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南瓜结扎的女孩 [复制链接]

我是朱颜改

主楼

发表于 2016-5-31 00:3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我是朱颜改于 2016-6-12 10:15 编辑

三十年前，外婆家的茴草老屋还在。老屋有西厢房，因为采光较差，就当作存储瓜菜粮食的仓库。长满色斑的黄皮南瓜、扑着白粉的胖冬瓜、满脸皱纹的大白菜挤了半屋。再往里，几个高大的篾囤威严地站在阴影里，堆放着稻子、麦子和玉米。我几乎不进去，生怕篾囤里突然窜出狐精蛇怪花妖树鬼，把我的魂魄摄走。
某天午后，阳光从小窗射进西厢房，无数细微的浮尘在光柱里飞舞，明亮的阳光扫尽阴森，西厢房看起来温柔明朗。孩子的心很容易感受到这种变化，于是，我乐颠乐颠跑进去玩。东翻翻，西看看，然后，我骑上躺在光柱中的一个大南瓜......多年后，我对孩子说，当时我正幻想着自己乘坐金灿灿的南瓜马车去王宫参加舞会。孩子信以为真，认为当年我是个浪漫可爱的小女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时，我正在——给南瓜“结扎” 。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心理，我本能地不想让孩子知道我做的游戏，所以选择了谎言。
花朵萌于泥土，幻想源于生活。当时正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计生工作已经紧起来。到处都刷着计生标语口号，我经常一边蹦蹦跳跳背着小书包，一边逐字逐句地念刷在墙上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标语。不懂“人流”是什么意思，就跑去问几个年纪大的同学，结果被她们骂做“流氓”。我经常听婆婶姑姨们私下神秘兮兮地讨论结扎上环，她们讳莫如深的样子反而让我更加注意倾听谈话的内容，于是我隐约知道“结扎”的大致过程，医生在孕妇的肚子上割开口子的传言让我心惊肉跳又无比好奇。
孕妇的肚皮圆鼓鼓异乎于常人，那么，肚子又圆又大的南瓜就是“孕瓜”。我挑出几个“孕瓜”，用尖刀在南瓜肚子上用力切割，取出切开的瓜块，一股新鲜的南瓜味道扑面而来，我凑近切口往里看，丝丝缕缕的橙色的瓜瓤牵着若干白色的瓜子，和平时看见的毫无二致。我茫然地用手指将“孕瓜”肚子里的瓜瓤瓜子拨来拨去，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切开“孕瓜”的肚子总不能只是为了看看吧，最后，我抓了几粒玉米和小石子扔进去，再将切下来的瓜块合在原处，算是给“孕瓜”缝合伤口。
一连给几个“孕瓜”结扎后，我意兴阑珊。阳光转过小窗，西厢房暗了下来，狐妖蛇精的故事又占据了脑海，我匆匆丢下“手术刀”跑了出去......不知道那几个“孕瓜”是喂猪了还是腐烂了，因为第二天我就离开外婆家回到了父母身边。
多年后，给南瓜“结扎”的往事突然复活，我讶然自问，喜欢花草树木、喜欢唱歌跳舞的女孩子，怎么会兴致勃勃地做血腥而残忍的“结扎”游戏？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游戏，每代人的游戏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七十年代出生的我“给南瓜结扎”，六十年代初出生的小舅会开“批斗大会”，二十世纪最后一年出生的女儿喜欢电子游戏，每种游戏都是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环境的产物。环境如此深刻的雕琢我们的内在精神，然后又改变了我们的外在行为，每个人都无处可逃，谁也不会侥幸豁免。
替南瓜“结扎”的旧事，看似孩子天真烂漫的模仿游戏，深入想想却让人有说不出的痛：一个人还没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还没学会甄别筛选是非美丑的时候，就已经被强行植入了各种荒谬观念。那么多人都急于从娃娃抓起，试图从意识领域控制他人，将他人驯服成自己需要的工具，其中甚至还有我们的亲人。“听话”“懂事”的人不会惹事，容易管理，能做驯服者们实现他们目标的最好工具，能充分展示驯服者的成就。驯服者最喜欢“听话”“懂事”的人，同时也最轻慢他们。
那些年，许多妇女被强制送上了手术台，而我却从不曾意识到其中的血腥残忍，甚至还认同扒粮、牵牛、强行结扎人流等过左的计生政策。因为，无处不在的大标语已经说了，独生子女“光荣”！只生一个“好”！而我坚信不疑。
我曾经驯服地接纳了很多“真知灼见”“至理名言”，“懂事”地给自己做了精神“结扎”，“听话”地修剪掉对美、爱，欢乐的期许。只可惜，世界从不因为你的退缩忍让放你一马，只会变本加厉挤兑你。一年一年过去了，那个自由浪漫乖巧温柔的女孩子逐渐扭曲变形，越来越暴躁、阴郁、冷漠、多疑、封闭、无趣，成为自己也讨厌的人。即便如此，生活还是没有心慈手软，依然毫不留情地再次迎头痛击，蚀骨锥心的疼痛逼迫我不得不进行思考，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一点点剔出那些连筋接骨的观念，过程是如此疼痛，疼痛到让人委顿。成长是如此艰难和疼痛，内在成长欲求要冲破多少来自于内心和外界的阻力，才能获得一次实现的机会！然而，无人可以代替你的成长，最多只能提供引导和指导，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学会判断和甄别，然后不断自我否定，实施刮骨疗伤。
人在早年，多是“此生选择了我”。因为孱弱纯真，只能任由他人和环境摆布。自我审视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身上蕴藏着无数组尖锐对立的矛盾：宽容和狭隘、懦弱和勇敢、自信和自卑、懒散和勤奋......逆向寻根，都能从过往的生活中找到源头。生命的片段从来没有离去，它们已经浓缩成种子，潜伏在意识里，随时等待萌发。因果相承，种下野草只会长出野草，种下鲜花才会开出鲜花，种下霉菌就会收获毒素。生活将我们塑造成这般模样啊！可是，不管自己是崎岖山地还是荒芜的戈壁，也不管自己是丰腴田园还是清寂的水泽，喜欢也罢，厌弃也罢，我们也只能接纳收容这个真实的自己。
人到中年，人是不是也可以“我选择了此生”？最好的生命状态无非就是尊重天性自由蓬勃的发展。热爱自由是人的天性，知道如何获得自由却必须潜心修行，三十多年世事磨砺，给南瓜结扎的小女孩已经有了一定的甄别筛选的能力以及创造生活的能力，我希望能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园，自由种花或种草，不再任由他人干涉和践踏；我还想给自己蓄积一钵养心养魂的清水，吐尽胸中半世淤积的泥沙。“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那么，我可以再尝试种下新的因，按照自己的的喜好修正加工自己，向自己喜欢和期待的模样靠拢。

也许我应该告诉孩子当年发生在老屋西厢的故事，顺便提醒她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一定要用自己的心思考世界。只有真正看懂世界，看懂了生命，人才能知道自己应该坚持什么、摒弃什么，热爱什么，远离什么，而不至于被世间乱象碾压，被他人（也包括我）的言论蛊惑蒙蔽，被外界的喧嚣遮盖了内心的声音，以至于削减生命向真、向善、向美的诉求。

世界如此苍茫强悍，我们是如此渺小脆弱，随时都会被环境吞噬。行走人间的路永远都只能由自己去探索，我们太需要保护好这点心灵烛火，让它烛照自己的人生之路。

5 查看全部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