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回不去的故乡 ○赖咸院(江西) 【1】 我时常想,故乡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简单的出生地还是文人笔下的缪斯,或者还有另外更深层的寓意。然而,我却始终未曾参透,只是隐隐觉得自己离故乡越来越远,又似乎离它越来越近,这种虚实兼有的情愫一直存在于我脑海。我曾多次试图写下一点关于故乡的文字,但总是半途而废,倒不是无法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反而举笔维艰。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准确无误的说出我的故乡,这绝没有夸张的意思,相反,我倒觉得我说得极为谨慎和委婉。事实上,我很可能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或者,我从来就不曾知道过自己的故乡。多年前,我曾在某个朋友的笔记本上,写下过故乡的地址:坑背村双冲组13号。我期待有一天,这个地址能够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或者被某个人提起,然后也顺便能想起我。然而,这样的期待注定成为一场空,直到现在也没人将它记起,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哪怕它是我唯一的故乡。 给朋友介绍的自己的住处时,我一般是这样描述的:先坐三十分钟的乡下班车到腊市下车,然后租上一辆摩托车,穿过一座不高也不矮的山,再穿过一座村庄就到了坑背村,就能清晰地看到一块巨石,它就竖立在一座仅有五米的石桥边上,巨石上写着坑背自然村……然而,不管我如何描述,哪怕自认为已经很精确了,最后也只得补充一句:具体怎么走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到了那里就是我的家。这样的补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连我自己也是不清楚自己的故乡,它的存在好像离我已经很远很远,远到连我也无法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坑背村是一个景色怡人的地方,这是我离开它去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之后才知道的。就在我走的前一天,我彻底想清楚了,坑背村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那些低矮的土墙房已经消声遗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有自来水有独立卫生间的小洋楼房,一栋接一栋,颇有一种标新立异的感觉,虽然在城市里这是随处可见的,但在一个交通、信息堵塞的小村落,这确属不易,其实何止是不易,简直是对中国乡村的一次大颠覆。 舒婷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每座幽深阴凉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宏大叙事,也可以缩写为攀缘在雕花窗台上,那几茎破碎的缠枝蔷薇。”一座老房子尚且有着它的故事,那么,对于坑背村,我个人观点的是必定是有着某种丰富的内涵藏匿于它的内部,或许等到哪一天,它会如火山爆发一般展现于世人的眼前。 【2】 真正算下来,从小到大我算是一个没有住过新房子的人,虽然在我们坑背村基本上所有村民都住进了新房子。我换过几个房子,但都是旧房子,这让我觉得颇有些说不过去,然而,我也无法改变这种境况,所以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 我还记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靠南面的墙一裂再裂,从外面就能将屋子里看得一清二楚,那一道长裂痕仿佛一个巨大的伤疤倾斜而来,随时可能倒塌,为此,我的母亲经常夜里失眠,一天到晚念叨着要盖个新房子,还特地请了个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地,再找了几个亲戚帮忙将地基铺好,大有马上就盖新房子的架势。然而,铺了个地基后就没有动静了,唯一的理由就是没钱,至此新房子的事情也就告一段落,母亲也终于心安理得地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我却并不这么想,总是幻想有一天房子能够拔地而起,而且我觉得母亲一定是跟我开玩笑,哪有铺好了地基不盖房的,她一定是怕我太兴奋睡不着,因此我还有好几个晚上偷偷爬起来去地基上看看,我觉得母亲肯定是想背着我在晚上将房子盖好,但终于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地基还是地基,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满了杂七杂八的野草,而我对住新房子也死心了。 【3】 就在我对住新房子死心的时候,母亲愁苦的脸上竟然溢开了笑,倒不是因为突然之间凑足了钱盖楼房,而是我家隔壁人家的房子转让,虽然也需要一定的资金,但由于人家考虑我家的实际情况,可以给与赊账,这可谓也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所以母亲自然是高兴至极。 