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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文/暮雨秋烟 01
听说二妈病了,我请了假,坐了火车从南方赶回乡下看她。
二妈是我二舅娘,小的时候我经常和母亲去走家家,二舅娘对我疼爱有加,待如已出,好吃好喝的总是第一个先给我再给表哥他们,人前人后总是叫我乖儿乖儿,母亲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叫我喊二舅娘叫二妈,这样听起来更亲近了一层,二妈心里也喜滋滋的。这次去看她,我买了很多珍贵的补品,我工作很忙,本来是要看完当天就走的,二妈却拉着我的手,家长里短地和我絮叨,坚持让我留住一晚再走,说现在家里不少吃不少喝,三楼客房有空调、宽频电视、太阳能热水器和浴缸,说我去城里后都有十几年不回来了,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走,枉费了她一番疼我的心……说着说着就流出了泪来。
我这人最怕别人在面前哭,一哭我就心软。我说好罢,您得答应我不能哭,您身体需要静养,要增加营养。我边说边削了个苹果递给二妈。二妈见我不走了,显得很欢喜,高兴地吃了几口苹果,又有点内疚,说:“你舅去河对面段神医那给我抓药去了,你表哥表嫂去村头业成家帮忙去了,业成刚生了个儿子,明天请满月酒。现在没人陪你,你不要见外,自个上楼休息一下吧。”
我点头说好,二妈吃完安静地睡了,我给她挪了挪肩头的被子,轻轻带上门,往屋外走去。
02
正是暮春时节,村子里杨柳桑槐长满了新绿,一群密密匝匝的蚂蚁举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绿头苍蝇,爬行在一棵枝叶光秃的苦楝树上,燕子在低空和人家屋檐间飞来飞去,麻雀们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跳跃,村道边绿油油的菜园里,一只绿色的花斑青蛙纵起弹簧一样的长腿,嗖地落在几米远的萎黄的菜叶上,远处田野里绿色的麦浪沉甸甸地翻滚,高高的长满野花的襄河堤上,河风裹携着水腥味轻柔地吹来。沿着水泥村道向前走,心里感慨,尽管路啊房啊这些个基本生活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乡村的田野还是那个田野,乡村的湾子林还是那个湾子林,乡村的空气还是那个空气,还是乡村美啊。
我正走着,在村道的下坡处,看到一座破草房孤零零地出现在一座高台的半坡间,高台上长满了洋芋叶子、豆角叶子和豌豆苗子。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端着一盆浑浊的水,颤颤巍巍地从门口挪出,露出枯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臂,身子佝了佝,用力将水向洋芋叶子上泼出,两只宽松的裤腿踉跄着晃了晃,身子前倾,差点摔到地上,我急忙抢步上前,扶住老妇人。老妇人努力直起虾子一样佝偻的身子,两只昏黄的眼睛向我投来虽然感激但却毫无神色的眼光。我仔细打量着她,她的脸上布满了槐树皮一样深深的皱纹,眼袋象燕子窝一样筑在凹陷的眼眶下,脸色蜡黄而显浮肿。
我叫了一声:“三婶!”
“……”她啊了两下,没什么反应。
我看出她还没认出我来,便激动地说:“我是亮亮啊!小的时候,你还经常给猪油饼子我吃呢,你还抱过我亲过我呢,我还在你腿上撒过一泡尿呢……”
她干枯的眼神突然显出了一丝亮色,象幽深隧道尽头的一抹微光,她仍然啊啊着,有点兴奋的样子,却说不出话,我感觉她的手在抖,便摘下她布满划痕的脏兮兮的铝盆,踏脚进屋,将铝盆放在桌上。我扫视了一眼草屋,这哪是一间人住的屋啊,里面乱糟糟的,象牛栏屋,屋角的床上,散发出一阵骚臭味。我干呕了几下,冲出草屋。
我回头对她大声说:“你怎么能一个人过活呀,为什么不跟你儿女们一起?”
