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看墙上悬挂的照片,我想不起您的尊容。如果不听别人的转述,我不知道您的往事生平。本应该是最亲密的父子,却显得如此陌生。当您撒手西归时,我还不到八岁,一切都在懵懵懂懂。在我的印象里,您从没有陪我玩过任何游戏,也从没见过您谈笑风生。您总是沉默寡言,卧病在炕,眉锁双睛。现在想来,不光是难缠的病魔,还有那沉重的心里包袱让您心事重重。
新中国成立了,人民解放了,劳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翁,您也是打小受穷,早年死了爹,小小年纪就成了放牛娃。一样的苦大仇深。只因为十几岁就当了兵。穿得是国军的军服,在国军号令下出征,多少战斗经历都成了疮痈。于是,在人前只能低调谦恭。人后也只对那段经历守口如瓶。尘埃弥漫中您成了一名铸造工。红色风暴中您被要求交待罪行。说多了只怕后患无穷,说少了只怕被指责避重就轻。每次组织谈话您都要战战惊惊,说得稍有不同就要隔离返省。好在您平时人缘很好,并没人真心整您,查您也只是走形式跟风。
那个当过几天八路后来开小差的老刘常常显摆光荣。当个满洲国甲长的老那常常控诉日本人、国民党的罪恶,人们骂日本鬼子时总要带上国民党兵,还像他们就是一个阵容。而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倾听。您的心中没一点不平,您对共产党感激啼零,您甚至不敢向单位申请住房,一家人一直租别人的房子居住。弥留之际,您紧握着工会主席的手:“感谢共产党,感谢新社会。”那一刻您格外清省,绝对发至真诚。
转眼多少年过去,时针指向了2015年初秋。中国远征军再一次被人们提起,几个远征军老兵还参加了胜利日阅兵。他们与当年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在一起,他们与一万名受阅官兵在一起,他们与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在一起。历史在还他们清白之后,又为他们戴上迟来的鲜花。尽管这一刻晚了整整七十年。尽管绝大多数战士没等到这一天。可我分明看到那些饱沧桑的脸,他们正含笑九泉。这一刻我讷言无声。
想起您当年在缅甸战场上经历的血雨腥风,想到您多年来遭受的歧视与不公,我的心就涌起阵阵不平。不仅为父亲这些年受到的屈辱,更为那二十多万战死异域的忠魂。这一刻,我淆然泪下,感慨失声。
当年的历史教材只提到山西、华北,何曾提到过滇西、缅北。在外敌面前,那是两只配合应战的拳头,本是并肩血战的兄弟呀!流淌的同样是热血,豁出的同样是生命。历史在那么长的时段里选择了失聪。
那些当了日本顺民的人们有什么资格在精神上凌驾一个浴血抗战的士兵?那些战场上互为支撑的战友,怎么能在庆功会上独揽其功?我为这样的父亲感到光荣,您是三八年入伍的,没打过一天红军。国难当头,您用单薄肩膀扛起了钢枪,山河破碎,您没当一天亡国奴……当然,我没有把您拔高为英雄,您只是战旗下一个服从号令的士兵。
同时我想到您也是幸运的,半数以上的战友长眠异域,您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尽管您也在运动中受过审察,可最终没被关进牛棚。您的国军经历也没对我们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您的后人现在生活得都很好。而今,历史给你们的远征以应有的定位。你们的身份是抗战老兵。金风浩荡,吹去积尘,明月千里,也照亮您那沉寂的坟茔。感伤过后,您也该安息了。
七十功勋蒙尘土,三万里路云遮月。重温历史胜利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想,这些话您应该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