所以,我终究还是没有住上新房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讨厌坑背村了,我讨厌它的封闭、愚昧,仿佛这就是它的宿命,不可能像那些大城市一样,有着高大的楼房,有着宽敞的街道,当然,这是我来到了城市之后才有的想法。 同时,我对城市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好感。然而,倘若让我选择的话,我仍然会选择在城市,而不愿回到那个名为坑背村的地方,这是我跟很多朋友说过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这其中自然是有缘由的,但要我说出来,却又是难以启口的。一方面,坑背村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十八岁之前不曾离开过的地方(其实,在我十八岁之前,一直都以为这个世界就叫坑背村,而没有任何其他地方,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另一方面,我向往着更宽广更自由的天地。这样的矛盾始终存在于我的内心中,一直纠缠着我,让我彻夜难眠,甚至有好一次我都梦到自己徘徊于城市与乡村之间,而对于究竟该走向哪里,连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站在原地举棋不定。 如今,我终于离开了坑背村,然而我却来到了另外一个乡村,这让我感觉自己走入了另一种宿命,想起来不觉有些心惊胆战,仿佛自己天生就是属于乡村的一样,想着想着,便又开始怀想在坑背村的一点一滴,而这个时候,我竟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平静,淡定。 【4】 我记得的是一九九七年,那时我正好九岁,那年下了一场据说是百年一遇的暴雨,我的确能清楚记得雨下的很大,但对于百年一遇我却是并不那么确定。那时,我家还住在坑背村双冲组13号,那是一座深山的山脚下。一天,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还在与村里的伙伴们玩警察抓小偷,突然电闪雷鸣,天空一下子便暗了下来,一声一声的巨雷响彻着整个村庄,我和伙伴们都吓得动也不敢动,站在一大片田地里,直望着天空。母亲站在屋角边大喊道:“你还不回来,没看见要下雨了啊。”听到我母亲的喊声,才回过神来,便飞速地各自回家了。正当我走进家门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来,“轰“的一声,我家的一堵墙顿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从屋顶直到墙角,我和母亲都看得惊呆了,直挺挺地看着裂缝,连大气都不敢出,有雨从裂缝里钻入屋内,打湿了棉被,屋内的地上也积满了小小一层雨水,成了一个小池塘。母亲跑到屋外看裂缝的墙壁,我也跟了出去,两个人被雨水浇透了,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看着这么一大道裂缝,然而,内心的裂缝并不会比它小。但是,我却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更多是因为母亲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焦虑,令我极为不自在,不得不说,我从小便不能看到别人的哪怕一点点的不高兴,那都会牵动着我的神经,从这一点来说,我是多么的敏感。 雨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停,中途是否停过,我便不得而知。雨停下来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都走了出来,乱七八糟地聚集在村庄那座唯一的桥上,我也跟着母亲去了,看着大家都在哪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觉得没有意思,便独自儿在桥边的大巨石上玩跳高,跳上跳下,不多时,又有伙伴叫我去玩,于是飞快地走了,留下那些大人们在这里继续议论。那个时候,我便怀疑,他们究竟能议论出一些什么,如果什么也不能,那么为何又要议论呢?倒不如和我们一起好好地玩。然而,如果是现在,我便不会有这样的怀疑,在坑背村这样的村庄,聚在一起,就算是不说话也等于一次强有力的议论,这个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 自从我家搬到隔壁后,住宿条件得到了一定的改善。我在那里明显也变得更加快乐。那次暴雨炸开了墙壁,是要我们搬走的最好理由,也是唯一理由。至此,先前弄好的地基成为了一块土地,渐渐长满了杂草。直到如今,回老家去我仍然忍不住看一看它,但也只是止于看一看,并不曾牵动我更多的神经和想法。 虽然搬家了,但地址仍然是:坑背村双冲组13号。我所记得的是,搬过去后我家并不曾真正安稳,发生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让我记都记不清,总是记住了这个,忘了那个。 但我能清醒记住的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便永远地离开了我,而且是在春天的某个早晨,阳光轻轻地照在窗玻璃上,被一些细微的灰尘挡着,屋子里便显得有些眩晕,窗外的梨树开满了白色的花,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停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我搬一张矮凳子坐在门槛上看书,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着给我们做早餐。 