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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蠢蠢大地(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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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蠢大地(长篇连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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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0: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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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蠢大地(长篇连载)

长篇小说(连载)

               文/石头上的叶子


杨家仁家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吃饭那一阵,人虽不多,就那么四口,总能弄出千军万马的响动。
作为一家之长,杨家仁实在没有起到楷模的作用,坐没坐样,吃没吃相。杨家仁屁股下面的草墩,经由长年累月的非正常使用,已成了名符其实的歪瓜裂枣,一边还高有尺余,另一边早已矮可着地。杨家仁的屁股和脚跟之间就塞着这样一个草楔子,看上去胸有成竹,看上去江山稳固。他既像坐着,又像蹲着的样子着实让吴桂莲恼火。吴桂莲把一大口拌着金黄色包谷面的大米饭强行吞咽下去时,冲天的火气也就被消解于无形之中。五岁的大儿子杨包金最是崇拜父亲落草而座的样子,居然把草墩横侧过来,像一个车轮一样突兀在方桌一侧,然后一屁股坐下去,车轮滚动,杨包金人仰马翻,饭饭菜菜汤汤水水雨打芭蕉般落于脸上,车轮所过,撞在了站起来搛菜的弟弟杨包银小腿上,杨包银卒不及防,腰身一闪,手中饭碗像离弦之箭射向门边,叮当过后,包金包银同时放声痛哭。按理,吴桂莲离包金最近,俯身之间就能探馕取物把包金拖拉而起,事实上她没有;按理,杨家仁离门口最近,一转身的功夫就能把包银枝离破啐的饭碗拾掇干净,从而给其无辜的身心以久旱逢甘霖的抚慰,事实上他也没有。包金包银因为没有台阶可下,各自保持原状,哭声从容而高亢,吴桂莲和杨家仁因为一念之差没有谁抢先做出为母为父的表率,从而错过了营造和协家庭的最好时机。现在,最好的楼梯就是吵架了,不吵一架,谁又能拾级而下呢?吴桂莲咣地一声把饭碗搁在桌上,同时就看见杨家仁把一勺酸菜芋头汤扬洒在其它菜肴上,说是菜肴,真的有点抬举了,那只不过是半碗豆豉和半碗腐乳。
“杨家仁,看我不顺眼你就直说,我不就没给你生个闺女吗?至于天天看你的脸色?”
“吴桂莲,你不要鸡蛋里找骨头,我就是这个样子了,从祖上传下来的,就喜欢半蹲半坐,你看得下去也得看,看不下去也得看。”
吴桂莲和杨家仁火气冲天,看样子好像谁都想把谁吃了,但谁都没有意识到一开口即自暴已短,这哪里是吵架,分明是自我检讨啊。可是看看他们的眼,看看他们的脸,不是吵架又是什么?
“我也想生个闺女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能怨我吗?”
“我也想往直里坐,可是我坐不直,坐直了我就不舒服,你为什么总是不能迁就?”
“这一胎再生儿子,看我不亲手把他掐死。”
吴桂莲是真来气了,边说边兀自立起,诺大个肚子遮天憋日,堂屋里瞬间日月无光。
杨家仁显然是被镇住了,看看媳妇的肚子,垂下眼皮,稀里哗啦地把碗中的饭扫入口中。包金包银也自觉无趣,自行爬起,自行止哭。
一场战争就这样有因无果的平息。吴桂莲挺着肚子把屋里打扫干净后,顺手拎起个草墩走出门去,杨家仁也若无其事地从门边拿起镰刀跟着出了门。刚才吵架的时候,他们还是听清楚了队长张大年的广播:吃过午饭,男劳力到雷公坡给烟棵打杈,女劳力到仓库剔烟。

在外面,吴桂莲可又是另一个人了。
剔烟的时候,整个小组的妇女根本没有谁能看出一个小时前她曾跟丈夫在家里撒过泼。
仓库里除了呛人的烤烟味之外,还容纳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吴桂莲就坐在沈大翠身边,沈大翠是队长张大年的媳妇,身高一米八,足足高过张大年一棵白菜的高度。平时,沈大翠跟吴桂莲就像亲姐妹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就不同了,吴桂莲一走近仓库就闷身不响的。
沈大翠关心地问:“翠莲啊,怎么还来出工呢?我估摸着这两天你就该生了啊!”
吴翠莲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说:“本来就是丫头的命,难不成你还能抻出小姐的福来?”又换了严肃地的口气说,“队长夫人,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啊。”
沈大翠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何必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吴桂莲说:“是这样,张大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晚上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问问你,他老是把头埋在那儿,你是让他吃还是不让他吃?”
沈大翠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吃什么?”
几个反应快的女人已经偷偷地笑了起来,另一些反应慢的,跟沈大翠一样不解地看着吴桂莲。
沈大翠有点急了:“你快说啊,到底是吃什么?”
吴桂莲害羞地说:“哎呀,当着这么多的人,我不好意思说。”
沈大翠更着急了:“你这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平时看你也不是脸皮薄的人啊,何况这里又没有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我就说了?”
“说吧!说吧!你快急死我了!”
“你让不让他吃奶?”
所有的人哗地一声笑了起来。沈大翠手里拿着一把剔好的烟叶笑着扑过来要打吴桂莲,刚刚举起手又停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吴桂莲的肚子。
沈大翠伤感起来了:“我要是你就好了,动不动就能怀上。”
吴桂莲心中一酸,暗自感叹生活就像一根羊肠子,绕来绕去,让你分不清哪些是喜哪些是忧,哪些是福哪些是祸,就说怀孩子的事吧,自己家里总为生男生女吵吵闹闹,殊不知还有人为能不能怀上肝肠欲断啊!
吴桂莲刚想安慰沈大翠几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难受,那种感觉不像是要生孩子,倒像是有一泡屎急等着排泄。吴桂莲手忙脚乱的往外跑,沈大翠疑惑不解地大声问道:“桂莲啊,你这是要干啥呀?”
吴桂莲脆生生地回答说:“屙屎!”
吴桂莲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会把孩子生在厕所里。当那一都噜血肉掉下来时,一时竟乱了分寸,不知道是应该站起来还是继续蹲着,两只绿头苍蝇叮上那团血肉时,她倒是挥手把其赶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终于让她清醒过来:是了,小三子下地了。千真万确的小三子,千真万确的绝非丫头。吴桂莲抱起孩子,慢慢站起来。隔着半人高的土墙,吴桂莲看见包金包银正蹲在地上驱赶着两只屎克朗顶架。
“包金,你别玩了,快些去张大妈家,你叫她赶紧来,就说我在厕所里生了!”
包金抓起自己的虫子,不解地问:“你生什么了?”
吴桂莲巴不得给他一个嘴巴子,可是鞭长莫及:“你问恁多干嘛,我说多了你能记得住?快去传话就是了,快去啊。”
包金从没见母亲这么急促过,凭感觉就能知道母亲大祸临头了,小小年纪突然间就豪气倍增,模仿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咬一咬牙,一转身,绝尘而去。包金一边奔跑,一边组织自己的语言。对别人来说,语言仅只是说话,张口就来,顺风顺水。对他来说,语言是个大问题,问题往往出在吐字上,吐字的时候总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牙齿也不是自己的,辞难达意,语蔫不详。包金的语言还没组织好,就发现自己经站在张大妈家门口了。
包金扯开嗓门大呼小叫:“山(张)大妈!山(大)妈!你胡(出)来一下。”
张大妈一边踮着小脚往外走一边答应:“包金啊,你那样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聋,你看看你,声音大就不说了,舌头也跟着大,什么山大妈?你不如直接叫水大妈算了。快说啊,出什么事了?”
包金刹时间就英雄气短了:“我妈,我妈在色(厕)所里笑(叫)你!
张大妈明显吓了一跳:“你妈掉厕所里了!?”
“不是,色(厕)所里有小娃赛(在)糊(哭),我妈笑(叫)你会(快)些去,她还说她生了。”
“……什么?厕所里有小娃……怎么会这样?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把你爹叫回来。”
“我不鸡(知)道我爹赛(在)哪儿?”
“你爹在雷公坡,他们那个组都在雷公坡给烤烟打杈呢,你快去吧,跑着点。
“那么险(远)啊!”
“远也要去,等你回来我让你娘煮糠水鸡蛋给你吃。
包金一下子又豪气倍增了,不仅如此,小脸上还有了任重道远的凝重。

张大妈返回堂屋,从供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又折进睡屋,从枕头下拿出一刀草纸,走出门口时,竟被白茫茫的阳光当头一棒,一时间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内心虽然慌不择路,行动上却是从容不迫。这就是经验啊,从这里到吴桂莲家的厕所,是连续的下坡,尽管只有一百多米,表面上看好像条条道路通罗马,其实不然,只要迈错第一步,她的小脚就铁定了吃不消,结果将是一步走错步步错。张大妈往东多走了十几步,然后顺着一排墙根,一手拿纸一手持剪扶墙,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地向着厕所逼近。短短一百米,漫漫三百秒,吴桂莲站在厕所里翘首以待,看孩子的机率远远比看张大妈举手投足的机率低。离厕所五米的距离,那是名副其实的坦途,张大妈终于可以拿眼睛和吴桂莲隔墙相望了。
“大姐啊,你还不快一些!”
张大妈三步并做两步,进得厕所,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仍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手足无措。
“我的大姐,剪脐带啊,还站着干嘛!”
“对!对!对!剪脐带。我说桂莲啊,你肚子里装的怎么都是儿子?这一次家仁他恐怕是想要一个闺女呢?”
吴桂莲抢过草纸一边擦拭身子,一边心不在蔫地说:“他又不是县长老倌,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就把孩子给生在厕所里了,又不是第一次,要生了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感觉就是想屙泡屎,蹲下来才发现羊水都破了,就这样,后面屙着屎,前面生着娃娃,差点把我吓死!”
“……你说说,跟着屎一起出来的娃娃,长大后指不定是什么人物呢。
“托生在老杨家,生产在厕所里,还会是什么人物?大不了就是一个搅屎棍。”

包金一口气跑到雷公坡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包金手搭凉棚,仍不能在二十几个男人中找到自己的父亲。这不能怪他,所有的人都站在齐腰深的烟棵里,而且都戴着草帽,粉红色的烟花托举着那些草帽,像结出些稀奇古怪的果实。
爹!爹呀!我妈赛(在)色(厕)所里屙屎。”包金对着那些果实喊,他知道总有一颗果实是自己的父亲。
地里的人一起抬头,一起放声大笑。
“包金呀,等你妈在厨房里屙屎的时候再来报告嘛。”
包金听得出这是队长张大年的声音,但是他仍没找出哪一顶草帽下面是自已的父亲。
不是,不是,我妈赛(在)色(厕)所里……色(厕)所里有小娃哭啊。
“哦哟!杨家仁,你还不快回去,娃娃都整在厕所里了。”
随着张大年的命令,离包金最近的那顶草帽爬上了地梗。

包金是杨家仁背着回来的。一个四岁的孩子,在炎炎烈日下十万火急的跑出两公里去送信,不累趴下才怪。因为心中还牵挂着那两颗糖水鸡蛋,包金伏在父亲臭哄哄的背上竟然没有沉入梦乡。
杨家仁放下包金,很用功地端详着张大妈的脸。张大妈的老脸因为饱经苍桑而沟壑纵横,不可能还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杨家仁只好满脸堆笑地揣测道:“大姐,是个丫头吧?”
张大妈无喜无忧地回答说:“自己不会进去看看?”

杨家仁从房里走出来时,好像全村的人都欠了他三斗糙米一样。张大妈心知肚明,堵住他说:“我知道你要给小三子取个啥名字,肯定叫包铜,你说是不是?”
杨家仁的喉结鼓了几下,恶狠狠地说:“叫包屎!”
张大妈握紧老拳擂了杨家仁的胸膛一下,包罗万象地开导说:“你不也是个男人吗?生男的咋了?”
杨家仁竟直走出去,在门口把镰刀拾起。
张大妈问:“你要去哪里?难不成你连鸡蛋也不煮了?”
杨家仁恶声棒嗓地回答说:“我去打烟杈,还没收工呢。”
这时候房里传出吴桂莲无限欢喜的声音:“大姐,你帮我煮四十个鸡蛋,多放些红糖,包金包银,还有你和我,每人十个。”
十分钟后,杨家仁家的屋里到处都弥漫着甜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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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5-10 20:11 |只看该作者
沙发一个再说。{: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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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4-5-10 20:14 |只看该作者
   第二章
小寨子和山口屯相隔不到二里地,种植习惯却完全不同。小寨子从来不种烤烟,只种土豆。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就出在不是同一个民族上。
山口屯一百七十家人,都是汉族,小寨子四十家人,都是彝族。平时,两个村的人很少往来,不往来,就没有交流,所以在种植上有些差异也就可以理解了。再者,彝族性格开朗、乐观,粗犷、豪爽、;思想也很单纯,凡事都讲究个简单、简洁、简便,比如吃饭,汉族家家都必须用木桌,或方或圆,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如果哪家吃饭不用桌子,那肯定是要被讥笑的。而彝族就不一样,他们哪怕家处深山老林,取木易如反掌,他们宁肯把木板投入火堆取暧,也很少会用来做一张像样的饭桌。彝族人吃饭,饭菜都摆在地上,全家蹲着,围成一圈,碗里的肉,一片能有巴掌大,汉族人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彝家的肥肉,说彝人的一片肥肉足够汉人炒一大碗招待客人。
包铜滚落在山口屯的露天厕所时,阿兰朵也在小寨子的一户人家有了安身之所。
白日青天的,毕志和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捡到一箱“蒙自火柴。”打老远,一看到纸箱,毕志和的心就七上八下扑通乱跳,他几乎是奔跑过去的。时近正午,阳光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的白纸,薄薄的铺了一地。毕志和在薄纸上健步如飞,他飞到纸箱前,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面对意外之财,每个人都会本能的四下张望,毕志和也不例外,当他张望之后确定村庄仍在薄纸的覆盖之下处于集体午睡的状态中时,不慌不忙地打开了纸箱。图穷匕显,纸箱里装的原来是个婴儿。直到这时,毕志和才感觉到这个正午的阳光可不止一张薄纸那样简单了,阳光简值就是一盆火,烤得人大汗淋漓,烤得人如芒在背。毕志和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可是不管如何简单,总有一根筋崩得异常紧凑.对于一个结婚六年还不能做父亲的男人来说,此时的毕志和却有了雪中送碳的暧流,是的,热浪下的暧流,所以他汗和泪并流,叹和笑双发。毕志和抱起纸箱就跑,仿佛后有追兵十万。
普兰英和婆婆毕琼仙各人手里拿着一块粗布,各把着一扇木门飞针走线。毕志和逃进家来,他并没有发现媳妇和母亲针织之间已然形成守关的架势。毕志和飞速的回望了一眼身后,确定并无追兵赶至,长呼一口气,然后轻轻的把纸箱放在地上。
“孩子!孩子!我们有孩子了!”毕志和满脸水分,声音经过阳光的暴晒却潮湿不堪。
普兰英把针线砸到地上,一跃而起:“毕志和,你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怀不上了,为什么总要拿孩子来激将我?”
毕琼仙看看两人,左右为难地说:“都多少年了,你们俩个,不提孩子不行吗?”
毕志和万分委屈,脸涨得像门外的石榴,分不出青红皂白:“我说的就是孩子,我们真的有孩子了,不信你们看看纸箱里是什么?”
普兰英和毕琼仙一起围过来。毕志和趁机把门关紧。


