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头上的叶子
杨家仁家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吃饭那一阵,人虽不多,就那么四口,总能弄出千军万马的响动。
作为一家之长,杨家仁实在没有起到楷模的作用,坐没坐样,吃没吃相。杨家仁屁股下面的草墩,经由长年累月的非正常使用,已成了名符其实的歪瓜裂枣,一边还高有尺余,另一边早已矮可着地。杨家仁的屁股和脚跟之间就塞着这样一个草楔子,看上去胸有成竹,看上去江山稳固。他既像坐着,又像蹲着的样子着实让吴桂莲恼火。吴桂莲把一大口拌着金黄色包谷面的大米饭强行吞咽下去时,冲天的火气也就被消解于无形之中。五岁的大儿子杨包金最是崇拜父亲落草而座的样子,居然把草墩横侧过来,像一个车轮一样突兀在方桌一侧,然后一屁股坐下去,车轮滚动,杨包金人仰马翻,饭饭菜菜汤汤水水雨打芭蕉般落于脸上,车轮所过,撞在了站起来搛菜的弟弟杨包银小腿上,杨包银卒不及防,腰身一闪,手中饭碗像离弦之箭射向门边,叮当过后,包金包银同时放声痛哭。按理,吴桂莲离包金最近,俯身之间就能探馕取物把包金拖拉而起,事实上她没有;按理,杨家仁离门口最近,一转身的功夫就能把包银枝离破啐的饭碗拾掇干净,从而给其无辜的身心以久旱逢甘霖的抚慰,事实上他也没有。包金包银因为没有台阶可下,各自保持原状,哭声从容而高亢,吴桂莲和杨家仁因为一念之差没有谁抢先做出为母为父的表率,从而错过了营造和协家庭的最好时机。现在,最好的楼梯就是吵架了,不吵一架,谁又能拾级而下呢?吴桂莲咣地一声把饭碗搁在桌上,同时就看见杨家仁把一勺酸菜芋头汤扬洒在其它菜肴上,说是菜肴,真的有点抬举了,那只不过是半碗豆豉和半碗腐乳。
“杨家仁,看我不顺眼你就直说,我不就没给你生个闺女吗?至于天天看你的脸色?”
“吴桂莲,你不要鸡蛋里找骨头,我就是这个样子了,从祖上传下来的,就喜欢半蹲半坐,你看得下去也得看,看不下去也得看。”
吴桂莲和杨家仁火气冲天,看样子好像谁都想把谁吃了,但谁都没有意识到一开口即自暴已短,这哪里是吵架,分明是自我检讨啊。可是看看他们的眼,看看他们的脸,不是吵架又是什么?
“我也想生个闺女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能怨我吗?”
“我也想往直里坐,可是我坐不直,坐直了我就不舒服,你为什么总是不能迁就?”
“这一胎再生儿子,看我不亲手把他掐死。”
吴桂莲是真来气了,边说边兀自立起,诺大个肚子遮天憋日,堂屋里瞬间日月无光。
杨家仁显然是被镇住了,看看媳妇的肚子,垂下眼皮,稀里哗啦地把碗中的饭扫入口中。包金包银也自觉无趣,自行爬起,自行止哭。
一场战争就这样有因无果的平息。吴桂莲挺着肚子把屋里打扫干净后,顺手拎起个草墩走出门去,杨家仁也若无其事地从门边拿起镰刀跟着出了门。刚才吵架的时候,他们还是听清楚了队长张大年的广播:吃过午饭,男劳力到雷公坡给烟棵打杈,女劳力到仓库剔烟。
在外面,吴桂莲可又是另一个人了。
剔烟的时候,整个小组的妇女根本没有谁能看出一个小时前她曾跟丈夫在家里撒过泼。
仓库里除了呛人的烤烟味之外,还容纳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吴桂莲就坐在沈大翠身边,沈大翠是队长张大年的媳妇,身高一米八,足足高过张大年一棵白菜的高度。平时,沈大翠跟吴桂莲就像亲姐妹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就不同了,吴桂莲一走近仓库就闷身不响的。
沈大翠关心地问:“翠莲啊,怎么还来出工呢?我估摸着这两天你就该生了啊!”
