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中午
中午时分,我在德州的街头,确切说在明月湖附近。
一个人到一座城市,有来的理由,至细微处无非是到过哪个位置落脚,用眼睛视风景,若重复来过则体验新旧之间的变化;至细微处无非是见了谁,用心体察人与人之间的情暖。德州到过多次,这次也不是偶发的心血来潮。我是陪一个病人到市人民医院。等挂号等手续完结,我出来走在街上。
之所以陪他来,是因为我表哥在市人民医院上班,多年的历经,已有很深厚的人脉,在寻医问诊上更近水楼台,有他的帮助一切都直接到位。
其实没少给他添麻烦,我在德州读书,弟弟在德州打工,那些年的回忆,总有表哥的身影。一晃定格在八年之前,而后八年之间,又去过几次,比如帮表弟打官司,十年同学会,表哥的父亲病故,等等,都有过交集。每一次见面,都会想起过往,而那些过往总被赋予悲戚的底色,心情会格外沉重。比如零五年冬,表弟因摔碎脚踝骨躺在病床上,难抵整夜的疼痛却忍耐到极限,比如零六年夏初,弟弟因车祸丧生躺在冰柜里。人生的苦难不用太多,只一次就让活着的人刻骨铭心。所以刻意回避到德州,在我的心里,那是一座伤城,悲痛大于快乐,在悲痛中遗弃了快乐。
而这次的病人,从报告上得知得了下咽癌,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在依靠化疗或放疗延续着不多的时光。他家景一般,长子驼背,和我相仿却似乎比我大了十岁,常年累月窝在村里,到了外边的世界更难于适应。他的次子我不知什么原因不来陪同,也不用过多去问及。他知我表哥在这,找了几次,任谁也不能拒绝,所以才又来了。
医院人很多,时间地点似乎重回过往的某个时点。一些还是原貌,一些换了新颜。那些特征在眼里有些潮湿。急诊病房就在东边,九年前我在此出出入入,表弟躺在病床上,忍不住了才喊痛,我去找来医生打治疼的针。弟弟就站在那个位置等我的到来,对我说要挺过去。他也只挺了多半年,就在午夜亡于一场车祸。他的孩子在姥爷门上长大到今天,因他生前种种原因和他死后的种种摩擦,两家如同路人,亲情的温暖融于厚厚的冰中,不知何日开封!如今身在此,却不由得忆起过往,我想逃离。
把病人安排好后,已是十一点半。十一点半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感到了暖。孤身一人走在街上,像隔离了外在的繁华和喧闹,如同走在边缘却无法进入。境由心生,也不能因一个人的坏心情而去否定,活着就必须找到快乐的存在。我还是来了,可有些许快乐来安慰?抬眼望去,我想起了某些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
那是一些镜头,我只能在脑海里捕捉。寻找和眼前的时光有过往的,而后必须和或远或近的现实发生关系,再用脚量到或坐公交到达。没有谁会注意在街头的我,包括我在回忆的这些人。时间已指向正午,俗不可耐得说到了饭时。我想找个座位坐下来,被酒菜和话语包围,享用一种存在感。
在来之前打过招呼的,只一个人知晓。他是长辈,在村里时常相来往,很融洽的多年。今年他带着老母亲到德州和妻儿相守,一百五十里外又有一个归属的家。他是我的姨父,姨和表弟及表弟媳在这做生意已深扎了根。这时点大概一家人正其乐融融,老母亲健寿,孙子孙女嘻笑着跑来跑去,姨或在厨房做菜或已把菜端放在桌上,表弟两口微笑着进门,门一关,七个人的世界就美满了。我不能去打扰,突然敲门造访,会一时很不自在。只好走在街上,我想下午去吧,或者住一晚,有些过渡才到彼岸。
忽想起林舅,他也举家到了德州。那次在老家碰到,说在美食城附近某小区的物业,还有间小商店。美食城就在人民医院的东边,更近了,似乎抬脚就到。先给舅打个电话了,一通才知又换了地方,在什么水果市场,好像很远。高兴一下子没了,舅说你要是来就来吧,咱爷俩说说话。不去了,真要到了,或许快一点了。这么些年了,舅只得过我几瓶酒,本想买二瓶,再提前半个多小时就能成行了。错过某个时点再也无法回头,即使翻回头,滋味却不再一样,只能等下次的某个机会,绝不再错过。
这些都是我的亲人,同处一个城市却不得相聚。在常住和暂来之间的两个圆,没有相交。我难以再多想,熟悉在这个熟悉的城市走近了陌生,人若不长相守,如我一样见到街边很多的门,没一个可以进入。当然还有一些认识的人,在之前没少讨扰,得过很多温暖的帮助。这次也不想了,毕竟到了这个时点,还没混到饭的我还有些脸皮。又不是一无所有,更不穷困潦倒,只不相见。一片绿叶到一朵红花的距离,绿叶在街头沉默,红花在枝上开放。
