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虽然毫无道理。但我不亲近母亲，却是不争的事实。
奶奶专制，母亲懦弱，父亲忙碌，这些，构成了我童年的灰色。我自卑、纤敏，却又倔强，无形中也拉大了亲情的距离。印象里最深刻的是，儿时睡相很不好，总爱摆八爪章鱼姿态。母亲或因白天劳作疲累，或受奶奶的气没处发泄，不堪我迷糊纠缠时，便一巴掌挥过来或使劲儿一拧。在我，总是酣梦里惊醒，捂住痛处不敢吭气，噙泪挪到旮旯里，蜷缩成团昏沉沉再睡过去。
背地里，渐渐听信周围的言论，以为我是从哪里捡拾来的孩子。正所谓有失必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学会了沉默，并能全身心投入去看书。与同时代的女孩一样，我开始沉迷琼瑶小说，并对那种干干净净、略带忧郁气质的男主角充满幻想。
认识楠，很简单，他转入我班就读。接近他，好似有些戏剧性。他喜欢吹笛子，很少跟人来往，只安静坐在窗下。我呢，当之无愧的野丫头，整日里疯颠颠嬉顽，借此掩饰自卑和落寞。
一个夏日的午后，被几个姐妹怂恿，她们说：“你敢把那家伙的新车骑出去跑一圈吗？”
“那家伙”恰好不在，我也断然不能示弱，二话不说推了他的自行车就往操场去。比那笨重车高出个脑袋而已，非得很努力才掌控住。我勉强蹬了半圈赶紧回去，大老远就嚷嚷：“这破车，太难骑了。”
抬头就撞上一双晶亮的眸子，好整以暇、似笑非笑看着我，眼神里是玩味、戏谑，更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我的那群损友呢，早不见了人影儿。我慌了神，心跳加快，连车都搁不上台阶了。他悠哉哉走过来，轻松帮我放好了，才说：“呃，招呼不打，就能自作主张呀？”
他“兴师问罪”，我倒反而镇定下来，摆出骄傲的样子，呸他：“就用了，咋？”雄赳赳、气昂昂越过他走掉了。
现在想来，真是够“牛”的。大约那时候，故意的骄矜，正是心虚的表现吧。
但真正让我动了情，还是一次小型聚会，他唱那曲费玉清的《一剪梅》。他唱的不是很熟悉，但那种干净、忧郁的感觉，忽然就震醒了我沉睡的伤感，“一剪梅”从此成为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开始学着忧伤、婉约，对李清照、柳永等的诗词情有独钟。我也背会了许多长诗，《春江花月夜》便是其中一首，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正徘徊在江畔，吟咏：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长长的日子里，我伶牙俐齿却拙于表达，丝毫不肯流露情绪，只把对楠的眷恋填满心扉。楠对我也极纵容、疼惜，那是糅合了兄长、知己的复杂情感吧。他的存在，填补了我“缺爱”的遗憾，其时我已能理解父母的艰辛，且很清楚我不是捡来的孩子，我的外形和性情都能在父亲那里找到依据。
但我还是不亲近父母，思维惯性使然吧。有一年春节，父亲终于生气了，抱怨我说：你掰手指数数，放假后你在家里呆了几天？父亲当然不知道，我那时正渴望羽翼丰满，可以振翅高飞。再不受“家”的束缚，不惹母亲的厌弃，更不用嫉妒他对母亲的好。
父亲的责难，加剧了我叛逆的步伐，我越发痴恋楠的温情，并憧憬拥有一方小小的蜗居，不受任何人管束、侵扰。我可以养满室的梅花，在音乐里静静看书，或者沉沉安睡。
此后我又跟母亲吵了一架，缘于她私拆我的信件，还误会我跟人恋爱。我哇哇乱叫，嚣张发泄。结局是母亲气得泪流，父亲跳了脚骂我，我则抓起书包扬长而去。
风波过后，家里人当然不会相互记仇。但对母亲，我还真忘记了该如何接近。
少年的幻梦总会清醒，我和楠并没有进一步发展。缘分注定吧，我也并没有太多遗憾。就算间或跟先生闹了矛盾，我也会想：哪怕是楠，也未必一帆风顺。但那首“一剪梅”却给了我美好的记忆和人生路上的很多支撑，所以对于楠而言，我内心是存了感恩之情的。
冬去春来几多时，父亲已然辞世。我履行对他的承诺，时时探望母亲，也算照应着母亲。那个普通的黄昏，我忙碌后回到娘家，母亲照例是抱怨：“说忙，就别回来嘛。”
接下来母亲说的，便是关于工作不要太拼命，要吸取父亲的教训等等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喔喔应答，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我这么大的人了，哪里还需要她操心？何况工作当然要尽心尽力呀。
母亲说着闲话，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回寝室。她翻找了一通，出来时把一枚戒指放在我手心：“给你。”
“什么？”我惊异看着那小零碎。
“我把手镯打成了戒指，你们三姐妹每人一个，免得我死了不好分。”母亲微笑，“看看适合不？是你喜欢的梅花形状。”
我呆了，只觉得受了震悚。母亲，竟然知道我喜欢梅花？而且她居然在分“遗产”？小小的女儿为青春的梦幻，痴迷狂乱、颠倒折腾，母亲是否也寝食难安满怀担忧？背地里，她是怎样焦虑着、惶恐着，伴着这个浑身是刺的叛逆女儿，踏过青春期的迷惘？对我这样桀骜的性情，她不得已私拆信件的行为，不正是另一种意义的关注吗？
可我呢，何曾给过母亲同等的关注？我甚至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泪在心里横流，我带上那枚戒指。雪地里怒放的梅，如此晶莹剔透，映照出我最初的愚笨和顽劣。
我永远不会告诉母亲，首饰对我来说，从来就不看重并很少佩戴。何况，黄金、铂金等充斥的现代社会，谁带银戒怕还会惹人侧目吧。但这些都不要紧，真的，仅仅是那朵梅花，就足够抵消一切了。
就让这“一剪梅”，永远绽放吧，它洒下是我一路的沁香……
雷达卡
发表于 2015-5-19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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