吴翠莲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说:“本来就是丫头的命,难不成你还能抻出小姐的福来?”又换了严肃地的口气说,“队长夫人,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啊。”
沈大翠说:“跟我还客气什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何必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吴桂莲说:“是这样,张大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晚上在一起的时候,我想问问你,他老是把头埋在那儿,你是让他吃还是不让他吃?”
沈大翠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吃什么?”
几个反应快的女人已经偷偷地笑了起来,另一些反应慢的,跟沈大翠一样不解地看着吴桂莲。
沈大翠有点急了:“你快说啊,到底是吃什么?”
吴桂莲害羞地说:“哎呀,当着这么多的人,我不好意思说。”
沈大翠更着急了:“你这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平时看你也不是脸皮薄的人啊,何况这里又没有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我就说了?”
“说吧!说吧!你快急死我了!”
“你让不让他吃奶?”
所有的人哗地一声笑了起来。沈大翠手里拿着一把剔好的烟叶笑着扑过来要打吴桂莲,刚刚举起手又停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吴桂莲的肚子。
沈大翠伤感起来了:“我要是你就好了,动不动就能怀上。”
吴桂莲心中一酸,暗自感叹生活就像一根羊肠子,绕来绕去,让你分不清哪些是喜哪些是忧,哪些是福哪些是祸,就说怀孩子的事吧,自己家里总为生男生女吵吵闹闹,殊不知还有人为能不能怀上肝肠欲断啊!
吴桂莲刚想安慰沈大翠几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难受,那种感觉不像是要生孩子,倒像是有一泡屎急等着排泄。吴桂莲手忙脚乱的往外跑,沈大翠疑惑不解地大声问道:“桂莲啊,你这是要干啥呀?”
吴桂莲脆生生地回答说:“屙屎!”
吴桂莲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会把孩子生在厕所里。当那一都噜血肉掉下来时,一时竟乱了分寸,不知道是应该站起来还是继续蹲着,两只绿头苍蝇叮上那团血肉时,她倒是挥手把其赶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终于让她清醒过来:是了,小三子下地了。千真万确的小三子,千真万确的绝非丫头。吴桂莲抱起孩子,慢慢站起来。隔着半人高的土墙,吴桂莲看见包金包银正蹲在地上驱赶着两只屎克朗顶架。
“包金,你别玩了,快些去张大妈家,你叫她赶紧来,就说我在厕所里生了!”
包金抓起自己的虫子,不解地问:“你生什么了?”
吴桂莲巴不得给他一个嘴巴子,可是鞭长莫及:“你问恁多干嘛,我说多了你能记得住?快去传话就是了,快去啊。”
包金从没见母亲这么急促过,凭感觉就能知道母亲大祸临头了,小小年纪突然间就豪气倍增,模仿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咬一咬牙,一转身,绝尘而去。包金一边奔跑,一边组织自己的语言。对别人来说,语言仅只是说话,张口就来,顺风顺水。对他来说,语言是个大问题,问题往往出在吐字上,吐字的时候总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牙齿也不是自己的,辞难达意,语蔫不详。包金的语言还没组织好,就发现自己经站在张大妈家门口了。
包金扯开嗓门大呼小叫:“山(张)大妈!山(大)妈!你胡(出)来一下。”
张大妈一边踮着小脚往外走一边答应:“包金啊,你那样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聋,你看看你,声音大就不说了,舌头也跟着大,什么山大妈?你不如直接叫水大妈算了。快说啊,出什么事了?”
包金刹时间就英雄气短了:“我妈,我妈在色(厕)所里笑(叫)你!
张大妈明显吓了一跳:“你妈掉厕所里了!?”
“不是,色(厕)所里有小娃赛(在)糊(哭),我妈笑(叫)你会(快)些去,她还说她生了。”
“……什么?厕所里有小娃……怎么会这样?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把你爹叫回来。”
“我不鸡(知)道我爹赛(在)哪儿?”
“你爹在雷公坡,他们那个组都在雷公坡给烤烟打杈呢,你快去吧,跑着点。
“那么险(远)啊!”