她嘴角僵硬地抽动了几下,啊啊地笑着,草屋里阴森森的,她的笑声让我毛骨悚然。她不再理我,自顾自向里屋挪去,我想起小时三婶对我的好,心头一热,掏出二百元递过去。我说:“三婶,这是我一点心意,你平时赶场买点什么好吃的吧……”
“啊唷!……亮亮小弟你可真是费了心啊,这叫我们怎么承受得了呢,我代我婆婆多谢你哈……”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象一架推土机一样碾了过来,接过我诚心递给三婶的钱,笑盈盈地说。胖女人身后,是表哥和表嫂。
我有点惊讶,我不觉得我认识这个胖女人,我一边向表哥表嫂打着招呼,一边有点疑惑地瞄了瞄她。
表哥笑着对我介绍说:“这是业成哥屋里头的啊,你叫她柳嫂!”
业成哥不是……我有点疑惑,也有点尴尬,我没有喊柳嫂。
柳嫂似乎对我很热情,满面春风地对我说:“我和你表哥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往我婆婆这边来了,你表哥说,呀,那不是亮亮么,我说,亮亮是谁啊,你表哥说,亮亮啊,小的时候在我们这里呆的时间比在他自个家呆的时间还长呢,你当然不认得,我们这里可算得上是他的第二个家哩。你表哥还说,亮亮在城里做官了呢,亮亮小弟,是真的么?明天我儿子满月,你别见外,和你表哥表嫂一起过来抬抬桩吧……”
我更加尴尬和脸红,我一向忌讳别人说我是当官的,尤其是在乡亲们面前,他们其实对当官的又爱又恨,他们总是一面骂当官的如何贪污受贿如何勾引小三如何嫖娼卖淫,又一面千方百计给当官的送礼,借乡亲的名义给自己办私事,如果自己的亲威中有某人在朝中做大官,他们常常就会在别人面前吹嘘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有靠山,并以此威胁吓唬别人。
我对柳嫂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我支支唔唔着说明天要回去上班了。表哥很诚恳地对我说:“你难得回来一次,你业成哥也不是旁人,你知道,他是我叔伯兄弟,明天的宴席,你一定要参加!”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叔伯兄弟。我没有作声,这年头,钱才是通行证,钱才是硬道理。我取出皮夹,掏出五百元,递给柳嫂说:“我这次回来,是专程来看我二妈的,明天我就要走了,你们添了个儿子,应该庆贺!祝你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吧!”
柳嫂和我象打架一样把钱推来推去,表哥知道我这人的脾性很直,对柳嫂说:“我表弟不在乎这几个钱,你就收下吧。”柳嫂再没推辞,满脸堆着笑:“领导,明天一定来吃酒,一定来啊!”
我笑了笑,和表哥表嫂向柳嫂告辞。出了屋门,我听见柳嫂在里屋骂道:“……还有谁给过你钱?快拿出来!别藏在枕头底下让老鼠拖走了!个老不死的,明天我好日好事,你别去我家门前晃晃荡荡的丢人现眼!我丑话说在前头!……”
03
路上,我问表哥:“这柳嫂怎么这么泼啊,以前业成哥的老婆好象不是她哦。”
表哥说:“是呀,前几年,你业成哥成天在家吵架打闹,后来离婚了,老婆不知到哪去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儿自己出去打工闯天下去不回来了,你表哥又找了这个柳嫂,也该是你业成哥福气啊,一月前,你柳嫂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不,我和你嫂子正帮忙办事呢……”
“那……三婶怎么单独一人在这草棚里住啊?”
