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杯】散文03：爆米花儿 [复制链接]

闲山静水

主楼

发表于 2016-5-13 11:1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锦瑟于 2016-5-13 16:55 编辑

爆米花儿

下班，我去等公交。沿着长长的铁轨走到尽头，我打算走捷径，踩着高跟鞋辛辛苦苦走下小土坡，横跨铁轨，再慢慢从对面的小土坡升上来。边爬边看到远处的公交站牌下，一条长大的麻袋胡乱堆在地上，麻袋的旁边是小马扎，马扎前竖着两截裤腿。

这个公交站已接近城市的边缘，一向没什么人等车，虽然对面有个住宅小区，但小区居民鲜有成群结队坐公交的时候，公交车从繁华的市中心开过来，匆匆忙忙在这里停一下，漠然的点一点头，放下一两个人，然后迅速的、惯性似的再向前跑一站，在一片更加荒凉的面前及时的刹车了，终点站到了。所以，这里是喧哗已尽、荒疏开始的地方。裤腿里套着的汉子显然不是在等车，稳当当坐在马扎上，默默的劳作着。我蹭到站牌那里，装作无意的样子，认真打量他，以及他面前那堆灰扑扑的劳什子。

那堆东西我是认识的，小火炉，小风扇，形状奇怪的、沉甸甸的大肚子铁锅，以及大麻袋，堆满了那小块地方。运来东西的三轮车此刻正在歇息，斜斜顶着马路牙子，空荡荡、无聊聊，等待着收摊的一刻。这些都是爆米花儿的家伙什儿，在我工作的时候，不知道他爆了几锅了，数小包米花儿，作为样品，也作为卖品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齐齐摆在地上，藏头藏脑，多少有些乡下亲戚的窘迫样子。

汉子也乡下模样，深蓝色的中山装近乎黑色，泛着陈旧的气息，蓝裤子里有红秋裤吧？坐定马扎，漫不经心的一手摇风扇，一手摇火炉，一声儿也不吆喝。面前车来人往，好像另一个世界里的风物，都与他无关，与他的生意无关。汉子的背后，是一小片树林，暮春时候了，小树林间野草阴阴，开满了鲜黄色的蒲公英，衬得黑蓝色的汉子有些亮起来。

我站在站牌底下，站在他的摊子前，他没有抬头主动招呼一下。对他近乎大隐于世的风范我没有什么意见，但看着那几包爆米花儿，我特别想提醒他，那么美好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委屈的呆在塑料袋子里呢，它们可是我小时候总想一膏馋吻的美味之一呀。

小时候的家在白菜地边。阔大的菜地，虽然没有一小块儿属于我们，但看着白菜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种下，在风雨后长出来，一排排直到天边似的，就觉得生活是安定的。可惜白菜只能拿来做菜，对小孩子来说，不能随时拽一片在嘴里想吃就吃真是一种遗憾，零嘴，除了能够满足关于美味的诸多想像，有时候也是一种得意洋洋的炫耀。作为贫寒年代的零嘴，爆米花儿是香喷喷的，如果再加一点糖，啧啧，据说玉米还富营养！不过最重要的是爆米花儿所费不糜，是白菜地边的孩子们不挨骂不欠揍不用嚎哭就可以得到的。

春天来了，槐花白生生开满了一树，爆米花儿的也是个汉子，照例坐在树下，一样样摆开他的家什，神情笃定，他知道，红火的生意即将开始。各条巷子里玩耍的小孩子不知哪个眼尖，一声呼喊，爆米花儿来了的消息像槐香一样十里相闻。小孩子们大声叫嚷着飞奔而来，迅速的围绕在槐花树下，叽叽喳喳，兴奋难耐。

用来爆米花儿的玉米家家都不缺，巷子里不断的有大人端着盛满了玉米粒（我们叫玉茭稞子）的搪瓷茶缸走过来，围着爆米花儿的汉子形成了一圈儿，耐心的等着米花儿出锅，顺便热烈的说些谁家的坏话。各家的瓷缸也很热闹，放在地上蜿蜒有序的排成一长条。瓷缸大大小小，少有崭新完好的，大多掉瓷，缸身上的“为人民服务”或者花花草草形容不整，很破旧，可是因为身负重任，每一个看上去都破得那么迷人。

爆米花儿的汉子不管这些，在一片噪杂里不动声色的操作着，此刻他就像傲慢的君王，周围都是他的臣民，有的大妈恨不得插个队，或者殷勤的搭两句话，好像这样他家的玉米就会爆得特别的多，特别的香甜。