阿兰朵喝羊奶长大,人就长得像一截奶络。寨子里的女人都说:“我们的奶竟不如羊奶养人啊!不信看看毕志和家的阿兰朵吧。”
四岁的阿兰朵果真像从年画上走下来的。她的皮肤其实强过奶络千万倍,奶络还有老道的成色,阿兰朵的皮肤除了白之外只有嫩了,毕志和拉她的小手时总是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使劲就会挤出哗哗啦啦一滩奶水来。然后就是眼睛,阿兰朵的眼睛像什么呢?从两岁起,毕志和就想找到一样东西来形容它,两年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所以他只能每晚在睡觉前木楞楞地看着它们,仿费看着自己的万贯家产一般,生怕被窗外的星星或月亮在眨眼之间做了偷梁换柱的手脚。然后是阿兰朵的嘴,自从有了阿兰朵,毕志和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嘴都不是嘴,它们只是一个个充满欲望的黑洞,除了说出口是心非和妄自尊大的语言之外,就是吃进空有其表和徒劳无益的食物。而阿兰朵的嘴唇是两朵盛开不败的百合,那两片百合在张合之间总是吐出叮当悦耳的声音,让他身轻如燕,让他返老还童,让他义无反顾。
“阿爸!你不回家,我就不吃饭。”毕志和背起猎枪准备进山时,阿兰朵追在屁股后面依依含情。
“阿爸!阿妈说我是你用猎枪从树上打下来的。”入睡前,阿兰朵用小脚踹着他的屁股说:“坏阿爸,你把我的鼻子打出了两个洞洞,要不然我会更好看。”
“阿爸!我长大了,我要把太阳摘下来给你当手电,照着你打小兔子。”为了这句话,本来不是太喜欢打猎的毕志和只得隔三差五的背起猎枪进山,隔三差五的拎回几只兔子,其中一些是家兔,买来的,普兰英不捅破他,只为了成全他在阿兰朵心中的英雄形像。
奶奶毕琼仙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一心要让阿兰朵继承自己的手工刺绣,普兰英却极力反对。
“这怎么行呢,阿兰朵才四岁啊,她的手嫩得像笋芽,如何捏得稳绣花针嘛?”
“怎么不行呢,我也是五岁就学刺绣了,要是我阿妈愿意早些教我,三岁时我就愿意学习了。再说,阿兰朵比我有灵性,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的。再比如她爷爷,二岁就学画画了,画笔也不比绣花针轻啊!”
阿兰朵的爷爷龙桦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伤感的称谓、一个抽像的符号。一提到他,毕琼仙就神情恍惚,语气庄重,仿佛,阿兰朵的爷爷就是她全部的支撑和唯一的信仰。
普兰英和毕志和沉默了。他们都知道阿妈和龙桦的故事,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龙桦本人。那个远在北京的画家是一阵迷雾,他留给这个家庭的,除了墙壁上发黄的几张清水河素描之外,就是毕琼仙无尽的叹息。
“阿妈,阿爸不会回来了,二十六年了,他要是想回来,就是远在美国他也早就回来了。”毕志和小心冀冀的劝道。
“他会回来的,他现在不回来,肯定是他身边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好!二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毕琼仙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看上起竟是那么的幸福。那样的幸福,让儿子心酸不已。
“阿妈,阿兰朵真的还小,我真的舍不得让她现在就学刺绣,再过两年吧,等她满六岁,我亲自教她,我说话算话。”普兰英一边同情着婆婆,一边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也许,你是对的!六岁,不就是两个年头吗,一晃就过去了。”
毕琼仙不再坚持,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喜欢为难别人的人,除了喜欢为难自己之外。
然而没过多久,阿兰朵就让阿妈普兰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一天早上,当阿兰朵脖子上挂着一串银晃晃的项链蹲到地上准备吃饭时,全家人都惊呆了。那是怎样的一串项链啊!每一颗银珠都足足有一颗汤圆那么大,整根项链却足有三十颗同样大小的银珠子。
普兰英呆呆地望着阿兰朵的脖子,嘴里一连声只会发出啊!啊!啊!的惊叹。
“阿兰朵,你脖子上的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你要老实交待!”毕志和一声断喝,把阿兰朵手中的筷子都吓掉了。
“我!我自己做的。”阿兰朵怯生生地回答着,一边用求援的眼神看着奶奶。
奶奶放下碗筷,抓起那串项链中的几颗,发觉珠子都是用香烟的锡铂包裹而成的。奶奶剥开一颗,里面露出了一个圆圆的小土豆,再剥开一颗,又是一个圆圆的小土豆。
毕琼仙一把把阿兰朵搂在怀里:“我的好孙女,你是用绣花针把这些土豆串成项链的吗?”
“嗯!锡纸都是我捡来的!”
“看看,我没说错吧!我的孙女是个多么有灵性的小宝贝啊!”
当天,普兰英就把自己用了快二十年的绣花针送给了阿兰朵。阿兰朵在妈妈手把手的教导下完成的第一个作品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荷包,上面用黄丝线绣着三个字:阿兰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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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4-5-10 20:15 |只看该作者

只是搬家{: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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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4-5-10 20: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犀子 于 2014-5-10 20:16 编辑

叶子哥,继续,明天细看{:soso_e160:}先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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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4-5-10 20:16 |只看该作者
第三章
金梅玩“小玉子”的时候总是很投入。其实玩这种游戏不专注肯定是不行的,七八颗金黄色的苦楝在手中抛起、落下的时候真的能让人眼花潦乱。对女孩子来说,能玩好“小玉子”的人并不多。山口屯有很多苦楝树,金梅家门口就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苦楝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夏天,躺在树下,可以看到至少有十几种说不出名堂的小昆虫在树叶间飞出飞进。冬天,金梅会从地上捡起一些金灿灿的苦楝,随便拿出一颗摇一摇,都能听到脱脱脱的声响。一些男孩子也会到树下来捡苦楝,他们当场用砖头砸开外壳,然后取出乌黑发亮的仁,那些仁就像黑珍珠,这是他们玩打框时的宝贵资本。金梅因为手里有上好的苦楝,所以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有自己跟自己玩“小玉子”的冲动。这样,金梅就练得一手绝活,能够把苦楝抛到一丈开外的高度,然后把地上余下的苦楝摆出一些花样,再从容不迫地伸手接住那颗天外来客。绝就绝在,接那颗从天而降的苦楝时,金梅的小手里还握着三四颗,接住的同时竟听不到一点声响。
“真是不得了!”李翠兰赞叹说。
“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个小姑娘我也会玩,”李翠兰的儿子张小志说。
李翠兰的丈夫张国平是山口屯的马车夫,赶一辆三匹马架辕的马车,今天给生产队拉一车化肥,明天给生产队拉一车生煤。李翠兰出生在县城,生长在县城,七勾八搭的,在二十岁那年下嫁到了山口屯。她倒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委屈,事实上,张国平也没让她受什么罪,简值是让她享了清福。李翠兰不需要像其她妇女那样天天出工,张国平是这样交待她的:兰啊,你能从城里嫁到咱农村,已经是开天辟地的事了,我给不了你富贵,就给你享清福吧,队上的活计,你想做就做,对于太阳晒暴雨淋的活,你可以直接不做,我一个人的工分,可以养活你了,至于孩子,我们可以少生几个,我不能让你嫁到农村就真的变成农村人。李翠兰对丈夫的安排言听计从,嫁到山口屯七年了,还像刚出嫁那会儿,皮肤白晰,腰身挺拔,村里人都说,她跟演《小花》的刘晓庆太像了,简值就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生长在城里的女孩当然不会玩小玉子,这样的游戏只属于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孩。
四岁的金梅脑海里不可能有城乡区别,她只知道李翠兰跟自己是一个村的,她这样子夸张的表扬多少有些做作,所以金梅干脆装作没听见他们娘俩的一褒一贬,跟两个玩伴玩得更加神彩飞扬,更加物我俩忘。
杨包铜和赵虎、何贵林走过来时,谁都没有发现。三人走到金梅身后,杨包铜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条死蛇扔到金梅摆弄苦楝的手上。金梅一身惊呼,把一手的苦楝扔得满天飞舞,自己如一摊稀泥一样软在了地上,惊惧、委屈的哭声直冲云宵。杨包铜三人撒腿就跑,张小志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杨包铜的后衣领,像摔一包麻袋一样把杨包铜摔倒在地。杨包铜像根弹簧,一着地又自行弹起,转身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张小志,大骂一声:“狗日的,我又不是吓你,要你当花脸掌(暗指多管闲事的人)!”
张小志说:“你要敢吓我,你就死定了,老子就是喜欢当花脸掌,你能怎么样?”
杨包铜还真不能怎么样,无奈地瞅了一眼张小志,悻悻地带着赵虎和何贵林走了。
李翠兰笑面如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儿子,娘喜欢你当花脸掌的样子!”
张小志不高兴了:“妈呀,花脸掌这几个字,哪里可以由母亲对儿子说啊。!”


杨包铜三人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来到一个露天厕所旁,顺着墙根蹲了下来,几只蜜蜂大小的苍蝇越过矮墙在三人头上盘旋。
“狗日的张小志,等我长得有他高,我给他死!”杨包铜说。
何贵林说:“你长他也会长,他大你两岁,你永远不会比他高!”
赵虎说:“算球了,不如我们去偷队上的包谷,拿到烤棚里烧吃。”
这样的提议,在此时是何等的应时应景!
偷包谷的过程分外的顺利,每个人摘到两只,分别塞在自己的外衣里。去烤棚的路上还遇到队长张大年,何贵林想跑,被赵虎扯了一下衣服,他就镇定了。
张大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过来,突然叫住了三人。
“你们三个,鬼鬼祟祟的,没做啥坏事吧?”
三人面如土灰,不知如何回答。
杨包铜反应快些,嘴上抹了一把蜂蜜:“大伯,我们没做坏事,我们刚才去看了一下村里的包谷,根本没有被人偷过。”
张大年也有些死脑筋,竟然没领悟出这句话带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大言不惭地说:“偷!有我在,哪个敢偷?你们信不信?今年队里的包谷肯定大丰收。”
三人显然没想到队长会跟他们扯起村上的收成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大年不知道眼下队上已经欠收了六只包谷,满脸尽是高瞻远瞩的神情。他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的三个孩子,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有点牛唇不对马嘴,干咳一声说:“你们不要胡闹,将来你们家里肯定能分到很多包谷!”
三人异口同声说:“我们不胡闹,我们听大伯的。”
张大年把手抱在胸前,很领导地说:“玩去吧!”
三人来到烤棚,担心张大年跟踪,杨包铜吩咐何贵林在烤棚外把风,他和赵虎到炉口烧包谷。杨包铜交待何贵林,一有情况就唱《卖报歌》,他们听到歌声会随机应变。
脱掉壳的玉米棒子就像长了一排排洁白整洁的牙齿,那些牙齿在通红的火炉里噼啪作响。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外面传来何贵林南腔北调的歌声。杨包铜和赵虎扭头顺着烤棚的墙根跑到烤棚的后面,然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看外面。外面风平浪静,只有何贵林的歌声如饥饿的肥猪在吭吭哧哧:“走一步,滑一跤……”
杨包铜和赵虎满腹狐疑地摸到何贵林后面,赵虎用手扯扯何贵林的衣服,小声问:“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何贵林不解地问。
“队长!”
“队长走远了,你看,都过了苹果园了。”
“那你还唱你娘的歌干嘛!”
“我高兴唱我就……唉呀,我把这事给忘了!”
杨包铜大叫一声:“包谷烧糊了!”
赵虎和何贵林吸了吸鼻子,跟着杨包铜冲到火炉前,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包谷从火里抢救出来时,那些洁白的牙齿都变得跟焦碳一样黑光闪闪。
六只包谷像六个被烧死的黑人一样并排躺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香味,三个人表情各异,杨包铜满眼的恋恋不舍,赵虎一脸的怒火万丈,何贵林连无声无息流出的鼻涕都透露着都是唱歌惹的祸的无奈。
杨包铜不死心的抠了一粒玉米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呸呸呸地吐在地上:“苦死球了!”
赵虎飞起一脚,那些死黑人腾空而起,在空中划着黑线,杂乱无章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水沟里。
“偷苹果去!老子今天非要整点队上的东西吃吃。”赵虎对着何贵林大声喊。
这样一句既像建议又像命令的话,更加的应时应景。


生产队的苹果园在村东头,有一百来棵,此时正果实累累,香飘万里。因为村里对偷苹果的人处罚相当严厉,所以村上并没有派出专人看园,只是由张大年隔三差五的去巡视一下。
杨包铜三人一进入苹果园就像孙悟空回到了花果山。面对满山遍野的果实,三人手足并用,一个人爬树,其他俩个人就跟着爬树,而且是爬同一棵树,而且是六只手一起逮住同一根支条,六只脚同时离开地面,快成熟的果实本来已经要把枝条压弯了,如此一来那些枝条就只能以折腰作抗议了。咔嚓一声,又是咔嚓一声。他们不知道这是苹果树在哭泣,他们哈哈大笑,摘下一个苹果,咬一口后就把苹果砸到对方身上。苹果成了打仗的武器,带着芬芳的味道花红柳绿地飞到对方的脸上、肩上、肚子上、小腿上。
张大年接到张小志的告密赶到苹果园时,场面已经惨不忍睹了。
审讯就在苹果园里开庭,上百棵苹果树既是原告又是证人。
“说,你三个小狗日的除了偷苹果还偷了什么?”此时的法官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糖衣的内部肯定包裹着炮弹。
“还有包谷!”何贵林心直口快,根本顾不上赵虎在一旁又是递眼色又是扯衣服。
“我就说,平白无故的你们怎么会关心队上的包谷有没有被人偷,原来你们就是小偷啊!”张大年悔不当初,痛心疾首地从地上捡起一个被咬过的苹果,咔嚓一声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替群众申张正议,“这么甜脆的苹果,我都舍不得吃上一口,你们却吃得尸横遍野的。”
当晚,队上的广播在蒋大为唱了半句“啊啊啊,牡丹……”之后就嘎然而上,接着就传出张大年气急败坏的公告:今天,杨家仁家的杨包铜,何四富家的何贵林,赵国华家的赵虎,先是用死麻蛇吓杨大头家的杨金梅,然后偷了村上的六只包谷,接着到苹果园偷苹果,压断苹果树十好几棵,他们小小年纪,罪恶滔天,根据村规民约,扣除杨家仁、何四富、赵国华三家三个月的工分。”
金梅的父亲杨大头站在门口歪着脑壳听完张大年的话,心中的怒气立马消了十之八九,用他的大脑壳来理解,张大年的通告传达的是这样一层意思:自己的女儿被别家的儿子用麻蛇吓了一回,别家就被队长扣了三个月的工分。
“好!这村规真好!严厉!”杨大头对着天空拍了一回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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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4-5-10 20:16 |只看该作者

老玫瑰,我在潇湘就说了,就是一个坛霸。
跟他生气不值得。{: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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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4-5-10 20:17 |只看该作者
犀子 发表于 2014-5-10 20:15
叶子哥,继续,明天细看先挂起来。

我在搬家啊。那么多东西在散版,先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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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4-5-10 20:19 |只看该作者
愁啊愁 发表于 2014-5-10 20:16
老玫瑰,我在潇湘就说了,就是一个坛霸。
跟他生气不值得。

这次跟他认真了{: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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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4-5-10 20:20 |只看该作者
恩,搬吧,搬吧,搬到自家的地盘儿。{:soso_e113:}{:soso_e142:}

令箭是八岁小孩儿的小哥哥,叶子哥,也别太较真儿{:soso_e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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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4-5-10 20:21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三个月的工分意味着什么?
     它等于两东京口袋粮食、等于四分之一年的收成、等于杨家仁家以后必须有一个人把脖子扎紧,粒米不进。
     张大年话音未落,吴桂莲就软在地上。杨家仁刚好相反,眼光变硬了、心肠变硬了、手脚也变硬了。杨家仁飞起一脚,杨包铜就像一个皮球一样滚出两米。杨家仁左顾右盼,从门后抄起一根扁担,试了试,觉得这是可以用来打死水牛的物件。杨家仁试用扁担的当口,吴桂莲彻底清醒了。
“使不得啊,用这个就差不多了!”吴桂莲递过来的竟然是一把镰刀。
     杨家仁接过来,一时也分不清该用刀刃还是刀把。从吴桂莲的语气来说,应该是刀把,如此一来就需要他握住刀锋。杨家仁拿着镰刀左右为难,杨包铜躺在地上察言观色,趁机把吃奶的力气使尽,凄凉无比的哭声把全村的狗都惊动了,一时间狗声震天,此起彼伏。
    杨家仁做梦都没有想到,狗声居然有劝解的作用,他的怒火随着狗声的增多增强迅速萎缩至奄奄一息。然而一想到三个月的工分,他的火气又变得不可遏止,工分成了气油,呼啦啦又把火苗燃烧得东倒西歪,不要说那些狗声狗气,就是皇帝老子来劝也不好使。杨家仁握住镰刀的中部,抡得老高,当刀把落到杨包铜身上时,他自己都感到非常的不得劲。不过他倒觉得这样子打人其实是三全其美的,既伤不到儿子,又能吓他不轻,还能保住自己的威严。
    打了足足三分钟,连那些狗都偃旗息鼓懒得再料理杨包铜表里不一的哭声时,杨家仁也住了手。
    “以后,你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一刻不准离开。”吴桂莲命令道。