“哎,自从你三叔死了后,她的境况便越来越差了,起先老是神神叨叨地找人说话,后来不知怎么就哑了,手脚不灵便了,脑子也神经兮兮地,还是我们帮她在这老屋台坡盖了个棚,她自己一个人种点菜,捡点稻子小麦,弄点黄豆芝麻,维持生活。几年前你业成哥再婚后,柳嫂更是不让她进屋,怕她带去晦气影响家里的运程。”
我们边说边唏嘘,说着回到了二妈家,表哥表嫂张罗着做饭弄菜,二妈安静地躺在床上,下午觉还没有睡醒。我有点无聊,便踱到三楼顶,望着远处高高的襄河堤,一些打小就从大人们嘴边听来的故事,渐渐在我眼前连成一片。
04
1949年初,襄河两岸的江汉平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驻守襄河边的国军丢下辎重,顺着襄河水乘船仓惶退守到汉口一带。长江以北的林彪所率四野部队浩浩荡荡驻扎在襄河两岸,他们整装待发,准备几个月后攻取武昌城。那时国共双方正在搞和谈,战争留下了几个月的真空地带。一队队解放军开到这里,饮马襄河,他们甚至兴奋得脱光了衣服,在三月清凉的襄河水里追逐嬉戏。有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军官,打闹中一时腿脚抽筋,跌入深水中,急速向下游流去,军官腿脚不能动弹,一边用双手拍水,一边大声呼救,其他的战士惊呆了,报告首长,首长大骂:“他妈的,战争还没结束,就野了心了,活该!”一面紧急呼叫舟桥部队救援,不等援兵赶到,湍急的襄河水很快淹没了军官,就在大家绝望之际,一叶轻舟急速飘来,船头伸出一只长篙,救起了军官。睁开眼,军官发现自己正躺在颠簸的船舱里,一个面容清秀的名叫小翠的姑娘正焦急地揉着他的肚子,嘴巴对着他吹气,小翠的父亲正在船尾熬着草药。军官呆呆地看着小翠,她上穿一件浅蓝色花纹白色底纹的新夹袄,对襟开在右胸与肩胛骨之间,七枚长长的布扣象少女的乳头一样整齐地排列在饱满丰腴的腰腹间,隆起的胸脯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她下穿一条青灰色齐脚跟的宽宽的裙子,脚蹬一双青色的布鞋,鞋搭裢绾在白色的袜子中间,凸起的脚趾骨紧紧扒在船甲板,军官心里想着真美啊,不禁说你真美啊!正在聚精会神做人工呼吸的小翠看到军官醒来,羞得脸儿绯红。舟桥分队队长带人急冲冲赶来要人,连声感谢着小翠父女俩,军官喝完草药,也道过谢,便归队了。此后军官便天天军训完之后过来看望小翠父女,有时带一些军用罐头,还有当时紧俏的盐巴、牛肉,有时也带一些劈好的干柴和火柴、面粉。首长见自己的部下是被人家救了,虽然看到他经常去,有点担心他惹出什么事来,但考虑到军民鱼水情关系,互帮互助这也很正常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军官开了小差。没曾想军官却深深爱上了小翠,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趁小翠父亲到镇上采办家什的空子,和小翠缠缠绵绵在一起了。又一个月后,小翠怀孕了,小翠惊慌地去找军官,这可把军官急坏了,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对军民关系可是多大的丑闻和影响啊,军官想来想去,便请了一天假,穿上渔民的衣服,一前一后去到附近小镇上的私人诊所给她做了人工流产。半个月后,部队接到“打过长江去,解放武昌城”的命令,顺着襄河向着长江进发了。临走时军官留下了一枚二等功勋章给小翠,说等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后,一定会再回来找她,和她结婚。小翠一直等啊盼啊,后来她甚至还拿着这枚军功章去找过他身前所在的部队,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军官在攻打武昌城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了。那年,伤心欲绝的小翠才十七岁……
转眼过去了三年,小翠父女仍在襄河边打渔谋生。一天晚上,月黑风高,江涛汹涌,船上来了个老头,向小翠父女报拳作了个揖,求小翠父亲让他在船上躲一把,小翠父亲听到河堤上传来“抓住他,别让他跑了”的声音,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便将老头收留在船上,撑起竹篙,向江心划去。风声过后,拜别。老头问小翠父亲:“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怎敢收留我?”