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情形:我正在朗诵一首《春晓》的诗时,父亲走到我的面前,喉咙有些嘶哑地对我说道,要好好做人。我一脸茫然地看着站在我面前的父亲,不明白他说的什么话。然而,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仅仅五个字而已。它打断了我的思维,也打破了我的生活。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情,是因为这种境遇笼罩着我后来的生活,也让我总是生活在幻觉之中。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屋后的一片茂密的竹林,其实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愿意来这种地方,当然是因为他们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那次,我还像以前一样来到这片竹林,细碎的竹叶落在我的肩上,偶尔有麻雀停在枝头拍着翅膀叫着,就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一个五十左右的老男人,长得并不魁梧,但看上去很随和,他冲我笑了笑,不过我懒的理他,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更何况我觉得他打搅了我的安静。然而,他好像并不介意我的冷然,依旧冲我笑着,走到我前面,静静地望着我。我顿时慌了神,脸变得通红通红,这种情形就像我面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一样。我低着头,脚用力地踩着地上的竹叶,我感觉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脚步好像固定了一个地方,任我怎么拔而拔不走,时间一晃就到了傍晚,我终于抛下这个奇怪的男人,飞快地跑出了竹林。 回到家里,我仍然止不住激动的情绪,母亲很快察觉到了我的状况,但她心底里明白不可能从自己的儿子口中问出些什么,她看着我,一语不发,终于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5】 小喜鹊在坑背村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小喜鹊并不是她的真名,只因为她时常能给村里的人带来乐趣,她的嘴是全坑背村最甜的,该叫阿婆的叫阿婆,该叫大爷的叫大爷。正因为如此,全村的人便一致决定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小喜鹊。 小喜鹊其实没有名字,她是村里的阿傻在村口捡到的,在捡到小喜鹊前,坑背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所以当阿傻抱回小喜鹊的时候,全村简直是炸开了锅,大家你一言他一语的,折腾了好几天。人是阿傻抱回来的,但全村一致决定,养育这个弃婴的重担交给四婆,这让阿傻伤心难过了好一阵,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捡回来的人,却要让老得不能再老四婆养,以至于有好几次碰到四婆,阿傻都故意避开,并且不时用怒视的眼光盯着四婆的背影,好像这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每一次,当小喜鹊冲着阿傻做鬼脸时,阿傻便感到一种疼痛,他认为,这是一种侮辱。然而,小喜鹊还小,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侮辱,她仍然对着阿傻笑,对着他做鬼脸。 直到有一天,四婆将真相告诉了小喜鹊。小喜鹊也有了一种疼痛,她哭了一天一夜,哭完了,她又恢复到了那个快乐的小喜鹊,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小喜鹊还是给整个坑背村带来欢笑和乐趣,村里的人们还是亲切地叫她小喜鹊。 小喜鹊碰到阿傻的时候,不再做鬼脸了。 而阿傻,又是一种疼痛,仿佛这是一种比做鬼脸更侮辱的事情。 【6】 一直以来,我都一种自卑感,因为还从来没有女孩子注意过自己。三叔家的细乃古,长得比我丑,而且很黑,特别是笑得时候,两颗大龅牙便显露无遗,可是尽管如此,也有女孩子注意到他了。有一天,他跑过来告诉我,说小美牵了他手,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蹲在坑背村村口的那块巨石旁边,开心地逗着一群蚂蚁。细乃古的话无疑给了我很大的打击,所有的高兴情绪一扫而空,但显然细乃古并没有察觉,他还没有到可以察觉另一个人情绪的年龄。 整个坑背村还是依然,人们毫无目标地忙碌着,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变化,哪怕我一句话也不说,碰到二舅不喊,遇到大伯父也不叫。我想以这样的方式来在这个村庄引起注意,却发现,远远不如一只老鹰飞过村庄更能激起他们内心的浪石。 母亲告诉我,坑背村才是永远的家。 我听着,总觉得有些别扭,或者正是因为母亲的这句话,让我产生了离开的想法。当时我才十二岁,还没有足够的盘缠可以让我离开,但内心却无比坚定。 我跟随母亲一起去搬运木头。据说这些木头都是要运到大城市去的,具体用来做什么却没有人告诉我,我的猜测是,应该是用来造一艘大船,或者盖一栋大楼房。搬运木头是有工钱的,半天的功夫便可以赚到十几块钱。