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北虎 于 2015-11-21 13:37 编辑
前边道路塌方,乱石堆满路面。他那辆雅阁底盘太低过不去,只得徒步进村了。他把车靠边停下,甩开大步向前走。拐过山垭,前面就能看到星星点点房屋了。这就是石砬子村。是他家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当初离家,还有些稚气,如今五年过去,身体开始发福了。在城里,他当过保安,打过零工,包过工程,还有了自己的公司。可是他忘不了这里,这里是他人生的起点。可他兴致勃勃在国道下道时。却遭遇了当头一棒。 路窄坡陡,“突突……”对面一辆农用三轮车摇摇摆摆直冲下来,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两车对面相向,把路塞死了。他只得将车停下,过去交涉,这才发现,副驾驶座位上那人认识,“石山大叔!”这是村里的老支书。再仔细看,车上都是石砬子村的乡亲。 “哦,铁矛……”老头儿似乎还没收回魂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边那片树林。 “你们……这是?”他怔怔地看着大伙儿。“我老喽,去城里投奔姑娘去。他们去找活儿去,能干啥就干点啥吧……”石山大叔一脸的苍凉。这个在石砬子坚守了四十来年的硬汉也挺不住了。他瞥了石山大叔一眼,心里闷闷的。想当年石山大叔要重塑石砬子辉煌,那信心满满的样子,他还记得。如今他回来了,石山大叔却走了。 他不太相信,这就是村里最后一拔驻民。他跺了跺脚,撩开步子向前走去,绕过凋尽叶子的树林子,踏进了熟悉的村落。村里空落落的,当年那喧嚣的气氛早不见了。街两旁的铺店都关了门,几面褪色的幌子在晚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着。兴旺一时的水泥厂、小化厂都关了门,倾倒的院墙堆弃着各色拉圾,寒风中弥散着刺鼻的气味,他垂下了头。“屯子空了……”石山大叔的颤音使他的心降到了冰点。 石砬子自来人口稀少。几十户人家过着面朝黑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日子。风调雨顺年节日子倒也过得去。后来县里学大寨建梯田,把东山条子山的树都砍了,产量没上去。林子却毁了。大风一年比一年烈,裹挟着黑土扬长而去,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就在石砬子村几将走进死胡同时,一座水泥厂,两个小化工厂做迁到村里来。厂子还修了水泥路,一些庄稼汉进厂当了工人。来往的车辆、行人多起来,商贩也来这里摆摊儿。小屯子兴旺起来。可是接下来的是,唯一用于饮用、灌溉的小西河被污染,土壤板结恶化,庄稼种上去不死不活的,那点收成都指望不上了。好在,几个厂子规模越来越大,足以吸纳那些放弃土地的人们。可六年前,红红火火的几个厂子相继停工了,以损坏生态环境这代价的小企业被关停并转了,小屯子骤然冷静清下来。人们再想种地,手生了,土地也沙化了,大伙儿瞪着眼珠子,茫然失措了。他们怀恋过去,他们的好日子被时光无情地捎走了。 有人悄悄地走了。进城去!练摊儿,打零工,当保姆……反正,出了石砬子就是天堂。他走了,他是第一批走出石砬子的年轻人…… 拐过小路,他看见自己家的小院。一院枯草丛生,雷雷堆堆的老槐树。他冲着歪斜小门发呆,家里没有一个亲人,回来干啥?就为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梦想。就回到这兔子不拉屎的石砬子来? 他的推开屋门,走进昏暗潮湿的小屋子,屋顶已经裂缝了,炕上落了厚厚的尘土。他推开窗子,放放屋里的霉气。冷风灌进屋子里,吹得旧窗纸哗喇喇地响。 他点燃一只烟,瞥一眼窗外的世界。石砬子完了,人们终于遗弃它了,就像甩掉一块干巴巴的骨头。客人没了,主人也走了。他感到一阵悲凉。在城里,他吃过很多苦。曾经三天只吃了一顿饭。也曾一个工程赚上几十万,带上一干朋友上大酒楼,鲍鱼龙虾可劲上…… 可是,他忘不了这儿,从太爷爷那辈儿起,他们一家从关里过来,就栖息在这儿。太爷爷相中了山脚下那片乱石洼子。一家人就手搬筐抬将石头一块块挪走。愚公移山般清理出一大片耕地。