     第二天一早,杨包铜趁上厕所的功夫,在墙根下和赵虎、何贵林有了短暂的会晤。三人相见,分外推心置腹。杨包铜二话不说,哗一声把衣服脱光,把心和腹推到二人面前,二人看着他色彩斑澜的皮外伤,同样二话不说,哗一声把裤子脱了,一低头伏于地上,屁股向上,屁眼朝天。恍惚间,杨包铜一下子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屁股,他只看清一个屁股上伤痕累累,一个屁股上除了一条红印之外,屁眼上还沾着好些黄黄的大便。大便就是身份证,只有何贵林是从来屙屎不揩屁眼的。
     “何贵林,你爹只打了你一下?”杨包铜因为羡慕而嗓子都变了样。
     “他还没打我就哭着说我想我妈!结果我爹打了我一下他自己就哭了。”
     “有时候,没有妈也是件好事。”赵虎说。
     “我同意,我爹打我时,我妈递把镰刀给他,我以为他们会把我杀了!”杨包铜说
     “我爹说以后他出工都带着我,我们不能在一起玩了。!”赵虎说。
     “我妈也是这样说的。”杨包铜说。
     何贵林喜滋滋地说:“这么说我爹出工时我只要跟着他,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三人同时眉开眼笑,可不是咋的,三家本来就是一个组的,管教严的两家都决定把孩子带在身边,何贵林有人生养无人教育,自由得可以上天入地,算是三人班中的机动分子。
三家的大人机关算尽,三个人还是能不离不弃。
      中午出工时,杨家仁才意识到媳妇的决定真的是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杨家仁带着杨包铜来到皇上田时,一眼就看见何贵林正跟赵虎蹲在田梗上指挥着两只屎克朗顶架,两个人为自己参赛的虫子加油的样子也像两只屎克朗,他们头对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田梗,杀气腾腾地高声呼喊着:“顶死它!顶死它!”不远处,七八个男人坐在田梗上抽着烟筒“冲磕子”(闲聊的意思)。
杨家仁叹了口气,他明白赵国华跟何四富做出的决定跟自家是一样的,都想把孩子放在眼皮底下看管,无意间却成全了三个淘气鬼。杨包铜站在大路上,眼睛看着杨家仁,没有得到充许,他不敢擅自加入赵、何行例。
      这倒让杨家仁为难了,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附近几个村去赶集的人时不时也有吆牛赶马的经过,让杨包铜一个人站在大路上终归也不安全。
    “ 去吧,跟他们在一块,不准到路上来,更不准干坏事。”
     大人们往往都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大地一片青绿,除了稻子就是包谷,三个孩子在那么多大人的眼皮底下,身上的伤还没结痂,再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没有人敢做坏事了。
     大人们下了田。它们的活计是给稻谷除稗草。稻子已经扬花,稗草也跟着扬花,稗草往往比稻子长得更高更壮,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大人们在田里行走着,看见稗草就弯下腰去连根拔除。半个时辰,大人们就在稻田里走出很远。
     三人班玩累了斗屎克朗的游戏,看看大人远去,就躲进路边的包谷地。


     普兰英带着阿兰朵和另一个彝族妇女走过来。包谷地里忽然飞出整齐而刺耳的童谣:
     老倮倮
    背沙锅
    背到雷公坡
    摔成堆烂沙锅
    老倮倮
    背沙锅
    背到雷公坡
    摔成堆烂沙锅
    彝族妇女生气地说:“这些死汉人,太没家教了,每次赶集,都能听见他们的孩子这样骂人。”
    普兰英嘘了一声:“别声张,看我今天如何收拾他们!”
    普兰英和彝族妇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快到包谷地时,普兰英一个箭步窜了进来,何贵林和赵虎扭头就跑,杨包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普兰英提着右手拎出了包谷地。杨包铜使劲挣扎,普兰英干脆把他扔到了地上。杨包铜突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哭声顺着稻花传到杨家仁耳边时,他装作没听见,这样的哭声他在昨晚把耳朵都听起了老茧。
    何四富手搭凉棚往那边看了又看:“不对头啊家仁,那俩个倮倮好像在打你儿子啊!”
    性质可不一样了,自己的儿子只能自己打,何况打自己儿子的还是两个倮倮。杨家仁爬上田梗,小跑着奔向出事地点,一边跑一边诘问:“谁让你们打我儿子?”
    杨家仁赶到时,普兰英怒视着他:“他是你儿子?”
    杨家仁喘着气说:“难道是你儿子?”
    普兰英说:“我有女儿,不稀罕这样无家教的儿子!”
    杨家仁生气了:“你怎么骂人呢?谁没有家教了?”
    普兰英说:“你儿子,你儿子就是没有家教!”
   “你!你!你……好男不跟女斗,包金,咱们走!”
    杨家仁伸手去拉杨包铜,刚碰到他的手,杨包铜就大叫起来:“疼,你不要碰我!”
    杨家仁回过头来怒视着普兰英,普兰英也用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眼神迎接着他。
   “好啊,你一个大人竟敢把我儿子的手打折!”杨家仁说着,本能地推了普兰英一下,“你若不带我儿子去包扎,我对你不客气!”
   “你敢打我?你等着!”普兰英转身返回来路,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吩咐那个妇女:“你帮我看好阿兰朵,我回去叫人!”
     妇女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普兰英说:“没有那么好算的!”
     阿兰朵哇一声哭了起来:“阿妈,等等我!”
     普兰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家仁这边余情未了,张大年那边已经下令收工了。
    回家的路上,赵国华紧走几步撵上杨家仁。
   “家仁,你怕是闯祸了,我看那个死倮倮肯定不会罢休啊!”
   “她那么大一个人打一个四岁的孩子,我都能息事她还想翻天不成?”
   “人家是少数民族啊,团结得很,一丁点事就能全村出动,我看你还是不要大意,最好跟张大年商量一下,有个防备总不会错。”
    杨家仁不置可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紧张了。
    一进家门,吴桂莲就看出情况不对头。
   “他又惹事了?”
   “可不是咋的,骂小寨子的民族,被人家把手打折了。”
   “把手打折了?人家把你儿子的手打折了,你竟然半点事都没有?”
   “我敢有半点事吗?我忍了人家还不忍呢,那个死民族回家叫人去了,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这样更好,等他们来了,我倒要好好跟他们理论理论,一个大人打一个孩子,天下有这样的理吗?”
     吴桂莲一边说着一边检查杨包铜的伤势,她看了手,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她解开包铜的衣扣,看到青紫一片。
    “哎呀呀!这些死倮倮,怎么往死里打啊!包铜,我的小心肝,他们用什么打你啊?你不会叫你爹吗?”
   “这些是我爹打的,她只扭了我的手!”
    “杨家仁!你咋个又要打他?他不是你亲生的吗?下如此狠手!”
    “你叫死啊,这不是昨晚你拿镰刀让我打的吗?”
     吴桂莲被噎住了:“……这!……等那些倮倮来,新帐旧帐都算到他们头上,包铜,你听着,那些倮倮来了,你就说这些也是他们打的。”
   “这些是我爹打的,她只扭了我的手。”
    杨家仁瞅了吴桂莲一眼:“你别多事了,快想想办法吧,人家来了怎么办?”
   “看你那怂样,倮倮也是人,能把你吃了?”
杨家仁一屁股甩出去了。


      听了杨家仁的请求,张大年说:“这样也好,你家那个小杂种真得有人帮着教育教育。”
     杨家仁红嘴白脸的:“大哥,你就直接骂我得了,教育的事,你不知道,昨晚才被我往死里打了一顿呢。”
    “真往死里打了?你要真舍得往死里打,今天他就不敢闯这个祸了。”
    “问题是,今天的事跟昨天的不一样啊!”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在我的村里,没有谁可以胡来!”
      杨家仁还有些不放心,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刚想说什么,张大年挥了挥手。
      杨家仁走到家门口,就听到蒋大为在天空中唱《牡丹之歌》了,这一回张大年硬是让蒋大为一口气把歌唱完,然后才理直气壮地扑扑扑地吹了几下:“全体村民请注意!全体村民请注意!今天中午,杨家仁家的包铜因为不懂事得罪了小寨子的两个妇女,包铜的手被对方一个妇女打折,杨家仁要求对方带包铜去包扎一下,对方不但不答应,还出口不逊,杨家仁已经忍下这口恶气了,但是对方得寸进尺,回家叫人要来我们村闹事,这是明摆着欺负人嘛。我是不能这么看着对方如此嚣张的。所以,请村里面18岁以上的男子到村中央场地上集合,呆会儿他们来了,如果他们不讲道理,我们也决不手软。凡是到场的男人,记半个工分。
      杨家仁侧着耳朵听完,这一次的感受跟昨晚完全不一样,昨晚张大年的话冷冰冰的,让他听得浑身冰凉,现在张大年的话热乎乎的,让他听得浑身燥热。


      毕志和带着二十几个民族手持棍棒进村时,山口屯的中心场地上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死汉人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团结一致了?
     毕志和不敢轻举妄动了:“你们今天谁打我媳妇?”
     场地上静静的。所有的人都看着毕志和,表情充满挑衅。
    “打女人算什么英雄,是男人就给我站出来!”
     张大年走出人群:“你看看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打我媳妇?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连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叫张大年,是这个村的队长。我先跟你声明,我没有打你媳妇,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打过你媳妇。”
     张队长,你没打人你站出来干什么?我找的是打我媳妇的人。”
    “我已经跟你说过,这里没有谁打你媳妇。”
    “就算你是队长你也不可以包庇你的村民。”
     “如果我的村民打了你的媳妇,我不会包庇他,相反,我会亲手替你教训他。”
     “说的好听,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是队长?”
     “凭事实,如果你想解决问题,你就要相信事实,就要好好讲道理,要不然,我们全村的人都不会答应。”
     “你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是提醒。你先问问你媳妇,她哪儿被打了?她的伤能让我们看看吗?”
     “我的肩头被打了。”普兰英向前走了一步。
      “能让大家看看吗?”
      “不能。”
    “不让看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张村长,你太过分了。”毕志和也向前走了一步。
    “好!不让看我就不看,不过你总可以给你的丈夫看看吧?”
     志和转过头看着普兰英,普兰英低下了头。
      张大年趁机说:“兄弟,现在该我问你了,如果你媳妇打了我们的人,这个人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而且还伤得不轻,你该怎么办?”
     “笑话,她一个妇女,怎么可能会打一个孩子? ”
     “你回答我,如果她打了,你该怎么办?
      “我负全部责任。”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杨家仁,把包铜拉出来!
      杨家仁拉着杨包铜站出来,杨包铜胸前挂着一条打了结的布巾,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小手被头巾兜着。
      张大年说:“看见了吧,这样一个小屁孩,他懂什么?不就是喊了几声不三不四的顺口溜吗。我承认你们听了那种顺口溜心里是不舒服,可是谁没有小的时候啊,谁敢保证自己小时候就没有调皮过呢?”
     “你是说这个小孩的手是我媳妇打伤的?”
     “你还是问问你媳妇吧。”
      毕志和拿征询的眼光看着普兰英。
      普兰英的语气明显软了很多:“我只是扭了他一下,谁知道会是这样的。”
      毕志和面无表情,转身对身后的一个男人说:“今天能不能挣回面子就全靠你了。”
     男人二话不说,走近杨包铜,扯掉他身上的布巾,伸出左手捏住杨包铜的小手看了看。然后用左手捏住杨包铜的右肩,右手捏住杨包铜的右手掌。
     杨家仁身后的人迅速围过来,杨家仁脸色大变,连声音都走了调:“你要干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连看都不看一眼周围的人,他的左手用力往后一推,右手用力往前一扯,杨包铜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男人温和地说:“好了,小兄弟,你现在抬抬手试试。”
     杨包铜慢慢地把手举起来,居然举过了头顶。
     毕志和向杨家仁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位是我的堂哥,他是一个不错的草药医生,你儿子的手是脱臼,现在没事了,我代表我媳妇向你们爷俩表示歉意。”
     这时候,阿兰朵跑到杨包铜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送给杨包铜,杨包铜接过小女孩的荷包,裂着嘴笑了,眼角还挂着两颗泪珠。
     “还疼吗?”阿兰朵像模像样地问。
      “刚才还疼,现在不疼了!”杨包铜有点害羞地说。
     “这个荷包是我自己绣的。”
     “我不信,你才有我大,我只会玩屎克朗。”
     “真的,真的是我绣的。”阿兰朵着急了。
      杨家仁拉起杨包铜走出了人群。回到家,杨包金抢过杨包铜的荷包,大声念着上面的字:“阿王朵!”
     杨包银纠正说:“应该读阿兰朵。”
     杨包金大声辨解道:“本来就是阿王朵。”
     吴桂莲说:“包银,别跟你哥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舌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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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4-5-10 20:24 |只看该作者
犀子 发表于 2014-5-10 20:20
恩,搬吧,搬吧,搬到自家的地盘儿。

令箭是八岁小孩儿的小哥哥,叶子哥,也 ...

呆会我发个贴,跟视点的管理们商量一下,能不能破一次例,让我把发在散版的贴子一口气搬七八个过来,其他的我先搬到空间里。以后慢慢发{: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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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4-5-10 20:26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杨家仁拉着包铜回家后,场上的人还不愿散开。日子如此枯燥,好不容易碰到点事情,三下五除二就被解决了,人人都心有不甘,内心深处,总希望事情应该再闹大点,多大才算大,心里也没底,反正就是觉得事情不应该如此简单,事情一简单,就像吃饭没吃饱,肚子空落落的。大家都怀着好意却又不是好意,都怀着热情却也不是热情,反正该来的人都来了,该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人人都觉得不带劲,不带劲就不想回家,不回家就说瞎话。
       一个说:“打,他们肯定打不过我们,我们有上百人,他们才有一二十。”
       一个说:“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打,只是作作样了吓吓人,现在我明白了,汉族一团结,倮倮也害怕。”
      一个说:“应该定个村规,以后谁家有事,全村都要这样来帮忙。”
     张大年说:“越说越不像话了,照这样下去,我岂不成了专门领着大家打架的队长了!散吧散吧,快回家吃晚饭,吃过饭还去除稗草。”
      突然有人指着村外的土路说:“看啊,吉普车,好几张呢,怕是公安局的来了。”
     村外的确尘土飞扬,四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一眨眼就进了村。人群像波浪一样退开,车子分开波浪,不及停稳,车门就被打开,一下子跳出好几个警察,都荷枪实弹。警察们被指挥着四下散开,场上的人一下子就被包围了。
     “张队长呢?张队长在哪里?”刘所长大声喊着,手里的手枪一甩一甩的。
    “刘所长,我在这里!你这是要整哪样?”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召集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想整哪样?”
    “……这个,已经没事了,刚才小寨子来了一些人,他们想闹事,现在没事了,处理好了。”
    “张队长,不是我说你,队长你都会当,处理问题却不用脑子,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这样做会影响民族团结,甚至引起民族茅盾,你以为民族矛盾是闹着完的?”
     “……不是,你不知道情况,事情是这样的……。”
     “行了行了,问题解决了就是好事,刚才接到报案,我都被你吓死了,你也真是的,召集人搞械斗,还开工分,你胆子也太大了。”
      “谁跟你说的?你怎么样样都清楚?”
     “你媳妇在电话里说的,我看你还不如个女人,你媳妇头脑比你清醒。”
     “这娘们,多管闲事!”
    “这娘们咋了?依我看要是没有这娘们,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张大年还真的要跟娘们算账了。刘所长他们撤走后,张大年气呼呼的回了家,一进门就嚷嚷:“死婆娘,你出来!”
    沈大翠拎着锅铲从厨房里出来,大义凛然的:“咋了?吃了疯狗肉?见谁都想汪汪!”
   “是你打的电话?”

    “是。”
    “谁让你管我的事?”
     “你的事?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我能不管?”
      张大年被问住了,却不甘下风:“那不是我的事,是杨家仁的事。”
     “杨家仁的事你凑什么热闹?”
     “他们欺负杨家仁老实!我不答应。”
    “你欺负小寨子的人少,我也不答应!”
     说着说着,俩个都成了行侠仗义的人,这个账不好算了。张大年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嘴里唧里咭噜的:“算了算了,不要因为别家的豆把自己的锅炒烂了,哎呀,死婆娘,锅里的菜糊了。”
     沈大翠一个冲刺杀回厨房,在弥漫的消烟中抢救出半碗土豆片。然后又特意煎了两个鸡蛋。饭菜上桌,又拿出一瓶白酒。张大年有些不好意思,坐在门口像个客人一样动弹不得。
   “还等着我喂?”沈大翠白了张大年一眼。
张大年挪挪草墩:“咋还整鸡蛋了?”
    “庆祝你死里逃生,今天的事,要是那个民族也像你一样蛮干,我看你如何收场?”
    “他还不蛮干?不蛮干还带了那么多人来?”
    “反正人家比你讲道理!”
    “杨家仁这回欠我情了,我可不能让他白欠。”
    “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帮你去打一架?”
    “他挺能生儿子的。”
      沈大翠隐约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鸡蛋也塞不住你的嘴?”
     张大年没有搛鸡蛋,只搛了几片焦黑的土豆片送进嘴里,嚼了几下,自言自语道:“苦啊!”