那个小火炉是用铁皮桶做的，桶口挖掉一大块儿，弧形的缺口像半个月亮，与铁锅的鼓肚子贴切吻合。山西富煤炭，炉子里炭火红红，火光熊熊，汉子的脸被映照得红光满面。至于火炉上不停转动的鼓肚子铁锅，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研究了好久，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爆个米花儿要做成这种特殊的样子，肚子厚厚的，盖子也厚厚的，闭得严严实实，任人百转千摇始终是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锅里是个神奇的世界，一小缸玉米倒进去，炒出来的却是偌大的一堆。

爆米花儿汉子不来的时候，白菜地边的人们也会自己炒点儿豆子吃，同样黄生生的玉米，在铁铛里翻炒的天昏地暗，终于变成褐黄色的了，放点儿红糖，掰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嚼起来声动十里。可是和爆米花儿一比，比较费牙口，而且模样土头土脑，一点儿也不洋气。

汉子摇了很久了，小孩子们实在摁捺不住，就跑到茶缸队里去比比谁家盛得更满，吵吵闹闹再把那些瓷缸挨个往前推一推，好像每进一厘米就成功一小步似的。奇怪的是缸子一样的破旧，掉瓷掉得气象万千，各家却认兄弟一样绝不会认错。生活单调了那么久，一捧爆米花儿让沉静的白菜地边一片欢乐。

巷子里有个黄毛丫头叫小猴，比我们大两三岁，衣服从来没有补丁，还总是很洋气，所以我们只好听她的，由她蛮不讲理把自家的大瓷缸前进了一大截，换在了小西家的前面。小西是个男孩子，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小眉细眼，纤细黝黑的签在我们小孩子群里没有吭声。小西的妈妈太厉害了，擅长掐腰吵架，吵遍附近无敌手，于是小西就成了我们一致鄙夷的对象。

吵闹声中汉子忽然站起来，提着摇柄把锅拎到张着大口的麻袋里去。那个麻袋也很奇怪，前面部分鼓蓬蓬的，汽车轮胎那种材质，阔大而结实，好像专门为了铁锅在里面剧烈的一爆，然后白花花的米花儿从麻袋另一端流淌出来。

第一锅米花儿终于要新鲜面世了！小伙伴们大声叫着退开去，纷纷捂住耳朵，小心脏扑通扑通，等着山崩地裂。每次我都离得远，从来没看清汉子是怎样的一踩，但不管如何准备，总是被那声闷响吓一跳。

有个小孩子欢呼一声跑到麻袋后面去，帮着大人往簸箕里一边划拉着香喷喷的爆米花，一边往嘴里塞一把，俨然一副胜利的姿态。

我妈拿着大簸箕也笑咪咪的站在人群里，父亲不在了，我家的玉米气象不能与往日相比，父亲曾经收获的那堆高高的新玉米堆是一副梵高的画，在我渺远的记忆里异常明亮清晰。玉米不太好，但我们也不气馁，茶缸队伍庞大，混在里面也没有多大的区别，等我家的爆好了，我妈端着满满的一簸箕，腰身格外挺直，大方的请大家抓一把先尝尝，虽然不比别家放了白糖那么阔绰，可是玉米花儿一样的雪白，永不凋谢。

这才是爆米花儿，爆米花儿就应该这样自由奔放的堆个满怀，而不是拘谨的挤在塑料袋里，并且那袋子看上去也不甚干净……我有些发愁的看着现在的汉子。

其实如今并不缺爆米花儿，人们已经不用火炉和大肚子铁锅了，不知谁发明了漂亮的玻璃柜子，在风雨不碍的商场里，瀑布一样不停的流泄出橙黄色的米花儿来。玉米粒虽然还是原来的玉米粒，可一登华堂，身价大有分别，人家是加了奶油和蜂蜜的，漂漂亮亮装在纸袋里，被人捧在手心……时代不同了，汉子这种传统的米花儿，固然不能再堆在簸箕里，但如果换个洁净好看的包装，我觉得销路一定大有改观。我张了张嘴，想诚恳的提个意见，我虽然是等车，可陪了他这么久，总觉得应该承担一点告知的义务。不过汉子不这么认为，我盯着那几包爆米花儿思考半天了，买还是不买应该给个结果了吧，他抬起黑瘦黑瘦的脸问了一句：要吗？两块一包。

我羞愧的摇了摇头，虽然对传统的爆米花儿情怀别具，可那点萎靡不振的爆米花儿我也不想买，于是，迈步离开一段适当的距离。

公交车从终点站呼啸着开过来了。我绷紧了神经，觉得汉子的这一锅应该炒熟了吧，在我转身上车的时候会不会爆出一声巨响？可惜公交车略停了一瞬，又呼啸着开出去了，我终究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

车外的汉子和他的爆米花摊子越来越远，萧条的像要回归到那个久远的年代，他身后除了站牌，也有一棵槐花树，一树的绿叶子，没有开一朵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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