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4-11-11 11:22 编辑
电话里把母亲劝去休息已有一会儿了。
我坐在沙发这头,烟燃了一半,余烬摇摇欲坠。
被子已经叠好,跟枕头一起,摞放在沙发那头。
我自己不收拾床铺有些年头了,刚叠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反复两三次,总算规整、满意。
平时逢节假日,母亲多会进城到家里来,亲手给我做顿好饭,收拾收拾屋子。
我阻止不了她。不是阻止她来,而是不想她来了还不得闲。
我如要上前搭手,母亲总是斥我一边儿去,嘴里不忘小声兀自嘀咕:人一看你这就是个没女人的家。
我多半只好尴尬一笑后默不作声,看老太太麻利着。
辛越明天就要去学校了。
这两三年来诸事并发,对他疏于照顾。所幸他生来聪颖,且很懂事。欣慰之余,我心存亏欠。
下午时候,辛越去了隔壁同学家,暂未回来。
当初辛越连跳两级,同学仗着虚长些岁数总欺负他。然胜人者力,服人者智,同学“大哥”跟他慢慢成了朋友。
哥俩一直走到中学毕业。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候。
同学将留在本地,而辛越将步入远途。他考去了我当初呆了多年的地方。
我们都面临一场暂别。辛越跟同学的,还有我跟他的。
而他母亲,早早就离开我们,追向她更想要的生活。
人之间的缘分、遭际,往往此消而彼长。
偶尔回身放眼长望,一切都似刚刚开始。
晓影走的时候,辛越不喊不哭,只一个劲儿追。
她去意已决,除了几件钟爱的首饰外什么都没带。只念着一切从速,就此远离。
其实也真不必带什么。我早出晚归之下,这个家总算初见朝阳,而彼岸,却早已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她一心前往。
晓影大声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放我走。她“求”字出口,我有种被无辜刺中的感受,因为,我自始至终并未强留过谁人。
沉默半晌,我还是问了句:辛越呢?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语气和缓,说:对不起……
晓影是个清醒的人,她清楚知道她要什么以及它们在何处。而我是个冷静的人,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维系那已然稀薄的尊严。
于是,我们之间并无过多争吵,手续办得明晰、迅捷。
相遇相去,犹似转了一圈,却已没有原点。
那天,辛越鼓着腮帮卯着劲儿,小人儿就像个风球似的从我身旁刮过,直奔他母亲背影去。
我喊他:辛越!他不应,白惨惨的水泥地面只剩他噔噔噔的小脚步声。
而远处,芳踪已转角不见……
前事久远,随烟雾渐次模糊。看着叠放规整的被褥,下意识拍了拍,一走神,就倏忽瞧见了当年母亲细瘦的手。
那年暑假过后,就要远去他乡。
母亲跟我在老屋房间里说着话。间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起身走开,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被。
她将被褥放在我们之间,顺手理了理,笑得浅淡:听说那边冬里很冷,你不要嫌烦,带上好些。
我明了母亲心意,但还是说:这些,学校都会发的。
母亲说:我晓得,你拿过去,冬天来的时候也不用费神去买。
顿了顿,母亲又讲:这是我前天找熟工弹的,市面上怕是不好买了,买到,也比不得的。
不是心疼几个钱!见我有些错愕,母亲嗔了我一句,却又笑了。眼角泛起浅纹。
那晚,母亲临去睡前反复轻拍着叠得四四方方的被褥。
间或地,也不像是跟我讲,倒像是对堂屋墙上微笑着的父亲,又像是跟她自个儿说:那边远,去了踏踏实实过,完了安安生生回来,然后 找份活,成个婚……我们这个家就太平了。
母亲生我早,彼时四十不到,却已两鬓星华。我看在眼里,想说点儿什么,最后还是不舍于心、话梗在喉。
娘俩紧着被褥坐,就这样,她在清夜句不句地轻声叨叨着,冷不丁又问:四年?
我笑她忘事儿,说:嗯,快的呢妈。
次日母亲只送我到路口,定了定,把不多的行李递我手里背身挥挥手快步返回了。终是没只言片语。
结果,此一别,我除了寒暑短暂归来,一去多年。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昨晚辛越回来时,觉察他喝过些酒,我只笑笑让他早点安睡,并未多言。
他倒是主动问了那被子,我就把当年母亲的话跟他讲了一遍。区别是,这已经不是手工弹的了。母亲熟识的那大爷,已过世多年。
该出发了,我刚拎起昨晚打整好的被子,辛越就搭手过来:爸,你帮我拿书包得了,这个我来。
我竟顺从他了。默默接过书包,轻飘飘的,里面不过是少许报到材料,再就是几件换洗衣服。这一刻,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小伙让我有些 陌生,而更多的,是不舍。
送到公交站台,我正犹豫是否跟辛越一起到火车站,他倒先开口了:爸你回去吧,我到了那边就给你电话。
我张了张嘴,想起母亲当年“决绝”的背影,却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
辛越看了看我,”吧啦“丢下一大一小两个包,快步走来给我个拥抱。
当初小儿当下大了,我心口有些吃紧,却也满满当当了。
车满人拥,上了车我就看不着人,辛越又从个车窗探出头来:爸、爸……
我心里有些酸,赶紧应他:哎,我还没走,我在这里!
车闷声启行,辛越大声说:爸!闲时去乡下看看奶奶,跟她说我寒假就回来,很快!
想起母亲当初送我远去,至半途便决绝离开,我明白,她知道她总会等到我回来。
而今辛越远去,我执意不远送,却是因为心存畏惧,怕送至远行端口,将面临庞大的孤单。
毕竟我已不是当日少年,心意坚贞,眼目格致。而将清冷地临往不惑的清冷。
母亲孤苦操劳半生,倏忽就到了晚年。眼下总算勉强有了我做依靠,可她的身体已经不好。
一直手脚麻利、腰背健朗的她,近两年偶倒我处给我做饭时,我多次看到她停了手里的活悄悄捶身子。我一近前她却又若无其事活起来。
前些天夜里她梦见父亲后就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熬过下半夜,次日一早就给我电话。
挂掉电话后,我忍了忍,大老爷们儿的,竟还是掉下泪来。母亲说:我想你爸是不是在等我回去……
他年母亲终将离我而去,一如辛越如今踏上长路。然后,我等着辛越回来,而母亲跟父亲,将等着我“回去”。
来来去去,都是岁月使然。
我们之间,总似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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