    刘所长直接把警员带回县局。
    接到报案时,刘所长着实紧张了一阵,柳林镇派出所总共只有两名警察,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李树生。李树生参加工作还不到半年,各方面都不成熟,更谈不上办案的经验。像这样两个民族之间搞大规模械斗的事,刘所长都没遇到过,更不要说李树生了。民族问题不是小事,一放下电话,刘所长就拔通县局请示方案。县局十分重视,马上拔出三辆吉普车和十六个民警,并指示千万要控制住场面。所幸的是,事情竟然被张大年用以暴制暴的方式给化解了。从县局返回派出所的路上,刘所长对李树生说:“有时候,强硬的态度很容易解决问题,也容易把问题激化,中间有个度,很难把握。”
     李树生说:“你是说,如果张大年不那样做,事情肯定会闹大,是这个意思吗?”
     刘所长说:“是啊,小寨子去了二十多个人,根本没想到山口屯这边会有一百多人等着。他们去的时候火气冲天,见到对方人多,打肯定是打不过人家,为了给自己个台阶下,就逼着自己得先讲道理,不管什么人,只要有讲道理的想法,就说明他头脑变得清醒了。”
    “我看张大年只是召集人做做样子,村里的人手里都没拿东西,我们在现场连根棍子都没发现。”
    “所以说,今天的事,成也张大年,败也张大年,他不插手,小寨子的人有可能把杨家仁打伤,他一插手,有可能把事情升级为民族茅盾。”
     李树生说:“刘所,咱不说张大年了,说点其他的吧。”
    刘所长说:“那你说吧,我专心开车。”
    李树生说:“山口屯有美女啊!”
    刘所长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李树生:“你小子,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真的,太漂亮了,长得跟刘晓庆一个样。”
    “你是说那个女人啊,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人家儿子都上小学了,她老公是村里的马车夫,就是前几天到镇供销社拉化肥那个,当时他的车挡了道,不是还被你吼了一嗓子吗。”
“那个人我没记住什么样子,他媳妇倒是真的漂亮!”


     晚上收工回家,杨家仁跟吴桂莲商量,他准备送张大年一蓝鸡蛋,要对张大年今天的帮忙表示感谢。
    吴桂莲说:“不送,他还扣了咱家三个月工分呢,那些工分够买几蓝鸡蛋了。”
杨家仁说:“你这是什么话,工分又不是扣给他自己,再说这事一码归一码,今天要不是他帮忙,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呢。”
    吴桂莲说:“要送也行,不过你送鸡蛋的时候,不要说谢,只说求,求他少扣咱家两个月工分。”
   杨家仁说:“工分是三家人的事,光少扣咱一家的,他也不好整。”
   吴桂莲说:“管他好整不好整,你说了,他只要答应,该怎么整是他自己的事。”
   杨家仁说:“那就试试吧。”
   杨家仁提着蓝子来到张大年家门口,张大年家的大黑狗立即起身相迎,大黑狗身材威猛,一眼看上去很吓人的样子,骨子里却很媚性,四年来,它一直坐在大门口虚张声势,外村来的人见它都很怵,村里的人连小孩都可以一不高兴就要踢它一脚。大黑狗从来没咬过人,倒是经常被比它小得多的狗仔追得四处逃窜。生活中的狗也像现实中的人,看着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杨家仁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像贼一样闪进门去。
     张大年正坐在门边吸烟筒,被杨家仁的不期而至吓了一跳:“家仁,你这是……”
  “我……我来谢……求求你!”
  “你到底要说哪样,直说啊,吞吞吐吐的干哪样?”
   “我来谢谢你今天的帮忙,还有工分的事,能不能少扣两个月,真扣那么多,一家人就没法活了。”
    张大年用脚扒了个草墩给杨家仁,杨家仁顺势坐下,两眼茫然地看着张大年。
    张大年看着蓝子:“都是鸡蛋?”
    杨家仁说:“嗯!有二十五个,家里没有红糖了,要不然肯定会放两扇进去。”
    张大年说:“你这不是小看我吗,乡里乡亲的,送什么送。”
    杨家仁说:“大哥,肯定要送,哪有帮了忙不感谢的。”
    张大年说:“要说送,该我送你,我也想请你帮忙。”
    杨家仁说:“有事你尽管说,大哥的忙,能帮的我帮,不能帮的我也帮。”
    张大年说:“我的忙,对你来说不难,媳妇,你出去一下,我要跟仁贵说事呢。”
    沈大翠瞅着张大年:“你敢!”
    杨家仁急了:“大嫂啊,你就让大哥说嘛,大哥轻易不求人呢,他有事,我能不帮吗?”
    沈大翠说:“你别说了,你不知道情况。”
    杨家仁更着急了:“我要知道情况,直接就去做了,还要大哥吩咐吗?”
    张大年叹了口气:“算了,家仁,这事你大嫂不同意,你一个人也做不成。”
    杨家仁犯了倔,拍拍瘦巴巴的胸脯:“大哥,你别看着我瘦,我有力气啊!你好不容易需要我一回,这忙我帮定了,你就说吧,要我做哪样?”
     张大年看着杨家仁着急的样子,自己也变得进退两难。
    沈大翠说:“家仁啊,你不要逼他了,他现在是哑巴吃黄连呢,哪里还说得出口。”
     杨家仁再怎么老实,也不敢细问了,气氛明显起了变化,张大年的脸色看上去也并不是真心需要他帮忙的样子。
     杨家仁站起来:“大哥,那我走了!……蓝子,我改天来拿。”
     张大年又像赌气又像命令地大声说:“把鸡蛋拿回去,等你大嫂想好了,我送你一大蓝!工分的事,三家都扣一个月。”
     杨家仁提着鸡蛋回家,把经过一说,吴桂莲嘴巴张得老大:“我的天,亏他想得出!”
     杨家仁说:“他什么意思,我一点都弄不明白!”
     吴桂莲说:“人家想给你借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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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4-5-10 20:26 |只看该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发表于 2014-5-10 20:24
呆会我发个贴,跟视点的管理们商量一下,能不能破一次例,让我把发在散版的贴子一口气搬七八个过来,其他 ...

我答应,我答应{:soso_e113:}

你问问别人吧{: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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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4-5-10 20: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5-10 20:32 编辑

  第六章


      杨家仁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给张大年送鸡蛋,儿子杨包铜的三人帮也在这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给张大年家的大黑狗送去了毒馒头。
      仇恨这种东西,可能也是一种本能吧,要不然四岁的孩子怎能把此物深种?
      主意是赵虎出的。
      杨家仁提着鸡蛋一出门,杨包铜就溜出门来,他急于想把那个小民族送他的荷包向赵虎、何贵林展示,因祸得福的喜悦往往会被放大,也往往会让人急不可奈。赵虎和何贵林早就在老地方等着杨包铜了。他们俩个的心情跟杨包铜如出一辙,都是死后余生的大悲大喜。不同的是,小民族送荷包的时候,他们极其羡慕,痛恨自己当初不该逃跑得太快,从而无人来扭伤自己的胳膊,以至失去了让彝家女孩敬献荷包的大好机会。尽管一个花红柳绿的荷包并没有一只乌黑发亮的屎克朗那样能让人妙趣横生。但两者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荷包出自女人之手,一针一线,千丝万缕总关情,屎克朗产自牛屎狗粪中,必须用锄挖、用手刨,一身一脸都是屎,哪个高雅洁净,哪个污秽不堪,一目了然。
      老地方就是露天厕所的墙根下,正像美国总统在举世瞩目的白宫制造了多少秘密一样,三人班也在这堵众人唾弃的墙根下谋划着一场暗杀行动。在分享了荷包带来的莫名快乐之后,赵虎提出他准备弄死张大年家大黑狗的想法,他的理由是,张大年扣了家里三个月的工分,不让家人好过,凭什么还要让他家的大黑狗逍遥自在?杨包铜说他爹已经提着鸡蛋去说情了,是不是可以暂时放大黑狗一条生路?
      赵虎说:“不行,你家倒是有鸡蛋送,我们俩家都没有,到时候张大年不扣你家的,只扣我们两家的,我绝不能便宜了他家的大黑狗。”
      杨包铜忧心忡忡地说:“就算要弄死它,又怎么个弄法?那条狗可大了,就算我们三个一起上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下毒!把老鼠药放在馒头里,毒死它。”赵虎说这话时,一副深思熟虑心辣手狠的样子。
      一直不发言的何贵林拍着手掌说:“太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狗日的大黑狗就死了。”
      杨包铜只得顺从,张大年帮他爹击败了小寨子那些来滋事的彝族汉子又如何?人在江湖谁都有可能身不由己,有时候,不可能事事都要知恩图报,对小孩子来说,当恩惠公私不分时,恩惠就变得轻描淡写了。想想白天的情景,一场地的人,连跟杨家仁吵过架的人都有两三个来助阵,为什么来?还不是为了工分。可见张大年的功劳只不过手里握着话筒,有话语权,手里还握着大把大把的工分,要撒给谁,嘴一张手一挥就成定论。一公一私,一来一去,恩怨情仇并未就此抵消,何况三人帮中的另外两人正苦大仇深呢。
      意见很快统一,接着就是兵分三路,赵虎回家找毒药,何贵林回家取馒头,杨包铜到张大年家附近潜伏并侦察大黑狗的动静。
      张大年家门口有一条水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水流过的日子屈指可数,除非大雨倾盆,要不然平时连村里的老人都会蹲在沟里躲荫凉。杨包铜下得沟来,找了处没有狗屎的地方伏下,货真价实的潜伏起来。四周静悄悄的,时不时能听到杨家仁声音激昂地请缨要求帮忙的话语传出来。杨包铜睁大双眼四处侦察,大黑狗却不知所踪。几分钟后,杨家仁提着蓝子走出来,大黑狗也跟了出来。原来大黑狗扮演接客送客的角色去了。杨包铜把头埋在手臂上,为自己的父亲没能得到张大年亲自迎来送往感到羞愧。有一刻,杨包铜感恩于大黑狗对父亲的出门相送,差点就对大黑狗动了侧隐之心。转念一想,又觉得大黑狗罪该万死,凭什么一只狗也要把自己当作一个人,跟爹爹平起平坐?

      杨家仁走到水沟边,掏出东西对着水沟,头扭往一边,一气哈成地冲了一泡尿,尿液带着腥燥和无限的温暧抚莫了杨包铜的全身。杨包铜咬紧牙关大气不出小气不吭地享受着父亲有史以来的恩赐。杨家仁方便完毕,又无中生有地干咳了几声,纠缠不清地朝小便的方位吐了一泡浓痰,然后才缩手缩脚的走了。
      十分钟后,另外两路人马拿着暗杀的武器下到水沟时,杨包铜正瑟瑟发抖。
      赵虎奇怪地问:“你害怕了?”
      杨包铜说:“谁害怕了,我冷!”
      赵虎更奇怪了:“又不是冬天,你冷个啥?”
      杨包铜不说话了,他怎么说得出自己冷是因为被亲爹用小便浇得体无完肤的话呢。
      大黑狗就坐在两丈开外的门口,因为平时经常能看到三人班到水沟里刨屎克朗、挖蚯蚓、捡破酒瓶。所以在它看来,这三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家伙多少也算做熟人了。大黑狗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差实搞不清他们将在这样黑的夜晚弄出啥名堂来。
      赵虎打开毒药,何贵林把食指放到嘴里舔了一下,然后把指头放到毒药上蘸了一下,接着就想把手指送进嘴去,赵虎捏住他的手腕问:“你想干啥?”
      何贵林若无其事地说:“我想尝尝老鼠药是啥味道!”
      赵虎骂道:“你妈的,你不想活了?”
      何贵林在黑暗中伸了伸舌头,然后把手中的馒头递给赵虎,赵虎接过去,用手指在馒头上戳了一个洞,把毒药倒进洞里,又掐了一小块堵住小洞。毒馒头就这样做好了。
      赵虎口气生硬地说:“今晚的事,谁敢说出去谁就是狗日的!”
      杨包铜和何贵林异口同声说:“我不会说。”
      赵虎又加重语气说:“谁敢说出去就让他家全家死光光!”
      杨包铜和何贵林同样加重语气回应道“谁敢说谁家死光光!”
      赵虎把馒头扔到大黑狗面前,大黑狗被吓了一跳,低头看清是一个馒头时,心中疑虑重重。平时,这三个家伙屙泡屎都宁肯用砖头砸得粉碎也不肯让自己去吃,今晚是怎么了?大黑狗无法在往下想了,因为馒头散发出来的香味早就让他脚瘫手软了。大黑狗感激地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大口咬向了馒头。


