果我们能穿越时空,让时光倒转,我多愿意去看看我父辈们是怎样在这里出生,又怎样走出这块土地,看看他们承袭的是一种怎样至生不渝的亲情,看看那种血脉的流淌,生命遗传的顽强。
笠日,我们父子起的都很早,因为几个叔叔大爷早就把饭局定好。我和父亲走出姑姑家,沿着坡路一路走下来,我们要去看看曾经的“老屋”。按照对方向的判断,我们父子二人不费力的就找到了老屋的遗址,这里已经成为一块农田,田里的庄稼长得旺旺兴兴。父亲无言的看着老屋的遗址,试图找到一些痕迹。我们父子二人很快就看到了那两棵曾经挺立在老屋门前的柿子树,高高大大,挺挺拔拔。
儿时记忆里的老屋,是一座类似于封闭的四合院一样,大门口有一个高大的门楼,院子里坐落着正房,厢房。院子里还有着石磨,农家用的各种各地的物件。老屋的房子非常陈旧,据说是我的曾祖父成家的时候他的父亲留给他的。只有在山墙屋脊上才能看到一些瓦片,多数的地方苫着茅草。躺在老屋的炕上,能听到棚顶里耗子们肆无忌惮的喧闹,甚至它们旁若无人的跳到炕上。在老屋厚重的门扇边,你可以见到并不怕人的,翘着尾巴的蝎子。那东西只要你不去招惹它,它决不会无端去攻击你。
我曾经欢笑着穿过老屋的院落,跑到老屋外的沙河里追逐那些小鱼,也曾经被堂哥抱上樱桃树,吃到自己都动不了的时候再被从树上抱下来。我曾经亲耳聆听着姑姑和母亲呢喃的对话,一声声嫂子,一声声妹妹,至今依然穿透我思念的屏障,敲击着我的心扉。
中午在大伯家吃饭,我叫得出来的,叫不出来的亲戚们坐满了一屋子,于是,故乡的酒纯的沁人心肺,故乡的酒醉的干净利落。父亲的酒基本上是我挡掉了,按照老家的规矩,这几轮下来,我也颇感不支。好在对酒算是颇有心得,总算没醉趴倒桌子下面。“醉卧故乡君莫笑,亲情赛酒浓于水。”堂伯拍着我的肩头说:就这酒像你爷爷。可惜,我从来没见过客死他乡尸骨难寻的祖父。
因为工作太忙,我在老家呆了两天,就回去了。这一走又是十几年,再回老家已经是0二年了。家父已经往生,姑姑也随着堂姐搬到了县城里。那一次我行程也比较匆忙,抽时间去看了姑姑,姑姑泪眼婆娑的拉着我的手,唤着我的乳名,“记得常来家看看啊。”
转眼到了2008年,我的哥哥姐姐们回了一次老家,说姑姑还健在,只不过已经思维已经有些糊涂了。我在厦门听到这一切,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人生啊,就是这样,在岁月刀斧的雕琢下,我们最终都会走向苍老,走向终点。但是,我们活着或许就不会忘记,海的那一端,曾经是我的故乡,我的根。
就像故乡的老屋,早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它却化作无比清晰的具像,印刻在我毕生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故乡,老屋,人生那许多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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