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搬了几回,只记得当初,我是每个双休日都去搬,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因为后来没有这个差事了。我的猜测是,大船和大楼房都建好了。 然后,我的盘缠却没有多大的增加,一方面母亲总会以各种理由“拿”去一部分,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用来堵住自己的馋嘴了。 【7】 坑背村,还是原来的坑背村,并没有因为我家的搬迁和那场暴雨而有所改变,山还是连绵不绝,水还是涓涓而来,就连我家的确切地址也没有改变,还是坑背村双冲组13号。站在我家后山的山顶,俯瞰整个村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在它的心脏里流动。 仿佛一切都是照旧,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边落下,跟其他的地方是一样的,这个道理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就明白了,尽管直到现在我仍然分不清东南西北。 大前年,坑背村修了一条水泥路,汽车经过时,灰尘明显减少了,而更令人振奋的是,汽车经过时的声响减少了不知多少倍。每户人家的大门都由木门改为铝合金的,外墙都用瓷砖粉饰了一遍,据说这是为配合新农村建设而作出的改变,当时我并不以为然。如今,回过头来看,这还是不错的,至少让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多少有了一些生机,更何况水泥路全部通到了每户人家的家门口,这比起以前的“水与泥”的混合路不知好了多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竟然喜欢这个村庄了,但仅仅是一刻,随之便被外面的繁华世界所取代。 村口正对面的大山坡上是一大片坟墓,小时候那里也是各户各家的菜园地。但是,每次我经过这片坟墓地时,并没有任何的害怕,因为这里埋葬的都是坑背村的人,在这里埋葬的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自然死亡的,也有非正常死亡的……他们统统沉睡于此,生前,他们很可能就在这片土地上种菜施肥。当初施下肥,如今正好养着自己,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8】 坑背村的春天是最具有江南韵味的,这个我是从小便知晓的,但我一直把这个秘密珍藏于心里,因为我相信,除我之外不会有其他人能欣赏到坑背村的江南韵味。 然而,我却并不是第一个能感觉到坑背村春天的到来,相反,关于春天的信号我一直是从小梅那里得到的,小梅长的非常清秀,好像是那在空中飞舞的蜻蜓,她自己也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只是听她祖母说,春天来了的时候,满山便都是花的世界,现在正好是满花遍野,所以,小梅告诉我,春天终于来到了。 是啊,春天来到了。 我也这么想。 满山都是花的世界,有山茶花、映山红、桃花……好像在梦境里一般,温柔的风吹在脸上,将整个冬天的倦怠都吹到天空中去了;河里早就有成群的鸭子在划着,掀起一阵一阵的涟漪,河边栽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有梨树,有桃树,有柳树……特别是柳树一丝一丝地垂在河水中,苗条的倒影更显得充满了丰韵。而这时,农民已开始了农作,田地里是一片农满的景象,本来只呆在闺房里的少女也到田地来帮父母亲分担一点,但很明显地,她根本就是多余的,甚至还有点碍事,但父母亲也并不在意,看到自己的儿女有这份孝心,心里早就高兴地像田地里的青蛙一样了。 小梅在坑背村也是极为勤劳的一个,这个我是心服口服的,而我一直是散漫的一个人,我记得,小梅总是跟她父亲一起出去,一起回来,那时她的母亲去外地打工了,小梅告诉我说:“外面有什么好,家里才好。” 我也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但在小梅面前,我从没表露过。 小梅喜欢将她从她祖母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我听。我记得,她讲的是一个关于巫婆与花园的故事,巫婆有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里面种满了各色的花和树,每到春天,这里便像是人间天堂,花开得特别特别的大,而且好看,这还不算,更有成群的蜜蜂在花园里飞来飞去……每个人都想进花园里看看,哪怕是一眼都足够了,但巫婆并不想让人们进去看,她想,我的花园为何给别人看呢,于是她将花园的门关了,但人们还是想出了种种方法进去,譬如爬围墙,终于,巫婆将花园一把火烧毁了,从此便再也没人进去了…… 我问小梅,这巫婆怎么这么坏,看看又不会缺少她什么。 小梅说,我也问了祖母。 我追问道,那你祖母怎么说? 她没有告诉我。 我便不再问小梅关于巫婆的事情,直到下一次,她仍然还是拿巫婆与花园的故事讲给我听,让我一度怀疑她祖母是不是只会讲这个故事,或者是其他的故事小梅都没记住,只记住这一个,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是不得而知。 我跟小梅说,小梅,等我赚到钱了,就建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要比那可恶的巫婆的更大更好看,不过我才不会像她那么小气,我要让大家都看观赏。 小梅笑了。 我也笑了。 