       第二天早上,张大年出门时看见大黑狗四肢舒展着躺在门口,就骂了一句懒狗日的。等他在广播里分配完活计回家时,大黑狗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张大年觉得情况不对,用脚踢了一下,大黑狗还是不动,张大年蹲下去用手一摸,大黑狗已经僵硬了,张大年返回广播室,根本没让蒋大为唱歌就直接打开话筒,声音异常平静地说:“杨家仁、赵国华、何四富,马上把你们的儿子送到广播室来,我等着!”
       杨家仁当时正脸红脖子粗地蹲在厕所里,听完张大年的话,便意全无,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命令。杨家仁手里拿着半截玉米棒子的骨头,草草打扫了屁股后,一边提裤子一边猜测:难到借不成种就要硬抢?要是能私下里跟我好好商量,我倒愿意把包铜送给你,如此大张旗鼓的,还是三择一,这可不成。又想:不可能啊,赵国华和何四富家都是独苗,怎么会舍得把儿子送给你?杨家仁很是纠结,回到家后便把三个儿子召集起来。
      “你们都听到广播了吧!”杨家仁莫名地伤感起来,“张大年要见你们,见了之后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吴桂莲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跟一头猪一个样呢,你就不会用用脑子?张大年肯定是要宣布扣工分的事,他说只扣一个月工分,说这话时只有你在场,现在把三家人叫到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宣布了才算数,他叫带上儿子,是要趁机教育他们一下。”
       杨家仁恍然大悟,一边拍脑袋一边站起来,拉起杨包铜的手就往门外走。     
      广播室在队上的仓库里,用土基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简陋至极,四周的墙壁连沙浆都没有糊过一层,既本色又透气 。杨家仁父子走进来时,赵国华父子和何四富父子早就坐在哪儿了。杨家仁看看已经没有坐位,就蹲到地上,杨包铜也跟着蹲下。
      赵国华说:“张大哥,人来齐了,开会吧。”
      张大年说“不开会,我只是想问问你们的儿子,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大黑狗!”
      三个做儿子的眼里同时闪过一丝慌乱,三个做父亲的同时喊出了声:“不可能吧,他们还是小孩子啊!”
      张大年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有孩子,但是你们不懂他们心里想啥 ,我没有孩子,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想啥。”
      赵国华说:“大哥,要亲眼看见才能算数,靠猜的不能当真。”
      张大年说:“这个理我懂,所以我才叫你们来。因为没有人看见 ,我也不好追究。他们毒我的狗,是报复我扣你们的工分,我本来已经决定只扣一个月的,这事昨晚我已经跟家仁说过了,还没来得及在广播中通知。现在我很生气,他们小小年纪就敢跟大人拧着来,而且心毒手狠。我可不能让他们舒服,现在我决定扣你们三家二十五天的工分,我马上在广播里通知。”
      赵国华急了:“大哥啊,你怎么可以扣那么多呢 !”
      杨家仁拉拉他的衣服小声说:“ 不多,还不到一个月。”
      赵国华恍然大悟:“大哥啊,你太能绕了!”
      张大年站起来说:“你们只会生孩子,不会养孩子。对了,你们谁帮我去剥狗皮,肉倒是不能吃了,有毒,皮子上冬后我可以做张褥子”
      三个家长抢着答应:“我去!”
      结果是赵国华剥的狗皮,剥完后他割下一块后腿肉,其它的都扔到厕所里去了。赵国华把狗皮张开钉在张大年家墙壁上, 远远看去,好像有一只狗在爬墙。
      第二天出工时,赵国华跟张大年说,我儿子昨晚喝了两大碗肉汤,后腿肉没有毒。
      张大年说:“你要小心你儿了!他会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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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4-5-10 20:33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三人班还是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对别的孩子来说,这是喜从天降的事。对三人班而言,却是一个坎,有点大难临头的味道。
     在老地方那堵破败的墙根下,三个人一边抽着用玉米须子卷成的香烟,一边唉声叹气。香烟在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忽明忽暗着,乡村一派宁静,蟋蟀的叫声这儿一片,那儿一片,比赛一样。偶尔有串门的人经过,看见烟头,就心不在蔫的骂一声,小狗日的,还没一棵烟高,抽个球啊。赵虎恶着嗓子回应道,老狗日的,关你球事。
    杨包铜狠狠的吸了一口,把烟扔了:“苦死了,吸球不成。咋个说,你们什么意见,读还是不读?”
    何贵林叼着烟,火星照出他邹着眉头,是装模作样的样子:“不读,读他搓球。”
    杨包铜说:“为什么不读?总得有个理由。”
    何贵林说:“读不来就不读。”
    杨包铜说:“读不来才让老师教嘛。”
    赵虎说:“要是没有老师,我倒是想读,老师管得太严了,背不了书要罚站,做不完作业也要罚站。没有老师,自己想咋个整就咋个整。”
    杨包铜说:“没有老师,哪个来教你拼音?哪个来教你数学?”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原来读书还真的不能没有老师。
    杨包铜说:“如果要读书,我就叫张庆荣,我喜欢这个名字。”
    赵虎说:“你家又不姓张,干嘛非要叫张小志他爹的名字呢?”
    杨包铜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
    第二天中午,三个人还是被各自的的父亲拖进了广播室。李老师笑眯眯的坐在一张桌子后边,卓子上摆着一个本本,上面写着一些学生的名字。李老师是个女的,四十来岁,一个村就数她的皮肤最白了。李老师的牙齿也是全村最白的,因为她每天早上都会站在宿舍门口用一把小刷子刷牙,弄得满嘴都是泡沫,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含着一大口水,哈啦哈啦的在嘴里搅动一阵,然后扑的一声吐在地上。然后倒拿着茶杯和牙刷返回宿舍,右手腕的上海手表在阳光下显得光芒万丈的。
    李老师看着他们三个,笑眯眯地说:“你们三个调皮鬼,报上名来。”
    赵虎说:“我叫赵虎。”
    李老师在本本上写上赵虎。
    何贵林说:“我叫何贵林”
    李老师在本本上写上何贵林。
    杨包铜说:“我不想叫杨包铜,我要叫张庆荣。”
    广播室差点被突如其来的笑声震蹋下来。
    杨家仁不由分说就给了杨包铜一个巴头:“小狗日的,老子又不姓张。”
    杨包铜往一边退了退,作出准备躲开父亲第二次巴头的架势:“我就是要叫张庆荣。”
    笑声比刚才更甚了。
    李老师忍着笑,温和地问:“为什么非要叫张庆荣呢?你给我说说。”
    杨包铜说:“我喜欢张庆荣赶马车的样子,叉着胯子站在车上,抖着缰绳,嘴里喊着驾驾驾。”
    李老师说:“张庆荣那种样子再怎么好看也只是个赶马车的,其实你的名字很好啊,你大哥叫杨包金,你二哥叫杨包银,你叫杨包铜,你们一家人都是金属,硬梆梆的,叮铃当啷的,听起来很有钱的样子,叫杨包铜有什么不好啊?”
    杨家仁的脸红红的:“取这样的名字,我也倒不是图钱,只顾叫着顺嘴。”
    杨包铜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有那么多的含义,经李老师一说,果然觉得比张庆荣威风八面。
    杨包铜说:“那就叫杨包铜吧。”
    开学第一天,杨包铜却怎么都不愿到学校去,他一忽儿抱怨书包难看,一忽儿抱怨衣服不好瞧,事实上,书包和衣服的确有些拿不出手。书包是装化肥的麻蛇皮口袋改装的,跟包金和包银的军用书包一比,仿费一个汉奸混进了八路军的队伍。至于衣服,是二哥杨包银穿过的,二哥穿着太短,他穿着又太长。在衣服上,杨包铜的确费了好大的思量,一大早起床就站在家里落满灰尘的圆镜前左照右照的,把衣服的下摆塞进裤腰,又没有一根裤带,缩筋裤可经不起这样的配置,在裤腰那一把变得七凸八凹的。裤子原本就小,现在又被无限度的往上提升,小腿都露出了肚子。杨包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本来他就害怕读书,现在让他找到了口实,就理直气壮的拒绝到学校。
    杨家仁说:“我再问你一遍,到底去不去。”
    杨包铜说:“你不给我买根皮带,我就不去。”
    杨家仁哗地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让杨包铜看自己的裤腰,系在他身上的,是一根棕索,在肚脐下面打着一个很缠绵的活结。
   “皮带?老子辛苦了一辈子也没系过皮带,我最后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不给我买个军用书包我就不去!”
    杨家仁火了,球大个孩子,一忽儿皮带一忽儿军用书包的。杨家仁在活结上拉了一下,一根一米多长的鞭子就变戏法似的扬在了手里。同时,裤子哗的一声就掉到了脚脖子上。杨包铜看着父亲的裆部,那只老鸟正生气地昂着头,意气风发地瞪着他。可怜的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不只没有一根皮带,连底裤也没有一条。
    杨包铜在棕绳就要落下来时大喊一声:“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杨包铜的喊声太大了,父亲的老鸟被吓得缩了一下头,身子就倒下去了。杨家仁提起裤子,轻车熟路的把综绳围在身上,手指挑了几下,那个活结又开始缠绵了。
    秋天的太阳红红的,一路上都是秋天的味道:结满籽儿的野莫的腥味、快要调零的牵牛花发出的墨水味、隔夜的狗屎发出的馊臭味。杨包铜哼哼唧唧的走在前面,杨家仁东张西望的走在后面。村中央的大树上唱着歌,已经不是蒋大为的声音了,变成了一个女声,杨包铜听张庆荣说过,唱歌的人叫你姑爷(李谷一),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到底是哪家的姑爷呢?嗓子那么的好,歌却唱得稀奇古怪的:马儿呀,你快些走……杨包铜根本就不相信马儿会走不过那个叫你姑爷的女人。除非马儿不愿意走,就像他不想读书一样,要不然杨家仁根本就撵不上他。
    学校在村子的最南边,是一排黄黄的泥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知识渊博的样子。杨家父子来到学校时,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杨家仁急不可待地跨进教室,回头一看,杨包铜还站在门口,杨家仁像个老师一样面带笑容的对着杨包铜招招手,杨包铜却扭转身,撒腿就跑。杨家仁愣了一下,骂了一声小狗日的,一个冲刺,风一般的出了教室。杨家仁足足追了两百多米,捉小鸡一般抓到了杨包铜。杨包铜任由父亲拖着,双脚在地上摆出个八字,誓死不从,嘴里哭喊着,我不读书,我不读书。杨家仁一不做二不休,一只手提着杨包铜的手,一只手提着杨包铜的脚。杨家仁把杨包铜拎进教室的时候,自已已经累得不行了。其他同学都看着他们父子,嘻嘻哈哈的笑。李老师用棍子敲着黑板,大声说别笑了别笑了,大家安静下来,我们准备发新书了。杨包铜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要新书,我要皮带。杨家仁又是一个巴头,听话,好好读书,要皮带,等你讨媳妇时,老子给你买。李老师无奈地摇着头,好了好了,你家爷俩都别闹了,杨包铜同学,如果你安安心心的读书,我就把我的手表给你戴一节课。杨包铜两眼放着光,一下子把身子坐直。李老师说话算话,一边解手表一边向杨包铜走过来。李老师亲自把手表戴到杨包铜手上,杨包铜的手太细,手表一直撸到肩部才算卡稳。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杨家仁站在杨包铜身边以防不测。李老师并没有要求杨家仁离开,她肯定是需要杨家仁来做维稳工作的,小孩子的思维是很跳跃的,万一杨包铜突然改变主意重新逃跑,李老师可没有杨家仁的手脚,到时候只能望尘莫及了。
     李老师开始发新书了,每一个学生在叫到名字后就面红耳赤的走上讲台,双手接过李老师递给的书,然后面对李老师鞠一个躬,再转过身对着同学们鞠一个躬。杨家仁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如此笨拙。杨包铜在接过书的时候,只是对李老师偏了一下头。李老师没有计较。当他对着全班同学也只是偏一下头时,李老师就不依不铙了,叫他重来,杨包铜又偏了一下头,李老师不高兴了,说你这样哪里是鞠躬,分明是邀约同伴出去玩耍的意思嘛,给我重来。杨包同又偏了一下头。这时候杨家仁才明白自己的儿子真的是做不来这样的动作,杨家仁心里一急,就大步走上讲台,强行按住儿子的头,杨包铜挣扎了一下,结果那个鞠躬就变成了面对窗户的。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李老师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以后慢慢学吧。
     杨家仁走下讲台,顺势走出了教室,这时候他听见赵虎在教室里大声说:“李老师,我也想戴一下你的手表。”
    李老师生气地说:“你以为那是玩具啊,个个都可以戴一下。

     杨家仁直接向村上的烤棚走去。
     杨家仁一年前就做了村上的烤烟师傅。这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每天只消到烤棚的炉子口往里面添几次煤块,其余的时间就可以自由支配了。工作轻松,挣的工分却不少,是按全劳力记分的。这样的好事之所以能轮到他头上,是以张大年有关系的。张大年因为有了借种的暧昧想法,明里暗里就很关怀他。原来的烤烟师傅杨三大爹,是一个爱说粗话的耿直人。其实杨三大爹说的话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只是口头禅罢了,除了开头那一句脏得要命,后面的都是干干净净的。
     说起来真的有些冤,杨三大爹连怎么得罪的张大年都不知道,当张大年把杨家仁分配到他身边跟他学凑火的手艺时,他欢喜得不得了,凑火这个行业是不是属于三百六十行的范畴,他自己也拎不清楚,他拎得清楚的是杨家仁一来,他们就是师徒关系了,他是师傅,杨家仁是徒弟。让人着恼的是,杨家仁至始自终都没有叫过他一声师傅。
     但是杨三大爹还是尽力传授了他的武艺。
   “我操,家仁啊!你给我记住了,烤烟的火候分三种,一种是小火,一种是中火,另一种是大火。”
    杨家仁说:“杨三大爹,我记住了。”
   “我操,家仁啊,小火一般要三天,主要是捂色,小火时气眼要关着;中火也要三天,主要是转色,中火时气眼就要打开了;大火也要三四天,主要是烘干,要干到什么程度呢?要干到烟筋都是脆的为止,同时还要兼顾烟叶的颜色。什么时候小火,什么时候中火,什么时候大火,这是很有讲穷的,反正我当了三四年的烤烟师傅,我心里知道,但是嘴上还是说不清楚。我该怎么教你呢?到时候我会亲自让你看烟叶的颜色,反正火候跟着颜色走就对了。”
     杨家仁说:“你放心,我一定跟着颜色走。”
     烤了三炉烟之后,杨三大爹兴奋地跑到张大年家,站在人家堂屋门口大声嚷嚷:“我操,张队长啊,杨家仁出师了,这一炉就是他自个儿凑火烤出来的,等出烟时你自己看看,比我烤出来的都好。”
    张大年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杨三大爹还没回到家就听到你姑爷在树上赶马了,赶了一会儿,张大年在树上硬邦邦地说: “从明天起,队上的烤烟工作由杨家仁负责,杨富业负责队上的牛马,要按时把牛马赶上山,一定要让牛马吃好、吃饱。”
     杨三大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教会了徒弟之后,就落得个跟你姑爷一起赶马的下场。
     杨三大爹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张大年,赵国华倒是有根有据的说出了来龙去脉。赵国华说有一天夜里,他们几个人蹲在墙根纳凉,话题就扯到了沈大翠身上,谈论的主要是沈大翠的身材问题。当时杨三大爹曾如是慷慨阵词过:“我操,沈大翠正合适嫁给张大年,在身高上是吃了点亏,可张大年待她不错啊。”赵国华根据杨三大爹说话的语气,把那句话重新做了排列,结果就变成了:我操沈大翠正适合,嫁给张大年,在身高上是吃了点亏,可张大年待她不错啊。赵国华说当时他所处的位置是能看到那个墙角的,他明明看见张大年走过来了,听完杨三大爹的评论,张大年返身就走了,第二天,杨家仁就被分配去学烤烟了。
     如此说来,杨三大爹也是咎由自取,张大年想让杨家仁操沈大翠,杨家仁都还尽量低调,你杨富业算个啥?倒大张旗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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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4-5-10 20:35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张庆荣家乱哄哄的,十多个男人靠着墙、靠着门,东倒西歪的坐着。水烟筒被抽得咕咕噜噜的响,一个人抽完,另一个人又接上,屋子里就像战场,硝烟弥漫。

     杨包金用手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老桥,讨好地问:“好瞧,听说你家的骒马生小马了,是真的吗?”

    老桥皱皱眉头:“我没有你好瞧,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叫好瞧,我叫老桥。”

    杨包金依旧一脸的笑容:“我就是叫你好瞧的嘛。”

    老桥无可奈何了:“算了算了,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跟你说话真是费劲。”

    杨包金见老桥不想跟自己说话,又转过身对右边的黄桥笑了笑:“难瞧,你昨天干哪样去了,我怎么没看见你去掀烟?”

    黄桥生气了:“包金,不是我笑话你,任何时候,我都不比你难瞧,再说了,你又不是队长,我去干什么,有必要告诉你吗?”

    杨包金吸了吸鼻子,终于闭住了嘴,笑容也像有开关一样,被关了。

    张庆荣拿出个本本,在桌子前坐下,阵势就摆开了。

    张庆荣面带笑容,声音温和地说:“开始记工分了,黄桥,昨天,你爹?”

    “我爹缺早。”

    “你妈?”

    “我妈全勤。”

    “你?”

    “我也是全勤。”

    “你真的是全勤?刚才不是说你没有去掀烟吗?想蒙?”

    “谁想蒙了?是忘了,我缺早。”

    “今天,你……。”

    “我爹缺早,我妈缺晚,我全勤。”

    “杨包金,昨天?“

    “我爹全行(全勤),我妈全行,我全行。”

     有几个人笑了笑,张庆荣想笑又没有笑:“今天?”

    “我爹洗澡(缺早),我妈洗网(缺晚),我全行(全勤)。

     众人大笑,张庆荣把笔扔在一边,头伏在工分手册上笑个不停。李翠兰已经睡了,忍不住,把房门拉开,伸出头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拍着门框,碎花短褂下,两个饱满的奶子颤得十分历害

     众人突然停止了笑,一起把眼光射向李翠兰的碎花短褂。房间里,张庆荣两口子的笑声显得刚柔并济的。张庆荣反应快些,及时抬起头来,看见那些几乎要流出口水的眼睛都盯着一个方向,他回过头,看见媳妇正伏在床边,手扒着门框,两个奶子差点被笑得颠出衣服来。张庆荣弹簧一样站起,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口,啪地打了一下媳妇的手,李翠兰的手缩回去了,张庆荣趁机把房门关上,那样子就像一个吝啬的财主听到异常响动后突然关上了自己的百宝箱。

     新一轮笑声席卷而来,这一回,连杨包金都笑得扬眉吐气的。

     张大年第一个停止了笑,一边摆手一边用开会时的语气说:“行了行了,大家要适可而止,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你们自己的媳妇也长着两个,只不过没有庆荣家的白一些罢了。”

     杨包金说:“我没有媳妇。”

     张大年说:“凭你那条舌头,你就讨不到媳妇。”

     杨包金说:“我才十多岁,将来长大了,舌头就好了。”

     张大年没理他,回过头对张庆荣说:“赶快记工分吧,时间很晚了,我眼睛都困死了,对了,明早你和杨大头在家等着,杨大头要挖地基了,我帮你们划一下界限。”

     第二天划界限的时候,杨大头抢过张大年手中的石灰袋子,说,张大哥,这种脏活还是我来干吧。张大年瞅了杨大头一眼,你当我是憨包,你心里的小算盘我会不清楚?张大年当着张庆荣和杨大头的面,在地上撒下石灰。看着那条不偏不依的楚河汉界,杨大头说,我家的地基也太窄了。张大年说,心窄,给你一座飞机场你也不会嫌宽。



      毕志和赶着牛车慢悠悠的来到山口屯。毕志和把车停在场上,跳下车,掀开车上的油布,露出一个个装化服的袋子。毕志和从车上拿起一根打狗棍,一边向巷口走去,一边吆喝起来:“换芋头咧!换芋头咧!一公斤大米换六公斤芋头!”

     毕志和的身影看不见了,声音还在。杨大头来到车旁,看看两头没人,抱起车上的油布快步离开。

      张庆荣站在远处的屋檐下,看着杨大头的背影骂了一声,贼杂种!

      张庆荣走到车旁,抱着手等着。毕志和拖着打狗棍呦喝着转回来了。

      张庆荣不紧不慢的问:“师傅,换芋头呢?”

     毕志和说:“是啊,一公斤大米换六公斤芋头,很划算的,大哥不想换些吗?

    “我不换。你也不要换了。”

     “大哥什么意思啊?我从小寨子拉这么远的路来,还没开张呢,为什么不让我换了?

     “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已经亏本了,你就是把一车芋头全部换完又有哪样作用呢?”

     “大哥说笑了,我不会亏本,这些芋头都是村上分给我的,吃不完,放着又容易烂,我把它换成大米,大米好吃,也容易保管,一公斤大米换六公斤芋头,大家都高兴,大家都不吃亏。”

    “啧,啧,啧,天天换芋头,把嘴都练油了。我是好心提醒你,以后出门,最好来两个人,一个看着东西,一个去叫唤,这样就不会丢东西了。”

     毕志和看了看车上的芋头:“不会不会,你们村的人都讲文明,我以前也来过,没有人会拿我的芋头啊。”

    “是啊是啊,我们村的人最讲文明。你的芋头在,牛也在,两个车轱辘也在,可是你的油布呢?”

     毕志和又看了看:“我的油布呢?唉,师傅,你看见谁把我的油布拿走了?”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只是随便说说。”

      毕志和从车上抱下一袋芋头递给张庆荣:“大哥,这些芋头都给你了,你只要告诉我,是谁把我的油布拿走了?”

     张庆荣把嘴凑到毕志和耳边:“是杨大头,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毕志和拎起打狗棍,一路打听着找到杨大头家门口。在太阳的灸烤下,毕志和的脑门上青筋突起,大汗淋漓。“杨大头!杨大头!你给老子滚出来!”

     杨大头从家里走出来,看上起镇定自若:“叫什么叫什么?换几个芋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敢指名道姓了。我不换,你到别家看看吧。”

    “你别给我装,快点把我的油布还我。”

    “油布?什么油布?我一直在家里,我连门都没有出过,我什么时候拿你的油布了?”

