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冬雨

啼妃

一
冬雨的生日是在七月里。她原先不懂自己为什么叫“冬雨”？等到第一次被男人搞大了肚子才明白了，她爸和她妈行欢弄爱造她的时候，就是冬季的一个雨天。也可以说，她命所来处，好比冬天的一颗雨滴。
冬雨站在一面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现在是十一月，窗外冬雨淅沥。身材壮硕。肩膀宽阔。头颅巨大。皮肤粗糙。冬雨伸手摸摸脸。不白也就罢了，脸上一年四季生这许多惊心动魄的痘痘。又撸一撸头发。头发没哪里不好，但洗过才两天就变得很油腻。冬雨的头发不适合任何一款时髦发型，所以她一直是马尾辫。但还是出油。油到脑门，鼻头，整张脸。冬雨的手抚在颧骨处。曾有个下属在某个氛围契合的时间节点和她开玩笑，说她长得像国家领导人朱镕基。大家齐声附和这意味不明的马屁。冬雨自然也是笑，但笑里藏着折叠好的小刀三枚。哪有夸年轻的女领导长得像朱镕基的？一定是说她颧骨高了。下属已经在合适的时间节点“被”离职了。冬雨自己也离职了。
“你终于做了一件自己想干的事儿了……”冬雨对着自己说。镜子模糊起来，一滴雨从她高高的颧骨跌落。

啼妃

     二
   “侬个小贱胎，侬还没养出来，呐爷就死脱了……”
    无数次，外婆诸事生气的时候，都会用一根手指头戳着冬雨的脑门，切齿饮恨地低声骂道。
    冬雨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死了。追问母亲，但母亲不愿意面对。她一天天长大，终于从时间这里获知真相，自己还没出生，父亲就已经逃离了。冬雨仔细端详过母亲。她悲哀地发觉自己是母亲的再版复制。因此，她想象父亲是一个很帅的老克勒，被一名长得很丑但很痴情的姑娘爱慕多年，然后他因为帅或其他原因犯了点事儿，这丑姑娘的爱终于变得珍贵。他终于和丑姑娘结了婚，然后在某个冬雨绵绵的下午，他们激情燃烧地做了一场爱。然后他犹豫挣扎了一段时间。他犹豫挣扎的这段时间，他再没睡过她。然后他就逃走了。然后母亲坚持生下了自己，并为自己取名“冬雨”。冬雨常为自己的想象感动不已。

啼妃

   三
   冬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几岁到外婆身边的了。应该很小吧。母亲很理想主义，却奈何不了心冷意冷。孩子生出来既没法塞回肚子里去灭掉，更没希望像油瓶一样拖到别家去。
    “跟着外婆要乖，晓得伐……”冬雨却记住了妈妈这句叮嘱。母亲将她抱到外婆家那只旧沙发上。冬雨看见她嘴上唇膏咽开了，话又多，整个嘴角好似红肿似地，往上死命提着，却仿佛还是兜不住。
    继父长得像猪头三，对冬雨却还好。每到礼拜六，母亲会来外婆这接她到她的新家去。母亲起先是抱她去，后来抱不动了。冬雨在长大，母亲的肚子又大了。母亲牵着她一只手，走得喘吁吁，又交代她“要叫人，要乖，晓得伐……”冬雨郑重地点头。她很早就知道了，不论在哪里，她都得乖。
    冬雨和妹妹明丽一样喊爸爸。继父答应得特别夸张。冬雨看着继父将妹妹举过头顶，用胡子扎她，逗得妹妹“咯咯”笑。吃饭的时候，继父招呼“冬雨吃菜”，却用筷子搛了鱼，仔细地剔了刺，用手托着喂给妹妹。
    一样都得乖，但冬雨情愿选择留在外婆这边挨骂，却不大愿意去母亲家了。外婆骂她，历来用的都是那种低低的饮恨切齿的调子。“讨债鬼”、“贱胎”、“小棺材”……种种称谓都含了对她生父的怨恨。后来舅舅结了婚，舅妈却迟迟不孕。外婆愈加骂她骂得厉害，这回骂出“扫把星”来了。这时候冬雨已经读一年级了。她有时受不了外婆骂，心里涌起离家出走的念头。但走到哪里去呢？冬雨只好愈加乖。早上比外婆还要起得早，拎个钢筋锅去弄堂口买全家人的豆浆。舅舅舅妈回来，她拖鞋摆好迎接，再将他们的鞋子轻轻放回鞋柜里去。
    舅妈终于怀孕了。舅妈终于生了表弟。外婆头一次笑眯眯抚着她的头发说“冬雨改叫招弟蛮好……”舅舅和舅妈都笑眯眯说“是呀！”冬雨赶紧也笑眯眯说“好啊好啊，我就叫招弟么好嘞……”