小翠父亲:“听你口音就是这襄河对面一带的,面善。不怕。”
老头说:“我是个跑江湖的私营雕匠,作些雕刻菩萨塑像的营生,政府说我是资产阶级,抓我,不得已打扰。”
小翠父亲:“这个,与政治有关的,我不感兴趣。”
老头看了看船头的小翠,说:“老兄有几个小孩啊?”
小翠父亲说:“三个,两个儿子被国军拉壮丁去打日本人,死了。”
老头沉吟片刻说:“老兄真是不幸。我有个犬子,排行老三,年方二十二,读过几年私塾,为人忠厚,我看你姑娘不错,我想介绍于你!”
小翠双手摩挲着胸前的小辫子发尖,牙齿咬着嘴唇,清亮的泪水扑扑地往船帮上掉。
小翠父亲说:“我姑娘前些年许了人,可惜那人死了。”
老头略皱皱眉,又展开,说:“这个不打紧,我看中的就是你姑娘心眼好,善良。”
老头又坚决说:“我们结成亲家罢!不管怎样,我一定视她为我亲生闺女。”
那个特殊的年代,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小翠父亲没有吱声。一个月后,老头带了三子和聘礼,再次来到小船上,见了面,都很欢喜。这事,就成了。后来,他们就结成了一对。
这个小翠,就是我现在叫的三婶,三婶的男人,就是业成哥的三叔。那个老头,就是三叔的父亲德爹。那年三叔和三婶结婚了,彼此很恩爱,可就是一直没有小孩,到四十岁时都没,中间看过好多医,吃了好多药,都不行。后来有位专家看了CT片后,说三婶子宫受到过严重伤害,早已丧失生育能力。三婶哭着对三叔说:“是我害了你,我一直都瞒着你,我没有想到那次手术会给我带来这样的灾难,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三叔一度想离婚,那时德爹老得已快走不动了,德爹对三叔说:“儿啊,将就着过吧,我答应过亲家,要把小翠当亲闺女的……小翠待你有什么不好?家里家外,种地下厨,又勤快,又心眼好,你离了小翠,到哪去找这么好的女人?再说,我们家这‘资本家’的帽子都戴二十多年了,值钱的都抄走了,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个穷鬼呀?知足吧!……老大生了五个儿子,我让他过继一个给你罢!”见三叔依然郁郁寡欢,德爹长叹一口气,说:“你真是白读了几年私塾!不说西方国家那么开放,单看看咱中国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没有子嗣的,还不是从同姓兄弟中过继过来延续皇脉血统!……”这话说出不久,德爹便归天了。按照襄河边的习俗,业成哥便过继给三叔成了三叔的儿子。三叔是个孝子,多少读过点书,有点文化,便不再提起离婚的事。
八十年代初,村小学请三叔去做民办老师。三婶一个人在家打田、插秧、割麦、捡棉花,养猪、放牛,挖渠……家里的重体力活承担了绝大部分,没课的时候,三叔也会帮衬着三婶做事,两人倒也过得融融洽洽,合合满满,在家里,两人也总是把业成哥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百依百顺。业成哥没过继过来以前,老是受其他几兄弟欺负,父母也不疼爱,吃的喝的穿的分摊到自己头上,总是那么一丁半点,过来后,立即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其他兄弟面前,立刻变得头高颈旺,扬眉吐气。后来,三婶三叔拿出积蓄,帮着业成哥结了婚,盖了新屋,三婶三叔老两口就在老屋安静地过着自己的余生,直到五六年前,三叔一场大病,先她而去。三婶也老了,再也没有充沛的体力去田间地头拼死拼活地忙乎了…………
05
“在想什么啊?下去吃饭吧!”表哥跑到楼顶叫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发现不知不觉天色已经乌黑,一轮硕大的圆月朗朗地挂在不远处的襄河堤上。我答非所问地说:“家乡的月亮,真圆哪!在都市,难得看到这么好的月亮呵!”