折向南,离阳光更近,再向南一路直行,似乎可以走到太阳的身边。腿有些累,在明月湖寻了一台阶坐下,对面就是宽阔的广场,当年曾在那里驻足,而今有些人不再见了,在医院的感受又冒出头,只得极力躲避,人上了年纪多感慨了么?很感伤,一个人来在这里,一个人在中午无处可去,一个人又不得不想很多,一个人不甘于沉默,一个人只好沉于沉默。明月湖的水很干净,我忽然想到读中专时,一个女老乡自沉于此,印象在老乡会上,她个子不高,却多才,歌唱得很好,人很文静。听说和她奶奶相依为命,至于父母子妹,无从知晓,有过什么变故。她把自己的生命给予这片湖水,是在寻求一种解脱,承受不住某些重力,不能单纯归于懦弱。如今还是明月湖,快二十年时光了,干净得让人再也无语。如我已去八年的弟弟,对于他的妻儿女,要有很多的话有了金钱的帮衬才更有力量。或许是吧,只能这样。
起身走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这条路每个人都在走,都想走出自己的特征。我走得次数太少,只是一条路。特征一端是德百,一端是二中,十三年前弟弟曾在二中承揽过建筑电工,是一个充满机遇和困难的启始,如种下一棵棉花,白露过后棉桃开花。故地再游,正赶上学生放学,如潮水般涌出。那时节到了这,弟弟会带我下馆子的,可现在馆子还在,我却在一人如失魂落魄。真想再向东,走到那条路上。当年他结识的我也认识,那时还在卖白条,如今还在么?弟弟死后贴告示的建议还是他结识的人出的,摆了一瓶老德州,喝出了眼泪的滋味。还是不见好,也许早改了营生。忽然又生出一种感慨,归于自身,在世间混了快四十年,依旧很普通。山靠石高河依水深,我无官职更无富财,身处闹市却茕茕孑立。悲哀在心头滑过,却又哂然笑了,俗不可耐而又逼真。
忽手机响了,是姨父第一个打过来。问完了病人情况后又问我为何不去?我说下午去。有些想法先不说出口,那还不成熟。而后第二个电话,表哥问我在哪?在二中南。他说为什么不等他?他才下班,一起回家吃饭吧!这话一出让我差点流泪。这次来给大姑买了二箱珍珠琪,也想见面的。上次来是姑父病亡,说好不哭的大姑在见姑父最后一面时哭得要让人抱住,我就抱紧她,她那么瘦,似乎没了份量,哀痛在那一时间段掠走了她所有的重量。大姑远嫁,见面的次数实在太少,抱着她如抱着娘一般亲切。我问表哥,是大姑在家做饭?表哥说不是,你姑在新楼上,很远,晚上才在一块。哦,冯哥,我不去了。中午很短。他说一点半上班。我说下次来时吧。以前坐一块过,也快乐过,可八年前之后,叙着叙着就不可避免谈到某些人,我对此几无免疫力,更不会施展圆滑,最好有事说事,办完事一走了之,亲情的基石在沉默中不会损减。
肚子饿了,看见一羊杂馆。信步走入,一大碗又加一小碗,二个烧饼,身子骨又被唤热。出店门又走在街上,再无其它事了。至于姨父那不去了吧,此次来的目的因病成行,在坐时若不觉说出口,或许会给老人带去负面,否则我无法红脸去撒谎。而且第二天还要到村里值班,姨父要去接他的孙子孙女放学,等等,有了一大堆的理由。接近一个人有理由,远离一个人也有理由。人有很多承诺,不能指望哪一个都不落空。机会还在后头,而后头在下一个转身。
进德百买了一瓶水,这一瓶水陪我经过希森欢乐岛和青少年宫,在到华联前,我把空瓶扔到一边的草丛里,却扔不掉的还有许多,注定会永远带着。期间曾两次坐下,打量这个城市,我只是匆匆的一个过客而已。有些人不在,有些人还在,我还会再来,在两地之间的线段上反复标记自己,以及和所认识的人的印记。落默得来,落默得走,我还没逃离心情的悲伤。
在华联买了些东西,进车站买票坐上快客。临出发前想了又想,给姨父发了个短信,只简短几个字:我回夏津,下次再来时聚。坐在车上靠窗,困意使眼睛闭上,不再想什么睡了一觉。等醒时快进站了,才看到姨父回的信息。一个〞好〞字含有太多的信息,他是懂我的。
在做晚饭时,他来电话,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这次是陪病人去的,怕带去不好,等我下次游玩时一定会去,再给摆一瓶一桶天下了。他在那头笑,我在这头笑。
一个人在德州的街上,中午寻找可以笑的由来;一个人在夏津的家中,晚上努力让笑挂在嘴角。可等家人睡了,我依然莫明得悲伤,从一段时光到一段时光,从我到某个人,从某个人到某个人,从某个人再到我,注重了一些人,又忽视了一些人,彼此的存在依山傍水又山重水远,只好沉寂于一夜的睡眠,等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活着的人还本色得活着,活着就有很多的事要去忙,无论在哪一个地方,心中总装着一些人,见与不见,都还道一声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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