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经常会问些大人没法回答的问题。
小孙女带着红领巾把苹果脸映得粉红,像蝴蝶一样飞过来,落在爷爷王海的面前。爷爷,我是少先队员了,你是共产党员吗?王海笑开了一脸菊花,是呀,爷爷是共产党员!声音提高了八度,一种自豪感颤动在春风里。爷爷,你入过团吗?是团员吗?没,没有呀,爷爷没入过团,爷爷不是团员。王海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几根长长的彩眉直立了起来,脸颊飞过一瞬赧颜。爷爷,你年轻时不听老师的话吗?表现不好吗?你是不是犯过错误吧?没,没。不是,不是的。王海对孙女的直言质问竟然结巴了。
正在王海尴尬的时候,小孙女看到了下班的妈妈,向妈妈跑去。
王海陷入了沉思。
乌云像万马奔腾,火蛇狂扭着身躯,灰暗的天幕被撕裂成碎片。霹雳声声震碎了时光,宇宙颤抖,狂风和瓢泼大雨蹂躏着世界。一个星期天的中午,王海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写团申请书。
高中开学才几天,一(五)班团支部宣布成立,王海决定第一个递上入团申请书。
写到家庭情况,王海胸口像塞了块砖,脊背嗖嗖窜冷风。初中三年,王海写了十一份入团申请书,却连个积极分子也没当上。
中考,王海是全县第一名。他报的是专属重点高中。领通知时,班主任老师给的却是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老师对王海说,虽然你的成绩好,不过,专区重点高中是不会要你的。咱县的高中,收了你。不然……你要知道感恩!
王海泪水盈眶。
家庭出身不可选择,革命道路是自己走的!王海相信党的政策,决心与家庭划清界限,听从党的召唤,走一条自己的路。可是,王海面对的不仅仅是家庭出身问题,他有比家庭出身更厉害的问题。他的父亲王锐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而且是一个将星闪烁官阶很高的军官。蒋介石败退台湾时,王海的父亲去了台湾。这样,王海的父亲就成了现行反革命。
高中三年,王海看着别的同学一个又一个戴上红光闪闪的团徽,而王海却一直是个会飞的(非团员)。但是,王海不气馁,他每一学期都向团支部递交一份入团申请书,表示要继续接受组织的考验。
第一学年结束了。班主任赵一峰老师在总结会上表扬王海克苦学习,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还表扬王海同学乐于助人。班主任让他和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副班长坐一张桌子,帮助副班长学习。王海耐心地帮副班长补习功课,使副班长的学习成绩跃上了前十五名。
月黑风高,寒气袭人。学校安排二(五)班去下晚自习后到小张楼为食堂拉红薯。王海涌跃参加。拉红薯用的是一辆胶皮轮子的大车,由一个力大的同学驾辕,其他同学将牵绳绑在车上向前拉。上坡的时候,大家一齐用力。只听“嘎崩”一声,王海一头栽在地上,磕得满脸是血。原来是王海用劲过大把牵绳拉断了。
王灵灵同学下楼时不小心踩空了,一下子摔在楼梯下,流了好多血,生命垂危,需要输血,王海挤在最前面高喊,我是o型,抽我的!
眼看着斑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入了团。可是,王海还被关在大门外。班主任老师每次都鼓励王海,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又不唯成份论。暂时没吸收你,那是组织在考验你。相信你一定会接受住考验的!班主任的谈话给了王海鼓舞和力量,看到每一次同学入团,王海都更加努力。
就在高三下学期,班团支部大会最终通过了王海的入团申请。王海工工整整地填写了入团志愿书。那次团支部大会通过了三个人的入团申请。王海在支部大会上是全票通过。王海激动的浑身打颤。
可是,校团总支批准了另外两个同学,却没有批准王海。
在这两个同学的入团宣誓大会上,王海彻底泪崩。他忍耐了太久,再也忍耐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
过去,班主任老师都会找王海谈话,鼓励王海再接再励。而这次,班主任老师一句话也不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默默地走开了。
王海完全知道学校团总支不批的原因。
他在一张纸上写了许多父亲王锐的名字,在父亲王锐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又一个的大叉子。
直到高中毕业,王海始终没有入成团。
小孙女拉着她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又回到王海的面前。王海看到小孙女脸色绯红的像一朵花。背着双肩背书包,还争着要给妈妈提手提袋。
爷爷,你没入上团怎么入上党了?入党是不是比入团要求还高吗?小孙女仰着小苹果脸望着王海,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上。哎,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货,遗传?王海心里赞许。
爷爷没有入上团,不是爷爷不努力,是因为我父亲就是你太爷……后来,我父亲你太爷恢复名誉了……。王海的确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怕小孙女听不懂。
那年高考是先通过政审,确定考生可以报考学校的保密等级,再填写报名志愿的。出身好,社会关系清白可以报考绝密专业。家庭和社会关系有些问题又不严重的可以报考机秘密专业。像王海这种情况只能报考最一般的不涉密的学校和专业。
王海参加了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被上海某大学录取。
到大学后,王海还如以前一样严格要求自己。但是,王海不再递交入团申请书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学校停课闹革命。
一个不经意的下午,历史戏剧性地改变了王海的命运。
桑拿天,万里乌云,空气都凝固了。王海的辅导员把王海带到了系党总支办公室。党总支书记见王海进屋,亲自站起来让坐,还为王海泡了一杯绿茶,端在王海前面的茶几上。党总支书记从柜子里拿出王海的档案袋子,端了端鼻梁上的眼镜架,严肃地告诉王海,学校接到上级组织的通知,追认王海的父亲王锐同志为革命烈士。从今天起,你就是革命烈士的子女,再不是什么现行反革命的家属了……
空气中的水汽迅速凝结聚积,当空气再不能承载的时候,一点震动就会使它们坠落。一声雷鸣的猛烈激荡,它们便滂沱而下。不消片刻,地上便积潦如池。雨柱似箭,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的声响。密密麻麻的雨箭直砸了地面的积水上,砸出了一片水泡。那水泡随即破灭。然而,更多的水泡又随即冒出来。
王海的脑袋里像无数水泡在咕嘟咕嘟直冒,耳内轰隆轰隆像一列火车在奔驰,他全身颤栗不能自持,下意识两手抓住了沙发扶手。
你父亲王锐很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四八年去台湾是受党组织委派。后来,身份暴露,光荣牺牲。组织上决定对王锐同志恢复名誉。国家发放的抚恤金已经寄给你家里的亲人了。……由于保秘要求,更多的情况不能说了。
王海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暴炸性消息,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系党总支办公室的。出了系党总支办公室,王海独自冲进迷茫的雨幕中……
爷爷,爷爷,老师说,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是这样的吗?
这是一个比喻,是说无数革命先烈的牺牲才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王海为小孙女整了整胸前的红领巾,轻轻地说。
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一只不知名的鸟落在枝头,左顾右盼,喳喳不停。
写于2016.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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