表哥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天天看月亮,都没你这感觉,今天农历十五,刚好被你赶上了!”
表嫂做了一大桌子的家乡菜,莲藕啊、洋芋啊、豌豆角啊、蒿苞啊、泥耗啊……都是我小时爱吃的,表嫂还一个劲地说:“没怎么准备,随菜便饭的,少不过,你将就着点。”
我胃口大开,连说好好好。二舅抓药也回来了,表哥开了酒,大家很高兴,吃菜喝酒。
我问二舅:“二妈这病……”
二舅滋一口酒,胸有成竹地说:“不碍事!就是腰椎间盘发了,以前也疼,这次疼得很厉害,下不了床,吃了几副药了,很有效,今天又去拿了几副。”
我说:“现在农村不是开始实行养老保险了么,二妈这医保办了没?”
二舅说:“办了,可我还是愿意去河对面找段神医那拿中药。”
我说:“中药是咱们国家的传统,可是,二妈如果实在吃药吃不好的话,那还得上医院去动手术啊,现在医保是可以报销80-90%的!”
二舅说:“也是,你倒是提醒了我。来来来,吃吃吃,都是菜园子里河边的新鲜的……”
我滋了一口酒,说:“我今天看到三婶了,挺何怜的……”
二舅皱了皱眉,脸沉了沉,再滋一口酒,说:“这个……你三婶的事,你最好别管,村里几乎人人都嫌弃她,躲着她,又脏又臭,前几年老爱说胡话,现在哑了,搞的那个可怜相,让人烦。换成是我象她那个样子,早就跳河了。”
我说:“三婶养了业成哥一回,业成哥就不管他?”
二舅气愤地说:“业成那杂种,不叫东西。我当着他的面,骂过他多少次了,他几时听我这个做长辈的话?你三叔在世的时候,手里还有几个钱,你三婶也还劳得动,还能够帮他做点事。现在,完全不管了,你三婶在老屋坡台上一个人象个孤魂野鬼,还是我看不下去,时常叫你表哥表嫂去看看,打理打理,我有时赶场就带点肉鱼给她。”
我说:“那业成哥没给三婶买社保医保?”
二舅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我酒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二舅说:“怎么没买?!我们给上头好说歹说,好不容易给你三婶办了个低保,一个月也有百十来块钱,那存折本不都给业成那杂种了?!他给一分钱你三婶用么?医保,前年和你二妈一起加入了农村医疗合作社,是可以享受优惠待遇啊,可他舍不得花那另外20%的费用啊……”
我继续说:“那怎么不把三婶弄到养老院啊?”
二舅叹了一口气,说:“你也是在城里,不知道乡下的事,乡下的养老院,很多都是私营的,是赢利性质的,每人每年要交至少三千元,还要看你身体条件好不好,不符合的比如快死的、病病歪歪的,是不会收进去的,一收进去,还没过几天,死在养老院么办?钱没赚到一分倒惹麻烦。就你业成哥那屌样,他会送三婶去?他愿意送,人家也不愿意收啊我的好外甥!”
二舅和我碰了一下杯,话兴越来越浓,突然对我说:“听说你最近调到区政府秘书处啦,你对这些民生问题有什么想法啊?”
“我……”
我真有点后悔问二舅这些个破事,表哥表嫂做的那么好吃的一桌菜,到后来我一点味口也没了,我酒倒是喝了不少。我喝得有点晕晕乎乎。我无法回答二舅的问题。我的头开始变大,趴在桌上就睡了…………
06
第二天中午,业成哥和表哥跑到我的客房,业成哥亲切地对我说:“表弟表弟你快起来,走走走,喝酒去,你看,你又破费了,昨天送我人情,今天,无论如何,你得去喝酒,为我儿子的满月,庆贺!”