啼妃

    四
   外婆再不好，是她伴着冬雨一路春夏秋冬长大。
   舅舅得肝癌去世，外婆已经老迈，哭得死去活来，竟然又指着冬雨骂“扫把星”——这时冬雨已经某著名大学毕业在某著名公司任策划总监好几年了！她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和我有啥关系，滑稽伐……”母亲却凄厉地喊了一声“冬雨！”冬雨不响了。心里却仍旧奇怪。那么大声做啥？
    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却在这世上长久地留着一口气。母亲对冬雨说反哺的故事。冬雨吓了一跳。她才二十六岁，还没结婚。反哺什么？母亲怎么不去反哺？她若有所思盯着母亲的眼睛看了几秒，灿然一笑，“好啊，送外婆进养老院吧，钞票我来出……”母亲又说，“你不要怪我，舅舅死了，你是外婆领大的，和我分担也是应该的，我和你一人一半……”冬雨忽然眼珠一转，“那外婆的退休工资呢？啥人领？也是我和你一人一半？”母亲看着冬雨说不出话来。
    母亲和继父及继父生的女儿才是一家人。冬雨想成家了。

啼妃

   五
   冬雨的第一次是和一个高中男同学。男同学很帅。她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很帅的男同学愿意和她做爱，现在她知道了，他有资本，他不需要成本。冬雨怀孕后，男同学提出了分手。或者也可以说，男同学提出分手后，冬雨怀孕了。冬雨没有母亲的理想主义。她去做了人流，然后考上了全国著名的某大学。
   冬雨的丈夫，原本是她一个下属。很帅，但是来自某贫困山区。冬雨几年职场拼杀苦熬，成为有房有车一族。山区帅男嫁给了冬雨。冬雨一直想生个孩子，不然她心里不踏实。但干完一年，又说再等一年。她害怕失去这个位置。这世上属于她的，原本少之又少。
   外婆临死前忽然神智清醒，拉着她的手关照说，“快点养个小人”，后半句却又糊涂了，“我来帮侬带……”外婆九十七岁，终于死了。冬雨心里长出一口大气，但也哭得披肝沥胆。她发了一条微信，说“外婆，我不习惯生活中没有你。”她知道自己矫情，却仍旧感动。

啼妃

   六
   冬雨对外轰轰烈烈宣布备孕。去检查身体，却发现得了子宫肌瘤。内分泌严重失调。满脸的痘痘。冒油的头发。都是证明。
   开刀。手术。
   “一串十二个瘤子，啧啧，葡萄串一样……”母亲形容给她听。她的丈夫不露声色在边上。她感到他的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月后。冬雨就赶去上班。仍旧笑脸迎人，充满正能量。上班一个星期不到，被老板叫进去两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公司员工如韭菜一茬接一茬，走马灯似地。冬雨干了八年了。她现在身体不好，以后又是孕又是养的，都是麻烦。她知道如果她是老板，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忍吧。好在她从小忍惯了。
   手术后两个月。冬雨主动贴紧丈夫。其实医生关照了，起码调养半年。丈夫记得很牢。他说，“是为你好。”冬雨害怕人生有闪失，又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好像到处都有漏洞，到处都努力去堵，到处都漏。
   老板频繁地请冬雨进去。后来干脆勃然大怒地从办公室冲出来，指着冬雨骂“蠢猪”，所有的下属都看着。冬雨咧嘴笑着让老板消消气。这类戏剧大概演了二十场，冬雨终于绷不住崩溃了。她对老板说，“你要我辞职就明说，何必呢？”老板说，“早这么聪明，你我何必演得这么累呢？拿去吧。”甩过来一个信封，那是她应得的赔偿金。
    冬雨告诉丈夫自己辞职了。她又感觉他背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丈夫也是有工作的，但他赚的是他的零花钱。
    冬雨又贴紧丈夫。他拍拍她猪蹄髈一样的手腕说，“多养养吧，日子长呢。”
    现在是真正的冬天了，下雨了。冬雨对着雾蒙蒙的镜子，非常想知道她生父的下落。
                                                               啼妃字于2015年12月30日

啼妃

应该算是2015年最后的文字吧。

令箭

啼妃 发表于 2015-12-30 16:50
应该算是2015年最后的文字吧。

还有一天……

令箭

三五天建不成罗马
这句话是某个哲学家说的

啼妃

令箭 发表于 2015-12-30 17:13
三五天建不成罗马
这句话是某个哲学家说的

发张照片吧，我觉得此刻我就是长成这样的……。明天我休息，要干家务活，估计是没空码字的。连休四天，捡到金元宝……

令箭

啼妃 发表于 2015-12-30 17:22
发张照片吧，我觉得此刻我就是长成这样的……。明天我休息，要干家务活，估计是没空 ...

好女人的标准之一是做家务
我代表六星男人向你表示祝贺

莫零

读姐姐的文字透着一股子莫名的亲切感，大概是对人物方言的描述，跟我们南通话很类似，好多的人物也跟我身边早就认识了一样的。问好姐姐，希望姐姐能传承海派文学的精髓。我很喜欢王安忆。

啼妃

莫零 发表于 2016-1-12 11:12
读姐姐的文字透着一股子莫名的亲切感，大概是对人物方言的描述，跟我们南通话很类似，好多的人物也跟我身边 ...

问好莫零！但我记得您 不是安徽合肥的吗？南通狼山有尊大佛。

莫零

啼妃 发表于 2016-1-12 11:39
问好莫零！但我记得您 不是安徽合肥的吗？南通狼山有尊大佛。

我从小在徽州长大，但我老家是南通的，现在嫁在合肥。复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