“远也要去,等你回来我让你娘煮糠水鸡蛋给你吃。
包金一下子又豪气倍增了,不仅如此,小脸上还有了任重道远的凝重。
张大妈返回堂屋,从供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又折进睡屋,从枕头下拿出一刀草纸,走出门口时,竟被白茫茫的阳光当头一棒,一时间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内心虽然慌不择路,行动上却是从容不迫。这就是经验啊,从这里到吴桂莲家的厕所,是连续的下坡,尽管只有一百多米,表面上看好像条条道路通罗马,其实不然,只要迈错第一步,她的小脚就铁定了吃不消,结果将是一步走错步步错。张大妈往东多走了十几步,然后顺着一排墙根,一手拿纸一手持剪扶墙,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地向着厕所逼近。短短一百米,漫漫三百秒,吴桂莲站在厕所里翘首以待,看孩子的机率远远比看张大妈举手投足的机率低。离厕所五米的距离,那是名副其实的坦途,张大妈终于可以拿眼睛和吴桂莲隔墙相望了。
“大姐啊,你还不快一些!”
张大妈三步并做两步,进得厕所,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仍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手足无措。
“我的大姐,剪脐带啊,还站着干嘛!”
“对!对!对!剪脐带。我说桂莲啊,你肚子里装的怎么都是儿子?这一次家仁他恐怕是想要一个闺女呢?”
吴桂莲抢过草纸一边擦拭身子,一边心不在蔫地说:“他又不是县长老倌,想要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就把孩子给生在厕所里了,又不是第一次,要生了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感觉就是想屙泡屎,蹲下来才发现羊水都破了,就这样,后面屙着屎,前面生着娃娃,差点把我吓死!”
“……你说说,跟着屎一起出来的娃娃,长大后指不定是什么人物呢。
“托生在老杨家,生产在厕所里,还会是什么人物?大不了就是一个搅屎棍。”
包金一口气跑到雷公坡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包金手搭凉棚,仍不能在二十几个男人中找到自己的父亲。这不能怪他,所有的人都站在齐腰深的烟棵里,而且都戴着草帽,粉红色的烟花托举着那些草帽,像结出些稀奇古怪的果实。
“爹!爹呀!我妈赛(在)色(厕)所里屙屎。”包金对着那些果实喊,他知道总有一颗果实是自己的父亲。
地里的人一起抬头,一起放声大笑。
“包金呀,等你妈在厨房里屙屎的时候再来报告嘛。”
包金听得出这是队长张大年的声音,但是他仍没找出哪一顶草帽下面是自已的父亲。
“不是,不是,我妈赛(在)色(厕)所里……色(厕)所里有小娃哭啊。
“哦哟!杨家仁,你还不快回去,娃娃都整在厕所里了。”
随着张大年的命令,离包金最近的那顶草帽爬上了地梗。
包金是杨家仁背着回来的。一个四岁的孩子,在炎炎烈日下十万火急的跑出两公里去送信,不累趴下才怪。因为心中还牵挂着那两颗糖水鸡蛋,包金伏在父亲臭哄哄的背上竟然没有沉入梦乡。
杨家仁放下包金,很用功地端详着张大妈的脸。张大妈的老脸因为饱经苍桑而沟壑纵横,不可能还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杨家仁只好满脸堆笑地揣测道:“大姐,是个丫头吧?”
张大妈无喜无忧地回答说:“自己不会进去看看?”
杨家仁从房里走出来时,好像全村的人都欠了他三斗糙米一样。张大妈心知肚明,堵住他说:“我知道你要给小三子取个啥名字,肯定叫包铜,你说是不是?”
杨家仁的喉结鼓了几下,恶狠狠地说:“叫包屎!”
张大妈握紧老拳擂了杨家仁的胸膛一下,包罗万象地开导说:“你不也是个男人吗?生男的咋了?”
杨家仁竟直走出去,在门口把镰刀拾起。
张大妈问:“你要去哪里?难不成你连鸡蛋也不煮了?”
杨家仁恶声棒嗓地回答说:“我去打烟杈,还没收工呢。”
这时候房里传出吴桂莲无限欢喜的声音:“大姐,你帮我煮四十个鸡蛋,多放些红糖,包金包银,还有你和我,每人十个。”
十分钟后,杨家仁家的屋里到处都弥漫着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