我头还有点晕,被业成哥和表哥上提下捉拉了去。他们的好客和热情让我很无奈,又很感动。
席上,多年没见面的家家里的亲威们向我敬酒。柳嫂穿着个红红的旗袍,身上的肥肉一块一块地扭动着,红红的高跟鞋一小步一小步地向我这边挪来,红红的嘴唇象花儿一样绽放,幸福地说:“亮亮啊,得感谢你来我这里给我捧场啊,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个官了,今天既然来了,你总得给我们讲两句吧!”
我脸红通通的,讷讷地说:“哪里哪里……我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公务员,在政府部门混碗饭吃而已……”
席上响起了唏唏啦啦的掌声,大家都张大了期望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看这阵势,不讲不行。我清了清嗓子,向着安静的人群大声演说:
“……我很高兴回到家乡……看到家乡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看到一座座厂房在这块昔日贫瘠的土地上雨后春笋般出现,看到一条条宽阔的乡村公路连接到我们每家每户,看到七彩的衣服,漂亮的楼房,看到互联网和有线电视牵进了你们的窗口,看到太阳能热水器空调消毒碗柜自来水管进入了你们的生活……看到城乡差距在一步步缩小,生活水平在一步步提高……我很高兴……很高兴……今天,是柳嫂和业成哥的儿子的满月酒宴,我期望借这个圆满的酒宴,带给大家美满的小康生活……我期望……”
还没等我说完,大家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我看到柳嫂肥厚圆润的巴掌都拍红了,无名指上那枚白金钻戒也染上了红色,柳嫂脸上荡漾着红红的笑意。我看到业成哥也向我竖起大拇指,用眼睛频频向我点头致敬,笑开了花。我看见三婶红光满面地从酒席间穿过……我想对大家说我还没讲完呢,大家便开始向我敬酒了。
“喝!喝!喝!……”
“走一个!干!干!……”
07
一声啼哭穿破喜庆闹热的酒宴现场。
三婶抱着业成哥和柳嫂的孩子,站在宴会正门前,轻轻地摇动着枯瘦的臂膀,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咯咯地笑,笑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乖孙子!好孙子!快快醒,快醒醒,嗯忍恩,嗯忍恩,梯磨担,摇磨担,梯个巴巴做早饭……”
我惊讶地打量着三婶。她的灰白的头发洗得很干净,扎成辫子垂于脑后,虽然隔着两张桌子,一股很浓的肥皂味还是被我的鼻子捕捉到。她上穿一件浅蓝色花纹白色底纹的老式夹袄,对襟开在右胸与肩胛骨之间,七枚长长的布扣象少女的乳头一样整齐地排列在不再饱满的腰腹间,胸前衣服和袖子上几条整齐的折痕清晰可见,好象从箱子底下刚拿出来似的,似乎还散发着樟脑丸的香味。下穿一条青灰色齐脚跟的宽宽的裙子,脚蹬一双青色的布鞋,鞋搭裢绾在白色的袜子中间,由于鞋太小,脚趾骨节倔强地撑起鞋面。
我疑惑地对自己说:“三婶不是哑了么?”
我看到柳嫂红红的脸色陡然变绿,她噌噌噌紧跑几步来到三婶面前,一把夺过孩子,孩子发出一声尖厉的啼哭,柳嫂顾不得管孩子,大声呵斥着三婶:“千叮嘱万吩咐,让你不要在今天这好日好事来添乱,你看你把我孩子吓成什么样了?你个鬼像,象个鬼,把孩子吓成痴子了么办?你这弱不经风的身子骨,要是孩子从你胳臂上掉下去怎么办?你还让不让我和业成活?……”
三婶仍然咯咯地笑,笑完,说:“我就是想看看孙子,我就是想抱抱孙子,你看我这孙子,红扑扑的脸,大大的眼,还是双眼皮,笑起来右边还有个小酒窝呢,你看你看,我孙子头上的斗米窝一跳一跳地,多可爱!你看你看,我孙子头发顶上竟有两个线窝哩!我孙子长大以后可不是个老实相!呵呵呵呵……”
柳嫂肺都气炸了,劈头盖脸地骂道:“个死不要脸的老东西,谁是你孙子?谁是你孙子?你儿子都下不出来一个,哪来的孙子?”