    “有人看见你拿了,人家都告诉我了,你还想抵赖?”

    “谁看见了,你把他叫来,我拿你一床赔你两床。”

    “就是那个叫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中等个子,眼睛大大的,下巴上还有一撮胡子,就是他告诉我的,人家是亲眼看见你拿我的油布的。”

     “这样的人我们村有好几个呢,你最好把他叫来,要不然你就是诬陷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老子走南闯北的,还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不要脸的男人呢。算了,油布我也不要了,就当被贼抢了。”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老子再说十遍又如何,难不成你偷了我的油布还敢打人?”

     “不敢打不敢打,搞不好你又带着一群民族兄弟打上门来,我可惹不起你。”

      毕志和朝杨大头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张庆荣扛着芋头回到家,累得气喘吁吁的。李翠兰说你换这么多芋头整哪样,你又不经常在家吃饭,光小志和我,也吃不了啊。张庆荣说芋头不是换的,是人家送的。李翠兰不信,张庆荣就把经过说了。李翠兰说,你真不地道。这样说着,却走过来帮着张庆荣一起把芋头抬上了楼。

     晚上,突然就下了一场大雨,下了近半个时辰。



      天亮的时候,杨大头提着锄头走出来。杨大头站在先前撒过石灰的地方,硬是找不出一点石灰的痕迹来。杨大头心想,老天帮我啊。

      张庆荣小跑着过来,说,昨晚这场雨,你今天挖地基就省事多了。张庆荣边说边钻进了厕所。

      杨大头在厕所外面能听到张庆荣稀屁连天的,也能听到他挣屎时发出的哼哼,还能听到大便落下时冲击水面的叮咚。杨大头甚至能想出肯定有粪水溅到了张庆荣的屁股上,大雨之后的厕所是个什么样子,他是有经验的。

      五分钟后,张庆荣走出来了,一边扣扭扣一边看着杨大头挖坑的地方:“咦!我说大头啊,石灰线呢?”

      杨大头锄头举得比天还高:“被雨冲跑掉了。”

     “那你凭什么往这个地方挖啊?你挖的这个地方是我家的滴水啊。”

     “你胡说些哪样,这个地方就是昨天撒石灰的地方,我又不是没长眼睛。”

     “如果你真长眼睛的话,你再好好看看,你已经多占了我一尺多了。”

     “你别给我找茬,我是按队长量给我的面积来下基础的,队长给我量到这儿,我就要下到这儿。”

    “你骗谁啊?量面积时我又不是不在场,队长只给你量到这儿。”张庆荣用脚尖往左边划了一下。

    “明明是量到这儿。”杨大头也用脚尖往右边划了一下。

    “你放屁!”

    “你说话给我讲点文明。”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文明可讲。”

    “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货?”

    “我不是什么好货,但是我不像你卑鄙。”

    “我怎么卑鄙了?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用得着我给你说。”

    “我不知道,你今天非得给我说清楚!”

    “非要我说吗?”

    “非说不可!

     “好!我说,你掏掏耳朵听好了:你赖!你骗!你偷!

    “说,往明白里说,你说不明白我揍死你。”

     “前年,你从我家借走一把斧子,后来你硬说你没有借过,说明你赖;去年,赵国华捡到一把锄头,你硬说是你家的,说明你骗;昨天,小寨子的到我们村换芋头,你把人家的油布偷走,人家找到你家门上,你硬是不承认,说明你偷。”

     杨大头趁张庆荣说得高兴,一下冲过来把他摔倒在地,然后整个人骑在张庆荣身上,杨大头一拳打在张庆荣脸上:“第一,那把斧头本来就是我家的,老子没有赖;(又打了一拳)第二,那把锄头本来就是我家的,老子没有骗;(又打了一拳)第三,那块油布本来也是我家的,老子没有偷。”

     李翠兰拿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走到杨大头身后,照着后脑勺就是一下,杨大头一下歪倒在地。



      刘所长带着李树生赶到时,杨大头家门口围着好多人。刘所长和李树生分开人群挤进杨大头家,看见杨大头有气无力地靠门坐着,杨大头媳妇正指挥着八岁的女儿金梅一口一口地给他喂糖水。

      刘所长故意提高声音问:“刚才有人报案,说是打死人了,谁死了?”

      杨大头委屈地说:“我。”

    “你?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哎呀!刘所长啊,我差点就被人家打死了,我刚才都昏死过去了,你一定要把凶手抓去关起来啊!”

     “你现在没事了?

     “有事,我头昏,天旋地转的,看你都不大清楚。”

      刘所长伸出两根指头:“看看,有几根?”

    “两根,不,三根。”

    “本来就没事,你还装什么装。谁打的你?”

    “张庆荣媳妇。”

     “什么?你一个大老爷们连个娘们都打不过?这事恐怕不好说吧。”

     “我没有防备嘛,再说他们是俩口子。”

      刘所长回头对李树生说:“小李,你去把张庆荣家俩口子找来,我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女人,竟然把一个彪形大汉给打婚死了。”

      李树生走了出去,两三分钟后就把张庆荣家两口子带来了。张庆荣的两个眼圈黑黑的,跟大熊猫没有什么区别。

     刘所长生气了:“唉!杨大头,你好好看看,人家好象比你伤得还重啊?”

      杨大头更加的委屈了:“他是明伤,我是暗伤,暗伤才历害呢?”

      李翠兰理直气壮地说:“什么暗伤,我是用猪圈栓打的,打的是后脑勺,那么大一个包,我在这儿都看见了,还说什么暗伤,你想讹人呢?”

      刘所长想笑,忍住了:“好了好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乡里乡亲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不就是争个滴水嘛,互相让一让不就得了。再说了,一年才下几场雨,能有多少水来滴啊?我看就这样处理了,都到医院里检查一下,该住院就住院,记得把单子保管好。你们听好了,不准再闹了啊,谁再闹我就捆谁,就这样了,我们要走了。”

       杨大头不甘心地问:“你们就这样走啊,不抓打人的凶手了?”

刘所长虎着脸说:“你要我抓谁?我看你最像凶手了,要不要把你抓回去?”

      杨大头绝望的说:“难道就让我白白的昏死一回么?”

       刘所长说:“要不要我给你打个证明,凭你昏死的事迹可以到公社领些补贴。”

       门口的群众一起笑起来。杨大头生气了,抢过金梅手中的碗,一仰脖子,把糖水一饮而尽,然后咂着嘴,骂道:“甜死老子了,你不会少放些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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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0:38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张大年对自己管辖之内的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
      山口屯有一百五十户人家,土地两千多亩,全部是褐黑色的,总在亮晃晃的日头下发出肥沃的光芒。这里的土地种啥都成,尤其适宜种植烤烟。自从十年前开始种植烤烟后,山口屯就成了清水县的烤烟主产区。美中不足的是,山口屯缺乏水源。村后的黑山后面倒是有一座水库,却被黑山上的万刃青石阻隔开来。天旱的时候,看看水库里的水微波荡漾,再看看地里的庄稼被日头烤得焦头土脸,人就恨不得一头扎到水里淹死算球。山口屯的两千多亩土地都是坡地,顺着坡头挖条水沟,再把水引过来,灌溉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五年前,张大年拿着水田公社拔给的一万块钱,带着全村的人在黑山水库忙活了一个冬天,好不容易建起了一个三级抽水站,试抽那天,县里和公社都来了不少领导,全村的人敲锣打鼓的。结果一滴水都没抽上来。领导们很生气,一句话不说,钻进吉普车,黑嘴失脸的走了。留下的工程师检测后的结论是:扬程太高了。这样的结果既让张大年心里稍稍坦然,更让他彻底绝望。有什么办法呢?抽水站已经是依着黑山最平缓的地带顺山铺管了,扬程还是高。要想改变这样的结果,除非从山肚子里打一个洞。然而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神话,从山这边到山那边,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光距离就有五百多米。这样的工程,用张大年的眼光来看,就算县里舍得拿出全县一年的财政也怕是只能打个水漂。
      然而就是靠天吃饭,山口屯依然有饭可吃。雨水充沛的年月,山口屯照样稻子飘香,包谷欢唱。而且,到水田公社的烟站交售烤烟时,张大年的交烟队伍还能风光无限一回。
太阳出来的时候,张大年带领的三十多个村民,挑着比太阳还要金黄的烤烟来到了烟站。其他村的烤烟排在烟站门口,有气无力的。山口屯的烟叶一来,就显得鹤立鸡群了。其他村的村民纷纷围过来,这个抓起一把,那个也抓起一把,啧啧之声不绝于耳。有的还会问出几个可笑的问题:你们山口屯的烤烟都是用大便当肥料吗?色泽比大便还黄啊!张大年说屁话,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从公社领的普盖嘛。你们烤烟时用的不是煤,是硫磺吧?张大年说我们烧不起硫磺。你们的烤烟师傅是谁啊?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张大年拉过杨家仁,说他连手指都只有五个。最高兴的事还在后头。烟站周站长走过来,看着张大年笑一笑,不说话,眼睛却贪婪地看着箩筐里的烟叶,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回来,然后站到张大年面前,伸出手拍着张大年的肩膀,一连拍了好几下,依然不说话。最后掏出一包烟,抠出一根递给张大年,张大年放进嘴里,周站长轻描淡写地说,反了,你叨住的是过滤嘴。张大年没有听懂。周站长就直接把烟从他嘴里拔出来,指点着说,看见没?这是新玩意,多安了一截海绵,是过滤嘴。然后直接把海绵那一头塞到张大年嘴里,接着把头一偏,主动把自己的火对给张大年。张大年被周站长的一条龙服务弄得脚高手低的,好像站都站不稳了,身子晃几下,伸出一条腿,斜撑着,然后想搓手,两个巴掌合在一起时又马上分开,举起其中一只,拔出嘴上的烟凑近了看,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好像不是海绵做的。周站长宽容的笑着说,管它的,反正抽着感觉就是不一样。然后欢快的命令着,先把你们的挑进仓库,先验你们的。张大年谦让说,我们是后来的,先验别村的吧。周长站说就按我说的做,先验你们的能让人心情愉快。
      从烟站回来,张大年就会跑到地里,抓起一把土揉碎,像捧着一捧水一样放到脸上洗脸,嘴里感叹着:多好的土啊!
      张大年还喜欢一样东西,那就是孩子。可是,他硬是没有能力实现生养一个孩子的愿望。后来有过想跟杨家仁借种的想法,操作起来却是千头万绪的。首先是沈大翠的工作做不通,其次是不知道怎样跟杨家仁开口。最关键的还是他自己,他的队长已经当了七八年了,在村里威望很高,如果真借种了,他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担当得起。所以借种的事就像水上的浮草,一漂一漂的,总是没个着落。时间一长,也就变得寡淡了。

       杨大头想当烤烟师傅的念头却越来越浓烈了。
       这天晚上,张大年正坐在门口吸水烟筒,杨大头手里拎着两瓶酒走进来了。
       杨大头热情地说:“张大哥,吸烟呢?”
       张大年用嘴呶了呶旁边的草墩:“自己拉个草墩坐吧。”
       杨大头把酒放在桌子上,拉了个草墩坐在门边。杨大头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废话,张大年一直把嘴埋在烟筒里,既不重视,又很认真的样子:“找我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杨大头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张大年说:“不要紧你就不会拎着酒来了”
       杨大头吭吭哧哧的:“我……我想请你把我安排去凑烤棚火。”
       张大年说:“杨家仁干得好好的,我不能平白无故的就把他撵回家吧。最关键的是,全村的人都指望着这些烟叶过日子,你从来没有烤过烟,缺少经验,我要是让你去烤烟,你把烟烤坏了怎么办?我跟你说实话,这活,你干不了,你就是送十瓶酒也不管用。”
      杨大头说:当然当然,我也不敢冒这个险,我是想,先让我跟着杨家仁学几天,等我撑握住火候,再让我当烤烟师傅。”
      张大年说:“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我就对不起杨家仁了,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我们不能在背后算计他。”
       杨大头说:“这怎么是算计呢?大家都是一个村的,村上的活计,你做我作都是做,工分也是一样的,怎么安排?还不是大哥你一句话嘛。”
       张大年说:“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我既然能当队长,我就了解村里每一个人的德行,比如杨家仁,让他凑烤棚火是最正确的,他责任心强,烤烟的技术一流;再比如你,如果我让你去看果园,这就是错误的决定,因为这样做,最终村里的人都会少吃到果子。”
       杨大头说:“你是说我手脚不干净?”
       张大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只是说村里的人会少吃到果子,万一因为你不负责任,果子被别人偷了,村里的人不是就少吃到果子了?”
      杨大头干笑笑:“哼,哼,哼,张大哥,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张大年也干笑笑:“哈,哈,哈,杨大头,你才有意思哪,把你的酒拿回去吧。”
       杨大头抓起桌上的酒,哼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杨大头直接来到村上的烤房里。杨家仁正在专心的凑火。杨家仁从炉口旁的一个灰洞里抽出一把火钩和一把碳铲,他把碳铲靠在墙角,拿起火钩伸进火炉内使劲捅了几下,白色的烟雾从炉口飘出后慢慢地落在他的头发上变为尘埃。杨家仁放下火钩,拿起碳彻了几块碳沫送进火炉。干完这一切时一回头看见杨大头闷声不响的蹲在自己身后。
      杨家仁有些吃惊地说:“大头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杨大头说:“我还以为凑烤棚火有多复杂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杨家仁说:“什么事都是人做的,俗话说,会者不难嘛。”
       杨大头说:“现在应该是大火吧?”
       杨家仁说:“是啊,从前天起就加的是大火了。”
       杨大头说:“什么时候小火,什么时候中火,什么时候大火,是不是很有讲究?”
       杨家仁说:“当然,如果不把火候掌握好,一炉烟就烤坏了,我跟你说,这一炉成色很漂亮,今晚天亮之前就要熄火,我这是最后一次加火了。”
       天深夜,一个黑影摸到炉子前,慌慌张张的铲了些碳送进快要熄灭的火炉内。
       这一晚杨家仁睡得很好,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才起得床来,然后哼着你姑爷那首赶马歌来到烤房门口。杨家仁慢腾腾的掏出钥匙,当他打开烤房的门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本能的把头扭往一边,过了一会才转过头。杨家仁呆住了,他眼前的烟叶全部变成了黑色。杨家仁跑到炉口一看,发现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杨家仁扭头就向张大年家跑去。
       张大年刚好走出门来,他要到广播室去分配活计。
       杨家仁拖着哭腔喊道:“大哥,我闯祸了,我把烟烤糊了!”
       张大年脸色大变:“怎么搞的,你是不是贪睡了?”
      “没有啊,我昨晚加了最后一次火,后来又有人加了一次火。”
      “快带我去看看!”
        张大年和杨家仁一前一后小跑着来到了烤房。张大年蹲到炉口,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陷,一边拍打着大腿,一边历声喝问:“你最后一次加火是几点?”
       “十点来钟,按理说天亮前就不会有火了。”
       “狗杂种!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大哥,你骂谁啊!”
       “我骂杨大头,他想当烤烟师傅,我不同意,他就故意陷害你!”
       “这个天杀的,良心被够叨了,他要是会凑火,我倒是愿意让他来凑,可是他这样做是天理不容的啊!”
       “我不会放过他的!”
        “大哥,你扣我的工分吧。”
        “这不关你的事!”
         张大年站起身,大步流星的走了。杨家仁看着烤房内的烟叶,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大年怒气冲冲的推开杨大头家的门,杨大头和媳妇都吓了一跳。
         杨大头有些慌乱地说:“张大哥,你……你……你快请坐快请坐。”
         张大年面无表情地站着:“你还想当烤烟师傅吗?”
       “想,……当然想,做梦都想。”
        “那你就把酒拿出来”
       “酒?……什么酒?”
       “你上次要送我的那瓶酒。”
       “……被我喝过了,只剩半瓶了,呆会我给你另买一瓶吧去吧。”
       “现在就拿出来,有多少算多少。”
       杨大头狐狐疑疑地走到供桌前从供桌上把酒拿过来递给张大年。
       张大年打盖子抿了一口:“好酒啊!从小肖那儿买的?”
      “对对对,从小肖那儿买的,八毛钱一瓶。”
       张大年把酒递给杨大头:“你不喝一口?”
      “我……不喝了,不喝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就喝过了。”
      “那你现在肯定还醉着?”张大年说着,举起酒瓶把半瓶酒从杨大头的头上倒下去。
杨大头一边躲闪一边用手抹脸:“大哥,大哥,你要干什么?”
       “我给你醒醒酒。”张大年猛地把酒瓶摔在地上,“你这个狗杂种!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就为了当个烤烟师傅?”
      “我……我……就为了当个烤烟师傅。”
     “好你个杨大头,就为了当个烤烟师傅,你不惜把一炉烟全毁了,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的大头里装的都是屎吗?我告诉你,你这种做法是犯法的,我只要一个电话,刘所长一准把你烤进去。”
        杨大头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张大哥,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能把我送进去啊!”
杨大头的老婆也跪了下来:“张大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大头吧。”
       “饶了他?我倒是想饶了他,可是他毁了那么多的烟,你让全村的社员吃什么?杨大头,你听好,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让刘所长来,要么扣你半年的工分,你自己选择吧。”
       “张大哥,张大哥,你不能这样啊,你这两条路都会要我的命啊。
       “你不要跟我讨价还价,要不是看你还有个女儿,我早就把你交给全村的社员来处理了,那样的话恐怕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张大年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张大年一出门,杨大头的老婆就扑上去撒扯杨大头的头发:“你这个天杀的,你害人害己啊!你让我们以后咋个过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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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0:39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

