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北斗第八颗星 于 2015-12-7 21:46 编辑
一、
后来我想到过奶奶的头发,在她老了,包括死了的时候,都没有像雪一样白过,而是如割了穗子的谷秸,在深秋里干枯萎黄,八十几年榨干了她所有的营养,无数的日子如无数根的谷秸错乱交杂,顶在她的头上,只有最终的死亡才会让其荡然无存。
“家来吧”,老爹在电话那头说。语调很悲伤。不用猜,一准是我奶奶死了,有些事情我有第六感,有时忽然觉得曾经发生过,有那么一会难受,比如那年亮子的死,头一天就是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乱。迷信里说是人死之前会牵挂到谁,谁就会这样。也许奶奶想到了我,一个在县城的长孙。血管里流着大同小异的基因,心里有藕断丝连的感应,她的难受可能多多少少得转移到我身上了。但那时我不会知道这是死亡的信号,总以为死亡很遥不可及。
“你奶奶死了”,老爹带出了哭腔。他脾气硬,犹如冷梆梆的犁头。
我没有责怪他,我应该守护到奶奶的最后一刻,亲眼看到她死去,这才不遗憾。可世上就是有太多的遗憾,人生总不圆满,都已经习惯了。所以更没去配合,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去表现出来某种情况,诸如天塌地陷的慌乱以及刀剑穿身的痛苦和发自内心的嚎啕大哭,这些离我没有十万八千里,不过是十里地的距离。十里远这才几年?满打满算三年多一点,三年多一点之前低头不见抬头见,隔一个胡同,拐个弯就见栅门,横三竖四绑着腕子粗的木桄子,很难进那个门,那是我爷爷奶奶的老宅院。再后来隔着一条路,隔着几个胡同,门依旧不随便我出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门前犹豫过,那时我叔和婶子做碾米生意,西北的家院远且偏僻,不如我爷爷和奶奶这处老宅院位于人烟稠密中,极其方便父老乡亲少跑腿,于是换着住,用现在时髦词语讲应该是双赢,东屋里就才有机器的响动,推磨碾米。再后来隔着一条很长的路,还要过一座桥,去郭寨赶集必经的一座桥,就架在村东的河上。过了桥还有一段不近的路,这时爷爷过世已十五年了,奶奶轮流在二个儿子的家住,一家一个月,只接不送。我爹偶尔没空接,我便骑着三轮去。我叔此时早已不推磨碾米了,在东洼自家地里盖了房,养鸡种菜,慢慢大有起色,就如滚雪球,和别人多换了些地,日子过得顶破了天,远远把我爹甩在后头。
娘说过,你叔心眼多得不是一星半点,你爹和你大爷绑一块也没他一半。你爹就知道死种地,还种不好,一年到头少打多少粮食?这时我爹只在一边默声抽烟。
我抖抖自己的双肩,我这不是挺好吗?我们仨不也是长大成人吗?
你呀?小祥,你也就多识些字,上个班有碗饭端着,放到庄稼地里,和你爹一个模子里的,强不到哪去!别这么看不起,真要那样,又让我叔看笑话了。
你一定要长志气,别犯错打了饭碗。有我和你爹两老的在,长江翻不了天!你奶奶恨不能咱这一家子死绝了,就得往好里活,早晚有一天她得落我手里,谁都有老!
你还能悄不声得害了她?我心想,最多就是冷着脸,趁老爹不在时叫她吃半饱。可是转念一想又不能,奶奶又不是哑巴,少不了告状。娘一准就得吃拳头。唉,怎么都无法发泄怒火和仇恨,只能在心里咒她早死。
我爹脸色很不好看,眼珠子泛起黄,他一急就这样,不是如火一般燃烧得通红。看着他很可怜,记得他说过当年推着独轮小车卖菜,挣的钱差不多都供给叔读书了。我想他尽了二哥的本分,当年推着小车过村串街,他累且快乐着。
我到叔家接奶奶时,一点也寻不到快乐,而是压抑,不是看叔给二个叔伯弟弟盖了二处宽敞明亮的砖混瓦房,也不是长势喜人的时令菜,更不是蛋鸡下了多少蛋。而是亲人就在眼前却无从亲起来,更如彻头彻尾的失败感。如果没了奶奶的存在,还不如路人打声温暖亲切的招呼,也许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倒是叔家的那条狗很亲热,挣得铁链哗啦啦响,若没铁链拴着,一准扑上来咬我个皮开肉绽。它虽矮小,却面目狰狞,怒气冲天得狂叫,很不欢迎我,直送到我拐向西,才听不到它的狂叫。
狗不咬亲,村人都知道,更懂得狗咬亲断了根的道理。我那时也养着狗,逢这种场景却不发一声,即使叫,我一呵斥,立马噤口。我叔应该有耳闻,咬过三个人了,赔钱打过疫苗,也提过几兜鸡蛋的。他也呵斥过他家的那条狗,从没一次管用。
我开着车进了村,顺街走还没一半,又见到我叔了,他骑着自行车摇晃,似乎抓不住车把,眼角有泪。阳光偏西点了,有没有泪一目了然。如果没眼泪流着,大街上的父老乡亲会看不起戳脊梁骨的。叔从泪眼模糊里看我一眼,“回来了?在你爹那!”
他往西头也不回,该是去小兵家了。小兵是他长子,正在外打工。我知道他还有一件事要办,那可是当初都认定的,如今事到临头了。
看到他眼角的泪,我想我也应该流泪。我是长孙,奶奶死了应该哭到痛不欲生。忽然悲哀袭上心头,眼前一阵模糊,灼热还在发酵,等见到奶奶的尸体肯定会流下来。
街上没有人,不会看到我在发酵,更不理解我在默默酝酿,等着某一刻的爆发。一如当年哭我的姥爷,跪在雪水里,双手按在冰冷刺骨上,双眼都如在烧开水,热泪肆意流。姥爷给过我十五块钱啊,他种蓖麻卖得钱都赶紧存起来,节衣缩食到对自己苛刻,却难能可贵疼我,他有二个孙子呢。我的哭发自内心,没半点虚假。我痛哭的样子让奶奶看到了,她躲在人群里。我后来听人说过,也许是无中生有,也许是唯恐不乱,更有偷眼瞧兴灾乐祸的味道。奶奶说,我看看俺祥哭不?这孩子跟他娘一个样,心硬着呢!哦,哭了,等我死的时候看他能哭成这个样不?她怎么能这么热切盼望验证呢?
我奶奶死了,应该算寿终正寝。她八十四岁,七十三那道槛迈过了,迈得不利索,摔倒成脑栓,栓住了左手,如踡缩的鸡爪。八十四没迈过,十余年凭一只右手,在两个儿家没少受苦,死对于她,是一种解脱。
|
-
4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