搭一个窝棚住下来,白天全家男女赤膀儿下地翻那几亩地。晚上席棚子里安歇,一大锅稀粥热气腾腾,日子倒也过得去。 转眼三年过去。一家人在田里干活儿。一辆马车靠地头停下。一个戴瓜皮帽的胖子大喊一声,“别干了,都停停……” 这家伙吐沫星子乱飞,说什么这地是他家的,在这里休耕着,让太爷爷带上一家子滚蛋!太爷爷不服,几个儿子也正血气方刚!可马车上跳下几条大汉,人人手里有家伙,大刀横着,火铳瞄着。没法子,太爷爷眼看自己开垦的荒地被人抢走。瓜皮帽倒来假惺惺,“看你们一家怪可怜,这地还让你们种,到年底了我来收租子……”于是,瓜皮帽成了地主。 转眼又过了十年。健壮的太爷爷也经不住风月风雨的剥蚀,他就死在地头上,走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捧黑土。爷爷是家里的长子,成了家里的主心骨。这时打南边过来一支队伍,大旗一展就占了东条山。瓜皮帽地主被枪毙了,人们把他的尸体撕成十几块儿,接着便是分浮财,分骡马,人们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现实。爷爷什么也没要,只要那块在太爷爷带领下开垦出的那片黑土地。 不到仨月,那支队开走了。高岭上下来一拔土匪,领头的就是地主的几子。分到东西的人们望风而逃。爷爷让几个兄弟儿女出去躲躲,自己留在这片土地上。地主的儿子来到田边,瞪着斗鸡眼。爷爷不吱声,只是低着头锄草。“哈哈!我给你土地,给你!”笑声像夜里的啼枭。爷爷被按得仰面朝天,干瘪的肚皮一起一伏。“啊——”一声揪心裂胆的嚎叫。爷爷的肚皮被撕开了。血浆淌了一地,带血的肠子在腹腔里蠕动着。“给你土地!”有人抓起一把泥土塞进爷爷的肚子里。 叔叔发誓不再种田,进城做了屠夫,单刀直入热血溅出,落个痛快。几个姑姑也嫁走了,她们不忍看这贫瘠的土地。只剩下爸爸一人留在这里,因为太爷爷、爷爷的坟在这里,爸是长子。得守着…… 北风呜呜地刮着。他走出小院,想看看村里有家什么人在。转了大半个村落,才始信这里确实阒无一人。一只野狗跑来了,空口袋一样的肚子左右摇荡着,迎风张开血红的嘴,发出一声哀嚎。他瞥了那狗 一眼,微微合上眼皮。“嚓嚓”那狗俯下头去用嘴去蹚那支离破碎的雪地。 他怜悯地望着它,摸了摸口袋,只有几颗巧克力。他掏出来向狗抛去。那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捡起两块衔在嘴里跑了。 风越刮越大,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压向石砬子。雪天开车走山道是不安全的,他决定在自家的旧房子里过夜。半夜,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嘎嘎”的声音。他在黑暗中爬起,伸手捻亮打火机。“哗啦,哗啦……”一大块土坷垃从棚顶下来,他顾不得穿上棉裤,拎着棉袄窜出屋去,小屋颤抖着,发出骇人的断裂声。“咔嚓”一下,屋梁终于断了,小屋瘫倒在雪地里。 他在雪地里愣了一会儿。脚麻木了,腰也麻木了,不能这么待下去,他决定出村,回到车里。 北风呼啸着一遍又一遍爬过荒原,在雪地上印下鱼鳞一样的痕迹。他,怔怔地望着茫茫雪野。黑暗中,他迷路了。他的脚趟到一样东西。俯身看,黄乎乎的,像一团干草在风中抖瑟。他的心猛地一紧!白天那条可怜巴巴的狗已经闭上了眼睛,可身体却保持着前行的姿态。 顺着狗儿的走向,他看到不远处风雪中有几处丘包,他相信那不是幻觉。他慢慢地挪动着有点麻木的双脚 。近了,那是两大一小三座土丘。一座里边埋着着太爷爷,一座里边埋着爷爷,那个小的土丘里,埋的爸爸的骨灰。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日渐销瘦的爸爸开始呕吐、恶心、咳血,后来死在医院里。都说工厂往小西河里日夜倾倒废弃物是元凶,不过最没定论。他弯下腰,抠起一块土疙瘩,用力捏着搓着。他似乎从这土 面子里嗅到一股又腥又甜的东西来。他眯着眼睛,透过扬扬洒洒的雪粒搜寻着。坟头东偏北,就冲着出村的那条水泥路。虽然白雪皑皑覆盖着,他仍然可以辩识。他想好了,他的后半生就留在石砬子,当一个农民,接续祖辈父辈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