     1982年,也就是杨包铜十一岁的时候,山口屯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杨家仁家分得十亩旱地和五亩水田。村上拍卖牲口时,杨包金跟老桥争一匹马,结果被老桥把左手打折,整天用一块布巾挂在胸前。
     面对着那么多属于自己的土地,杨家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往土地上种些什么。水田倒是省事,除了栽水稻没有第二种选择。旱地就不同了,可以种烤烟、包谷,还可以种花生、红薯、土豆、黄豆什么的。从经济和实用角度来讲,相比之下烤烟和包谷又成了首选。纠结了几天之后,在某个晚上,杨家仁十分民主的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主要商量那些旱地该种包谷还是烤烟的事情。
      杨家仁说,如果种烤烟,收入肯定会比包谷多,这是明摆着的事,一公斤一级烟能卖六七块钱,而一公斤干包谷才值六七角钱。让人担心的是,烤烟经不起白雨(冰雹)的打,运气不好的话,一阵白雨下来,一年的收入就泡汤了。种包谷虽然收入低些,却经得起白雨的敲打,下多大的白雨也影响不到哪儿去。
      杨包金说,种明(苹)果算了。
      杨家仁对大儿子的题外话很是窝火,想想又觉得他的意见也在情理当中。往年生产队分苹果时,一家人只分得二三十个,他和吴桂莲像征性的每人吃一个,三个儿子每人吃两个。剩下的,吴桂莲今天藏米柜里,明天藏谷堆里,每搬一次地方,都会发觉苹果少了一个。几天后再拿出来分配时,杨包银和杨包铜同时嚷起来,上次不是还剩十二个吗?怎么只有八个了?杨包金面不改色地说,反正我没有偷吃过。吴桂莲笑着说,被老鼠偷吃了。
      杨包金要种苹果,显然是一种目光短浅的自私行为。
      杨家仁说,种什么苹果,以前是生产队分的,要不然哪家吃得起苹果?杨家仁的回答还是不能很好的说明为什么不种苹果的原因。好在这样的会议在其他人心中是没有主题的,不是他提出种烤烟和包谷,别人心里就非得装着这两种作物。
      杨包银的想法就有些稀奇,简值是是语出惊人,他说,种核桃吧!
      全家人一起笑起来,笑得杨包银有些不好意思。去年中秋节,杨包银把分得的十个核桃藏在杨家仁的水鞋里,那是一双浸过水的鞋子,五天后取出核桃,全部都发了霉。杨包金和杨包铜同时冲向谷糠,一个从东边,一个从西边,分别从糠里扒出自己的宝物。他们的核桃,由于保存得体,放到门榫后,一关门,咔嚓一声,壳是壳仁是仁的。他们吃核桃的样子,直接就是一种对杨包银的嘲讽。
     杨家仁说,你们尽想着吃不饱的,这些土地,只种烤烟和包谷,别的,都不种。
     吴桂莲想听听杨包铜会有什么新鲜玩意,就逗他说,包铜啊,你两个哥哥都说了,你也说说你的想法吧。
     杨包铜不假思索地说,烤烟和包谷各种一半。
     吴桂莲和杨家仁眼睛一亮,几乎同时问道,说说你的道理。
     杨包铜说,如果下白雨,还有包谷,如果不下,两样都丰收。
     杨家仁说,你这个小狗日的,难怪当初你死活不读书,你天生就是个当农民的命啊!

     李老师的耳朵越来越不行了。有一天,赵财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李老师,我请个假,我要回家抓瓜籽吃。李老师很干脆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惹得全班的学生哈哈大笑。李老师说,笑哪样,上个厕所有哪样好笑的。后来有学生把这事的真相告诉她后,她就不准学生在课堂上请假。有一次金梅实在忍不住了,面红耳赤的站起来说,李老师,我要上厕所。李老师很生气地说,坐下,一个女同学也学着调皮,这是课堂,又不是看电影,个个都想吃瓜籽。
      县教育局局长陆晓夫来山口屯视察时,杨包铜突然站起来说,当官的,我们老师耳朵聋了。
      陆晓夫一时没反应过来,主要是被杨包铜那一声称呼搞懵了。平时下乡,身边都是村干部、校长、教师,他们一律称呼他陆局长,从来没有哪一个学生敢主动跟他说话。有时候,他也会摸着某个同学的头问一些问题,被问的人脸红红的,问什么答什么,声音像蚊子哼哼。杨包铜敢站起来,已经很让他惊讶了,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称呼,而且说老师耳朵聋了,听起来像骂人一样。
      陆晓夫不解地看着张大年。
      张大年说,是这样的,李老师最近耳朵出了点毛病,在课堂上闹了不少笑话。
      陆晓夫说,是不是很严重?
      张大年说,反正已经到了听三不听四的程度了。
      陆晓夫说。有多长时间了。
      张大年说,差不多有半年了。
      陆晓夫生气地说,为什么你每次打上来的报告都只说教室紧张,却闭口不提李老师的病情呢?
      张大年说,我以为当老师的只要能讲课就行了,学生才是负责听的,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陆晓夫用一个手指指着着张大年说,你啊,当老师的不只是要会讲课,还要能听学生回答问题。这样吧,下学期,我给你调两个老师过来,李老师应该办个病退了。

      赵财一直想戴李老师的手表,想了五年,从一年级想到五年级,一直没有机会实现愿望。有一天夜里,当他躲在李老师宿舍门口那棵老槐树后向门口张望时,忽然发现李老师抬着一盆水走出门,把水放到地上,卷起袖口,然后解下手表,很随便的放在地上,接着哗啦哗啦的洗起脸来。洗完脸,又慢吞吞地洗脚。赵财失去了耐心,把头从树后缩回来,靠着树,抬起头从树缝里看星星。槐树的枝叶太密了,天空被分割成无数块巴掌大的地方,树顶一片漆黑,根本找不出一颗星星的影子。这时候,赵财听到哗啦一声水响,他伸出头去,看到李老师把水倒在阴沟里,拎着空盆闪进了宿舍,然后把门关上,赵财还听到了她上门闩的声音。赵财的心一阵狂跳,因为在李老师进门的时候,借着屋里的灯光,他看到李老师戴手表的那只手上什么都没有。李老师一定是把手表忘记在地上了。
     赵财一屁股坐下来,他决定等李老师睡下后,就过去把手表捡起来,然后回家戴在手上,美美的睡到天亮,然后早早的去学校,在李老师来上课之前尽情的向同学们炫耀,等李老师来到学校时再把手表交给她,让她好好的表扬自己一翻。因为学习不好,四年来,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批评,他渴望表扬,比渴望戴手表还要强烈。
      李老师窗口的灯泡终于熄灭了。
      赵财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天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做贼心虚地眨着眼睛。赵财蹲下身,后来又趴下去,几乎把眼睛贴在了地上。地上没有手表,只有李老师洗脸脚之后倒水冲涮地面时留下的泥土的潮湿气息。赵财一点都不死心,干脆用双手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摸,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满身满脸都是泥土,赵财还是没有找到手表。赵财突然明白了,肯定是李老师在他看星星时把手表装在了衣袋里。
      然而第二天上课时,李老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昨晚你们谁去过我门口?”
      教室里静极了,同学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李老师为什么要问这个。
      过了一会,李老师严肃地说:“我的手表不见了,我忘在了门口,门口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你们谁捡到了就赶快交上来。”
      台下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李老师很耐心地等待着,同时用冷峻的目光扫描每一个同学的脸。
五分钟后,李老师平静地说:“放学后,谁捡到就交到我宿舍来,下午上课之前没有人承认,我只好报案了。开始上课吧。”
      下午两点钟,刘所长就带着李树生来了。赵财是第一个被盘问的,然后全班的同学都被问了一遍。
      五点钟的时候,刘所长又带着李树生走了。他们没找到手表。
      刘所长和李树生离开后,赵财带着杨包铜和何贵林来到了李老师门口,三个人什么话都不说,脱了鞋就跳进水沟,像摸泥鳅一样摸了起来。还不到三分钟,赵财就从水沟里把手表摸了出来。
      赵财把手表放进李老师打来的清水里洗干净,然后把手表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接过手表后,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连句谢谢都没有说。赵财居功自傲地开口了:“李老师,把你的手表给我戴一会儿。”
     李老师没有说话,当着他们的面把手表戴在自己手上。岔开话题说,你们三个,应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时候不早了,快回家吃饭吧。

      这一年竟然是干旱。当烤烟长得有一尺来高时,一连二十天,太阳都像一个守时而又羞涩的好同学,在同一个时刻,从东边的山头上喜气洋洋的探出一点头皮,然后是半边脸,最后是整个身子。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改变了德性。山口屯所有的人都觉得太阳已经不是往常的样子了,它变成了一个长着无数看不见手脚的怪物,每天都用它无形的爪牙撕扯着大地。土地上的一切,水稻、包谷、烤烟、花生、土豆、红薯,一切曾经生机勃勃的、葱绿碧脆的、水灵娇艳的生命,在它的蹂躏下,一天一天的走向蔫头耷脑、面黄肌瘦、干枯萎缩。
      山口屯的一些老女人,一边自我安慰着,说某天是某个节令,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场大雨;一边又无中生有地谣传着,说是上天发怒了,土地本来是不可分割的,现在被分得七零八碎,恶徒和善人都有相等的地块,而且连在一起,老天在分配雨水时就不能有特别的关照。人们为难老天,老天就干脆关起天闸。老女人们不只是嘴上说说,更有切实的行动,自愿捐了款,买来黄鳝和泥鳅,念过经,祭完祀后,由一个后生用水桶拎着到处找放生的水源。田干了、沟干了、河干了,哪里还有水?
        老女人们站在路上,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张大妈说,就放井里吧,井里还有些水。
        井里的确还有些水,在进的底部还有脸盆大小一汪,却是浑浊不堪。全村的人都在排着队等着舀水。求雨的队伍摇摇晃晃,敲锣打鼓的走到井边时,人们就自觉让开一条路。拎桶的后生一步一步下到井底,提起桶就要往水里倒。张大妈急促地阻止道,“等等,还要念一道经。”张大妈手里拿着一本缺边少角破烂不堪的经书,颤颤魏魏的往井下走。周围的人都替她提心掉胆的。一步三摇下了几个台阶,她果然就滚下去了,一直滚到进底,后生也被她打倒了,手中的黄鳝和泥鳅翻滚着、跳跃着、拥挤着爬向水源。
       张大妈被众人拉上岸时,已经成了一个泥人。
          张大妈一上岸就跪了下去,大家都能听到她嘶哑的嚎哭:“老天爷啊,我七老八十的人了,我都这样子了,你还不睁眼吗?明天再不下雨,你对得起我吗!?”
       挑水的人中竟有几个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天气没有任何变化,太阳照常升起,一副天地良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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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0:40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杨家仁蹲在烟墒上,双眼空茫。
这一片烟地都是他家的,大约有三亩。烟棵有一尺来高,如果不是干旱,应该更高一些,更绿一些。此时,所有的烟棵都像瞌睡的狗,有气无力的趴着。
杨家仁算了一笔账:化肥、农药、工时,这片烟地既没少花钱,也没少花力。想不到最终却要看着这些钱打水漂,杨家仁的心,生疼生疼的。此时此刻,杨家仁万分的怀念生产队。生产队的时候,什么都是公家的,自己什么都不必操心,哪个管你干旱还是下雨,干也不是干自己的,淹也不是淹自己的。杨家仁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日头,挑起水桶就往回走。他决定不再给烟浇水了,这么旱的天,像他这样杯水车薪的弄,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杨家仁来到村中央的场地时,发现放弃抢救庄稼的可不止他一人.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好像约好了一样,都在场上集中了。木桶、铁桶、塑料桶,横七坚八的摆了一地。人们看见他走过来,也只是看一眼而已,没有谁感到奇怪。这段日子以来,人们的话题都围着天气转,早上说天气,中午说天气,晚上说天气,要睡的时候也要站在院子里看一会儿天空,然后摇着头,叹口气。现在,人们仿佛已经对天气彻底绝望了、习以为常了。场上站着那么多与天气有关的人,摆着那么多与天气有关的桶,却没有一句话是说天气的。人们七嘴八舌,要么说自己从生产队上买回来的牛和马,牛不听话,马也不好使,白费了钱;要么说谁家的孩子欺负李老师耳朵背,让李老师又闹了什么什么笑话。
这时候,杨包银赶着那匹枣红马,驮着一些柴禾,汗流浃背的走过来。人们把眼光一起投过去,嘴巴又有了新的嚼头。
赵国华说,真是匹好马啊,连包银这样的小孩都能赶着上山驮柴。
张大年说,不是好马还会打起架来?
何四富说,老桥啊,那天你先不要忙着打架,也许再加十块钱那匹马就是你的了。
老桥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你们信不信?那匹马迟早都是我的。
张大年说,说梦话!
老桥说,你等着瞧吧。
联产承包给杨家仁带来的好处,目前来说好像就只有这一点,买到了一匹壮实、听话的好马。却也是付出很高的代价的,除了二百二十块钱外,还有杨包金的一条手。
杨家仁听着这些议论,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马,着急的是天。一个农民,老天不下雨,关有一匹好马,五谷不丰凳,日子还是过不起来的。
杨家仁回来时,杨包银已经把驮子卸下来了,马儿被拴在石榴树上,马身上有两块对称的汗印子,是鞍子留下的,还冒着热气。
杨家仁说,把马牵到村西那片小树林吧,那儿还有一片绿草。
杨包银说,我拌些糠,加点料,刚使完重力,让它好好吃点。
杨家仁说,加什么料,天这么干,万一收不到庄稼,人都只能吃马料,马有草吃就不错了。
杨包银没再说什么,走过去解下缰绳,拉着马儿去了。
杨包银前脚刚走,老桥后脚就跟进了小树林。老桥走到马身边,伸出手拍拍马屁股,然后围着马转了一圈,回过头四面看了看,走到马头前,掰开马嘴,揪起马舌头,把一颗图钉按在了舌根下。马儿抖了一下身子,挣脱出来,跑了几步又被僵绳挣了回来。老桥看着马,意味深长地笑了。
吃过晚饭,杨家仁把马牵回家,关进圈后,从门边抓起一把青草扔进马槽,马儿走过来用鼻子闻了闻,然后就站着不动了。杨家仁心想什么好马啊,才驮那么点柴就累成这个样子了。杨家仁对着屋里喊,包银,撮点干包谷来,它不吃草。杨包银端过来一碗包谷,顶撞了一句,你不是舍不得吗?杨家仁说,我当然舍不得,如果它只吃包谷,我就是不让它吃,饿死它。杨包银把碗伸过去,马儿把嘴伸过来,用嘴唇碰了碰,把头扭往一边。杨家仁吃了一惊,他还准备着马儿一动包谷,他就抢走瓷碗呢。
“是不是病了?”杨家仁和杨包银同时问对方。
“我也不知道啊。”两爷子又同时回答。
“肯定是病了。”杨家仁自问自答,“对了,今天在山上它都吃了些什么?”
杨包银说,山上到处都是草,我拴都没拴,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杨家仁说,那就是生病了,牲口也跟人一样,说病就病了。你快去把杨三大爹叫来看看。
杨包银把碗递给杨家仁就走了出去。
十多分钟后,杨三大爹就跟着杨包银进来了。杨三大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当烤烟师傅的事,真相大白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操,张大年这个小气鬼,我又不是要操他婆娘。
杨三大爹一进门,杨家仁就迫不及待地说 ,青草不吃,连干包谷也不吃,肯定是病了。
杨三大爹胸有成竹地说,我操!这么急,先抽锅烟再说。
杨三大爹走进屋里,把药箱放在桌上,然后转着身到处找烟锅。
“烟锅呢?你家的烟锅呢?我操!你家未必连烟锅都没有一支吧。”
杨家仁从门后拿过烟锅:“怎么可能没有烟锅,我的烟瘾不比你小。”
杨家仁在烟嘴上装了一撮烟丝,把烟筒递给杨三大爹。杨三大爹接过烟筒放在嘴上就吸,随即像被烫了一样把烟锅移开,嘴里一连声地咳嗽不停:“我操!里面尽是馊烟,你快把你的馊烟吸完。”
杨家仁接过烟筒放在嘴上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直到烟锅冒不出烟来才把烟筒递给杨三大爹。
杨三大爹吸一口问一句,“怎么回事?今天包银不是还驮柴吗?
“可不是咋的,今天还驮柴,现在就不吃了。”
杨三大爹放下烟筒:“找把手电来。”
“不抽了?”
“我操!你的烟丝根本就不是人抽的,太呛了。
杨包银找来手电,三个人来到圈里,杨三大爹捧起马头,手电光照在马眼上,马儿就把眼睛闭上了。
杨三大爹说:“照鼻子。”
杨包银把电筒照到马鼻子上。
杨三大爹掀开马嘴。
“照嘴。”
杨包银把光线移到马嘴上。
杨三大爹放下马头,一转身又回到家里。杨家仁和杨包银跟了进来。杨三大爹坐下,拿起烟筒吸了一口又放下,然后又不停地咳嗽。
杨家仁差急地问:“什么病?
“我从来没见过的病。鼻子上有水气,舌头上有唾液,肠胃没问题,呼吸道没问题,除非今天上山撞到鬼了。”
“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要么明天拉到集上卖了,坑别人;要么剐干巴,烀了吃。”
“就没有其它办法了?
“有,叫你媳妇给它泼碗水饭,兴许就是鬼害的。
“才买来不到一个星期,二百二十块呐!
杨三大爹火上加油地说:“包金还把手打断了。”
“可不是咋的,早知道就不跟老桥争了。”
第二天一早,杨家仁就把马儿牵到了清水县的牲畜市场上。市场上乱哄哄的,羊儿咩咩、马儿嘶嘶、牛儿哞哞。
杨家仁牵着马儿站在场地中央,人跟马一样,显得呆头呆脑的。
一个老农走过来:“要卖?”
“要卖”
“多少?”
“三百五。”
老农走近马儿,用手在马腰上按了按,马儿站着不动。
“乘倒是乘,拉车驮柴都行?”
“都行。”
老农向前走两步,掀开马嘴左看右看。
“牙口也好。怎么会舍得卖?”
“养不住了,天干,人吃的都成问题。”
老农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包谷送到马嘴上,马儿闻了闻,把头扭往一边。
“病马?你这个人真不老实,我差点上你的当。”
杨家仁学着杨三大爹的口气说:“鼻子上有水气,舌头上有唾液,肠胃没问题,呼吸道没问题,没病。”
老农生气地说:“连包谷都不吃还没病?”
杨家仁说:“在家里吃饱了。”
“你哄鬼,肚子都是瘪的。”老农边说边走开。
杨家仁看着老农的背影,心有不甘地问:“你给多少?”
老农头也不回地说:“一分都不给。”
后来也有几个人来看过,结果都是一样,马儿不吃东西,白送人家都不要。
从市场回来,差不多就要吃晚饭了。
赵仁贵坐在门口唉声叹气:“什么联产承包,害人啊。”
吴桂莲也有些生气:“谁叫你们爷几个不听我的,当初不买不就没事了。”
杨家仁说:“谁知道会是这样呢。明天把它杀了吧。”
吴桂莲眼泪都下来了:“就没有其它办法了?”
杨家仁说:“有,你再给它泼碗水饭试试。”
吴桂莲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除非是你家祖宗害的。”
两口子刚想吵架,赵国华走近来了。杨家仁指指门口的草墩。
赵国华自己拉了一个坐下:“卖不掉?”“连包谷都不吃,换了你你要吗?”
  “你别说,还真有人想买!”
杨家仁像一个快要沉入水底的人一下子抓到了一根棍子:“哪个想买?”
   “老桥”
   杨家仁再次沉下水底:“不卖,这个时候他还能出几个钱?”
  “老桥出的价格到是不底啊。”
  “他给多少?”
  “两百”
  “他不知道马有病?”
  “知道。”
  “那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吴桂莲急了:“你管他什么意思,他要就卖给他。”
杨家仁白了媳妇一眼:“老桥是个无赖,我怕他以后找麻烦。”
赵国华说:“这个好办,让他坐下字,白纸黑字,谁也不准反悔,实话跟你说,就是他请我来跟你说这个事的,他的意思也是怕你反悔,必须坐下字来。”
杨家仁看了媳妇一眼,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变声变调的说:“行啊!,你叫他明早来拉马,不来是狗日的。”
“不必等明天,现在就办了。”老桥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
老桥自己拉了个草墩坐下,用拯救杨家仁的口气说:“找纸笔来,坐字。”
杨家仁说“老桥,你莫急,你应该先看看马。”
老桥挥挥手说:“有什么好看的,反正都是一匹病马。”
赵国华帮着写了协议,内容如下:
兹有山口屯村社员杨家仁、杨老桥,经商量,杨老桥自愿以两百元的价格向杨家仁购买杨家仁饲养的母马,(注:已经生病,连包谷都不吃)。双方的行为是你情我愿的。如果以后有谁反悔,反悔的一方将向另一方赔偿包谷五十公斤或者大米三十公斤,还要如数退还买马的钱。
                             证人:赵国华
                             当事人:杨家仁、杨老桥
                             1983年5月初7
写完字据,老桥付了钱。杨家仁要留二人吃饭,老桥说不用了,他媳妇在家早就做好了。
吃过晚饭,杨家仁挑着水桶到井边去排队时,发现天空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杨家仁心里一阵欣慰。觉得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运气差的时候,坏事一桩接一桩,运送气好的时候,也会双喜临时门。现在就有点这个意思,病马卖掉了,老天也要下雨了。
这时候,杨家仁看见老桥拉着马走过来,确切地说,是马拉着老桥走过来,马儿一路带着老桥小跑着,老桥一放开僵绳,马儿就跑到进边,把嘴埋进一丛绿里,贪婪地吃了起来。
杨家仁看着马,大声惊叫:“马吃草了,马吃草了!”
老桥大声说:“你告诉我,马不吃草吃什么?”
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进边的人都挑着桶朝自己家里奔跑。只有杨家仁像一尊雕像一样,还立在井边。(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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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0 20:4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这场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是一场真正的及时雨。雨点落在屋顶上、树冠上、地面上、池塘中、深井里,叮当一片、哗哗一片、唰唰一片。四周没有一丝风,只有雨声,房屋、树木、庄稼,一律静默着。长期的干旱,地面灰尘厚积,在雨点的打击下,一开始尘土飞扬、烟笼雾罩,整个村庄像一个战场。十多分钟后,天空中尽是银白的细线,吸一下鼻子,都是新泥的芬芳,大地成了一口大锅,煮着人间的美味佳肴。
挑水的人跑到村中央的场地上就被淋得体无完肤了,于是干脆站下,放下水桶,脱下衣服,就着雨水洗起澡来。农村人洗澡的机会原本就不多,只能在夏天热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跳进村边的池塘里泡一泡搓一搓。今年干旱,池塘里的水一直蓄不起来,所有的人就一直脏着。老人脏、小孩脏、媳妇脏、男人脏。正因为一家人都这样,所以尽管家里已经馊臭一片,却没人能够觉出异常。身上发痒到是有感觉,吃饭的时候,大人小孩,婆娘汉子,一只手抬着碗,一只手伸进衣服,左抓抓右抓抓、上抓抓下抓抓。一些年轻夫妻,亲热完后,发现媳妇的肚皮上堆了一层污垢,媳妇捂着嘴笑,男人抓起枕巾,一边打扫,一边顺便在奶头上捏一下,倒比往常显得情趣横生。杨家仁也把桶挑到场上,加入了洗澡的行列。雨下得十分平稳。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是青一色的男人,有的还端来了脸盆和毛巾。杨家仁洗得差不多时,忽然觉得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身子,揩了一把脸上的水汽,看清了,是张大年,他手里递过来半块肥皂。杨家仁竟红了脸,一下子想起了那一晚自己要主动帮忙的莽撞。杨家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张大年说,拿着,要洗就洗干净。杨家仁只好接过肥皂,胡乱在身上擦着。
池塘里的水位开始上涨了;井里的水位开始上涨了;房前屋后的排水沟已经不堪重负,黄色的水流举着杂草、桔杆、牛屎、狗粪横冲直撞。
张大年说,这雨好!这雨好哇!
杨家仁说,这雨好!这雨当然好哇!