三婶的脸色象被青天的一声炸雷劈中一般,先前的红光顿时暗淡,老泪唰唰地淌了出来,她伸出手去,无限渴望地想去再抱抱孩子,柳嫂猛一扭粗壮的蛮腰,侧向一边躲开三婶的手,伸出肥厚圆润的手掌推向三婶。三婶倒退几步,象朽木一样萎倒于地,柳嫂还不解恨,噌噌噌抢步过去就要踢,可惜由于她身体太肥重,高跟鞋陷进泥里,才没有踢成。
有人叫道:“柳嫂,你太过份了!”
我也跟着说:“柳嫂,你……你……过份了!”
我扶起地上的三婶。三婶向我投来感激的一眼,转身蹒跚而去。
“喝酒!喝酒!……继续喝酒!”
“喝!喝!喝!……”
人群里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阴沉的气氛瞬间被欢乐的海洋所吞噬。
08
我再也没有情绪喝酒。我准备回二妈家取行李箱就走,我去向柳嫂和业成哥告辞,业成哥和柳嫂坚决挽留我:“晚上吃完饭再走!好不易回来一次,一定要圆圆满满地吃完今天的酒席,中途就走,那你不如不回来?!还看你二妈,还看我们这些亲威,看你个鬼啊……有这么着急走么?来来来,捡桌子打牌!那谁,快快快过来陪亮亮!”业成哥一边对我说,一边冲我表哥喊。
我被亲威们的盛情绑架了。在儿时的记忆里,我的这些亲威们对于远道而来的珍贵的客人总是这么好客而热情,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他们的诚意。整个下午,我有心无心地和他们打着麻将,紧张的牌局暂时将我不快的情绪扔到了一边。
下午吃饱喝足,我对业成哥和柳嫂说:“你们今天的满月酒宴办的很圆满!我也吃喝得很圆满,你们现在该满意了吧!”
柳嫂她们站在门口送客,连连对我挥手说:“满意满意!多谢亮弟光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
我去向二妈告辞,我对二妈说,要是腰病吃药不好的话,一定到医院去做手术,别舍不得那20%的钱。我拉了行李箱,向着襄河堤走去,我准备在河对面的城里住上一晚,再坐第二天最早的火车赶回南方。
我回头望望柳嫂他们家,喜庆的鞭炮声正响亮地传来,唿啸的焰火在黄昏的夜空炸开一朵朵七彩的光环。我走上高高的襄河堤,一轮皎洁的黄灿灿的圆月穿过云层,朦朦的月色中,渐行渐远的故乡象黛色的画卷铺陈在广阔的江汉平原上。庆祝满月的焰火还在远处的夜空绽放。夜风吹来,耳鼓里传来虫鸣蛙叫的声音,夜莺在树丛中欢快地穿行,我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我听见河水轻柔的喧哗,我听见渡口的摆渡船“突突”的柴油发动机声音,我看见点点渔火隐没于涛声之中,我看见夜空那轮黄灿灿的圆月在起伏的襄河跳跃。多么生机勃勃的一个暮春的夜晚呀!我提起精神走向渡口。
09
我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在河坡前一闪而过。
借着月光,我看到那一头灰白的头发,那一身浅蓝色花纹白色底纹的老式夹袄,那一条青灰色齐脚跟的宽宽的裙子,那一双青色的布鞋还有鞋搭裢绾着白色的袜子。
“三婶!”我大叫一声。
那个苍老的身影向我转过来,我猛然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枚金灿灿的二等功勋章!
“三婶!你这是干什么?”我不由跑了起来。
那个身影迅速回头,走向了河边的沙滩,走进了静静流淌的河水中。
“三婶!不要!……”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追去。
一轮黄灿灿的满月,揉碎在静静流淌的襄河深处,粼粼的波光,无声地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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