【9】 我总是想,一个麻雀般大小的村庄,它所能藏匿的无非就是连绵的山,以及流经此地的小溪流。然而,正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哪怕它在地图上都无法清晰地找到与之对应的位置,它仍然有着它独特的存在意义,这是我之前无法理解的。当我再次回到坑背村,它藏匿的一切终于慢慢又呈现在我的眼前,譬如泥土、野草、露珠……我仿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故乡,看到了在田地里收割的农人,那些金黄正好吻合着夕阳的颜色,谷粒大的汗珠在夕阳的映辉下,显得极其饱满而庄严;一条河流顺着村庄静静地流淌着,炊烟在河流之上袅绕,朝着夕阳的方向慢慢升腾。然而,就像生命经历着生死轮回一样,已没有任何的思念可以让坑背村变得伟大起来,也没有一棵树愿意再陪它走过春花秋月的轮回,那些被河流运载的枯枝,眼泪和命运正在慢慢接近坟墓。然而,正是这样的景象才构成了一组极其质朴而又蕴藏无限玄机的画面,才酝酿出一个坑背村,它静静地流淌于我的心底,在岁月的峡谷中穿梭,构成了我对故乡挥之不去的情结,直至连我自己都毫无感觉。 当然,要说我对坑背村没有任何感情的话,我也是万万不答应的,至少在我的心底,曾幻想过这样的一种景象:夕阳西下,在一个小小的村庄,贤惠的主妇扯起嗓子呼唤着自家的孩子和男人回家吃晚饭,那声声的亲情回荡在柔情似水的夕阳中;村里的人端着大碗,走东窜西,相互品尝着别家的小菜,无所顾及的谈论着电视里的所见所闻或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唠一阵;一些人在夕阳下为鸡毛蒜皮的事喋喋不休,另外一些人正在夕阳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在坑背村,我所幻想的景象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它甚至是我生活的全部,在我没离开它之前。但是,我为什么要用幻想呢?这其中也是有缘由的。我的内心一直存在着一种矛盾:一方面我希望这种生活从我身上消失;另一方面我又满足于这种安逸的生活。为此,我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我要把我内心的村庄藏起来 不让它出现在这个布满灰尘的天空 春天也不例外,就让它窝藏在 我内心的小小一角 这样的爱注定了狭隘,偏执,胆小 然而,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更愿意它住下来 不要有其他的任何想法 就这样安心地住下来 去年回到坑背村,碰见了小宇,他说他也不想在这个村庄呆了,想去大城市走一走,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奶奶正端出一盆水给他洗澡,我看着眼前这个牙齿还没长齐的小子,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丝苍凉。 我告诉他,去大城市当然好,不过现在还不能去,因为大城市不接收牙齿没长齐的小朋友。 大宇说,哥哥,你骗我,大城市才不管你牙齿长没长齐。 我笑了,心里想,大城市到底管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生活在大城市,恰恰是在另外一个地方的乡村。我并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小宇,因为我不想打破他的梦想。 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牵强,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另一个村庄,想象自己的村庄,这应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工作的地方叫隍城,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当我听到“隍城”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皇城”,心里还琢磨着这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村庄,竟然取了个这么强大的名字,等我看到是“隍城”的时候,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但顾忌归顾忌,我仍然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此时,我才感觉自己与坑背村是如此的亲近,如此的不可分离,正应了那句“只缘身在此山中”,此前对坑背村无暇顾及,如今远走他乡,反而对它的一事一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感。 个人简介:赖咸院,1988年12月出生,萍乡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绿风》、《诗选刊》、《散文诗》、《星星》、《创作评谭》、《岁月》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 通 联:(331100)江西丰城市第二行政中心10楼1001室文研所 赖咸院(收) 手 机:15070555328 Q Q:779519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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