十多天后,大地一片青绿,包谷和烤烟都有膝盖那么高了。吃过晚饭,老桥背着蓝子出了门,来到一片包谷地,老桥放下蓝子,拿出镰刀在地边割起草来。割了一会儿,老桥站起身向四处看看,走进杨家仁家苞谷地割了一些苞谷放进花蓝,然后用青草盖在上面。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老桥背着满满一蓝子青草回来了。老桥站在圈门口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用心良苦地从杨家仁手里买过来的马儿,然后从花蓝里抱了一些青草放在马槽里,青草里夹杂着一些包谷苗。马儿把头埋在马槽里大口地吃起来。
第二天早上,老桥打开圈门,发现马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圈里,老桥窜进圈,用手拍了拍马肚子,马儿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老桥大声惊呼:“媳妇,媳妇啊,你快来,不好了啊!”
老桥媳妇从家里跑出来,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了?你吓了我一跳。”
老桥带着哭腔说:“我家的马死了,我家的马死了!”
老桥媳妇也吓坏了,慌手慌脚的走进圈里,一会拍拍马脸,一会踢踢马肚子。
老桥媳妇没有哭,却看得出来满脸的绝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药死的,肯定是药死的,他家的包谷打过药水啊!”
“你说什么?哪家的包谷打了药水?你到是说清楚啊!”
“杨家仁家的包谷。昨晚割草的时候,我割了一些他家的包谷。”
“你……你真不是人啊,你怎么可以割人家的包谷来喂马呢?你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快想想办法吧,现在该怎么办!”
“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正常病死的,还可以剐干巴,药死的,只能扔了。”
“等等!你帮我想想,马死了,该不该由杨家仁来赔?
“关人家什么事?凭什么让人家赔?”
“你别忘了,是他家的包谷把我家的马药死的嘛。”
“你是不是大脑进水了?要是杨家仁知道是你割了他家的包谷,人家不让你赔包谷才怪,你还想让人家赔你马,你做梦去吧。”
“你想想,他家的包谷最多值几块钱,我的马可是两百块钱买来的啊。不行,我要去找杨家仁,他家的苞谷我赔,我家的马也要让他赔。
“老天啊,我怎么会嫁你这么个疯子啊!”
老桥来到杨家仁家门口时,杨家仁正扛着锄头准备下地。
老桥怒气冲冲地拦住杨家仁:“杨家仁,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锄包谷啊。”
“我问你,你家的包谷是不是打了农药?”
“你说的是哪块包谷?”
“雷公坡那块。”
“是啊,包金昨天早上刚打的,打的是乐果。”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错了的?你说明白点。”
“我家的马死了,被你家的包谷药死了。”
“你说什么?我家的包谷药死你家的马?”
“对,你家的苞谷药死了我家的马。”
“你是说你家的马跑到我家包谷地里吃包谷,然后就药死了?”
“不是,是我割你家的包谷喂我家的马,然后马就被药死了。”
“你割我家的苞谷去喂马?你割了多少?”
老桥掏出五块钱:“没有多少,最多值五块钱,拿着,我赔你钱。”
“不行,我得去看看被你割了多少。”
“看不看都不要紧,你的包谷该赔多少我就赔多少,我的马死了,那可是两百块钱买的,你要把买马的钱赔我。”
“你割我家的包谷喂你家的马,你还要让我赔你的马钱?老桥,你怕是想钱想疯了。”
“你要是不赔我就报警。”
“报吧报吧,你不报我还想报呢,等警察来了,咱们新帐老帐一起算。”
“我真的要去报警了。”
“去报啊,我又没拦着你。”
老桥转身就走,到了村里的公销社,让小肖把电话摇通,对着电话乱喊一通:“你们快来人吧,我家的马被杨家仁家的包谷药死了!……我?我是山口屯的。”
半个钟头后,刘所长带着李树生来到山口屯。刘所长先找到张大年,让张大年通知当事人来广播室处理。杨家仁和老桥先后走进来,靠着墙蹲下。
刘所长看看二人:“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老桥站起来,挥了一下手,发觉手差点指到刘所长脸上,又蹲下:“昨天我去割草,顺便把杨家仁家的包谷割了一些,我没想到是打过乐果的,我家的马吃了以后就死了。”
刘所长不动声色地问:“那你现在叫我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的意思是,杨家仁家的包谷钱由我来赔,我的马钱由杨家仁来赔,我跟他说了,他不同意,所以我就把你们叫来了。”
杨家仁急了:“刘所长,既然他把你们叫来了,有个情况我也要向你反映一下。前几天,我家的马好好的,突然之间就不吃草了,连包谷都不吃,请医生来看过后人家说从来没见过这种病,因为从表面上看马是好的,可就是不吃东西。后来老桥说两百块钱卖给他,我也同意了,说句实话,快要杀吃的马还能卖两百块钱,我当时也很高兴。老桥把马拉回去后马就能吃东西了,当时我也很奇怪,可是我还想得通,毕竟是病嘛,说好就好,说坏就坏,都很正常。后来有人跟我说,在这之前老桥跟人说过这匹马迟早都是他的,特别是买马那天,有人提醒他说两百块钱买一匹快要死的马太贵了,他跟人家说这匹马死不了。我觉得奇怪的是,老桥以前没有养过马,也不是兽医,他怎么就那么有把握?这中间有什么名堂?我想麻烦刘所长给调查调查。”
刘所长看着杨老桥,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杨老桥,杨家仁说的可是事实?”
老桥抖了一下身子,小声回答:“都是事实。”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那匹马不会死的?”
“我估计它不会死。”
刘所长又把声音放大了一倍:“杨老桥,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把态度端正,我立马就可以把你烤走。”
“我又没犯什么法,你凭什么把我烤走?”
“刚才是不是你亲口说的?你说你割杨家仁家的包谷去喂马,我告诉你,这是毁坏青苗罪,就凭这一点,我随时都可以把你烤走。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把买马的事说清楚,我绝对饶不了你。
“其实,我只是在马舌头下放了一颗图钉。”
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大年说:“老桥啊老桥,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刘所长转身对李树生说:“小李,你把杨老桥带出去,我有话要问赵仁贵。”
老桥吓坏了:“刘所长,你不是说我把态度端正了你就饶了我吗?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李树生走过来抓住老桥的衣领说:“别罗嗦,快走。”
等老桥跟着李树生走出去,刘所长问张大年:“张队长,我问你,杨老桥平时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
张大年说:“没有啊,他一直好好的,就是平时好占点小便宜。”
刘所长说:“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啊。杨家仁,你也知道,现在马都死了,再说什么也不起作用。依我看,让他把损失的苞谷赔你,你看行不行?”
杨家仁说:“乡里乡里乡亲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刘所长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小李,把杨老桥带进来。”
李树生把老桥推了进来。
刘所长瞅了老桥一眼:“杨老桥,你给我听好,你在杨家仁家马舌头下放图钉,然后又低价把人家的马买走,这属于诈买,再加上割人家的青苗,你犯的罪可不小,刚才我跟杨家仁商量过了,他说乡里乡亲的,不跟你计较,但是你必须把苞谷的损失费补给他,听见了没有?”
“听是听见了,可是我太吃亏了嘛。”
杨家仁不服气地说:“你省省吧,你拣大便宜了。”
刘所长走后,老桥还站在广播室门口,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张大年以为他在自己给自己算帐,算那匹马的帐。张大年摇摇头,也走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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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4-5-10 21:03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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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4-5-10 21:32 |只看该作者

谢谢小梦{:soso_e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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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4-5-10 21:47 |只看该作者
你和我叔和好了吧
那我就又可以练练笔瞎写写小说了

还有,你们这些人干嘛老是吵架呀
累不累烦不烦呀
我都不想说话了

祝你开心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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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4-5-10 21:53 |只看该作者
我和你叔没有任何矛盾。
如果你写不写是由他决定的。
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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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4-5-10 21:53 |只看该作者
看我多爽呀
要么出驴要么写字
我把五一前出去玩的照片发吃喝玩乐了,超美
真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融入大自然,这才是人生最大乐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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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4-5-10 21:57 |只看该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发表于 2014-5-10 21:53
我和你叔没有任何矛盾。
如果你写不写是由他决定的。
我无语

我本就不喜欢纷争的
如果因我而起就更不喜欢了
所以宁愿放弃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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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4-5-10 22:05 |只看该作者
梦m 发表于 2014-5-10 21:57
我本就不喜欢纷争的
如果因我而起就更不喜欢了
所以宁愿放弃写

你写你的。管那么多干甚?
你的难得之处在于,你的社会观、人生观、生活观、价值观都已经成熟,而且文字功底也有了,将来也可以写长篇。而很大一部分文学爱好者只能让字进步,各种观点却停滞不前。所以他们写不了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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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4-5-10 22:06 |只看该作者
梦m 发表于 2014-5-10 21:53
看我多爽呀
要么出驴要么写字
我把五一前出去玩的照片发吃喝玩乐了,超美

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吧{:soso_e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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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4-5-10 22:22 |只看该作者
嗯嗯,你也是哦
开心最重要
能写长篇就努力写哦
gogo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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